銷魂 第15節(jié)
第13章 寧時亭在晴王府呆了幾天,腳傷不僅沒見好,反而有了傷口破裂、發(fā)熱高燒的趨勢。 這場下午飯后,顧聽霜如常讓侍從推著自己,在王府內(nèi)走一走,帶著小狼出來散散心,卻看見書房的窗口已經(jīng)沒有人了。 燈光昏暗,平時,寧時亭的書房是整個晴王府最亮堂的地方。這個鮫人似乎很喜歡光線敞亮的地方,自從他來了之后,在路邊加了許多燈籠,請了許多長明燈和夜光珠,夜間也亮如白晝。 這倒是方便了顧聽霜。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他的眼睛在十年前那場大病中也傷到了的事情,從此夜視困難,只能憑借靈識和狼眼。 他在書房床下駐足了片刻,聽出里邊很安靜,只有人睡著后的呼吸聲。 他其實并不知道寧時亭住哪里,反正不會是在王妃舊居。這個鮫人似乎每時每刻都呆在書房里,很喜歡看書似的。 但是下人又說,公子從很小的時候就跟隨在晴王身邊,其實沒什么念書的機(jī)會。 他叫葫蘆過來:“推我去前邊,正院?!?/br> 葫蘆趕緊應(yīng)聲過來。 葫蘆、菱角算起來在他這里,也當(dāng)了有幾天的差了。他們最近在顧聽霜出行線路上,也摸出了大致的規(guī)律,知道顧聽霜不耐煩看哪里的景色,要他們推著走,也知道顧聽霜或者他的小狼喜歡在哪里多停留一會兒,這時候就不需要他們推著輪椅,顧聽霜也不許他們近身。 這樣的地方,一個是晴王府的百草堂,和花園挨在一起的,路線錯綜復(fù)雜,山石亭臺錯雜。 路不好走,但是闊大寬敞,小狼喜歡這里,經(jīng)常會逗留、玩耍很久。顧聽霜這個時候也就會屏退他人,安靜地等自己這只小狼玩夠。 葫蘆和菱角本身沒看到什么,不過有一回也聽修剪花枝的侍女說過:“你們沒跟著進(jìn)來,沒看見,可我那天侍弄花草晚了,出來的時候正巧遇到世子。世子坐在輪椅上,明明是睜著眼的,可是我請安,他也沒有回應(yīng),好像魂游天外似的,只有眼睛特別亮,好像要能燒起來?!?/br> 不過這些話,下人們私下里說說也就算了。葫蘆和菱角都不是多事的人,也謹(jǐn)記著寧時亭的叮囑——“世子的事情不要管,也不要問?!?/br> 他們也就不問,只是那之后,他們越來越懂得和顧聽霜相處時的分寸。 顧聽霜說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絕對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而寧時亭的書房,則是顧聽霜一路過來時,第二個不需要人隨侍的禁地。 世子來這里時,比在花園時更古怪。 在百草堂停留時,好歹能說是遛一遛那匹銀狼崽子,而在這里停留的時候,純粹就好像是打發(fā)時間,或者發(fā)呆。 他也不去別的哪里,就在院子里逗留一會兒。 寧時亭在的時候,他不跟他說話,也不接他的話。兩邊除了一開始那枚雪花酥以外,保持了一種合拍的沉默。 有時候?qū)帟r亭發(fā)覺他來了,也會問一問:“世子進(jìn)來烤烤火,喝喝茶么?這里準(zhǔn)備了小點心,還有炙牛rou?!?/br> 顧聽霜就會搖頭。 但是小狼能聽懂人話,立刻就要翻窗爬進(jìn)去,把寧時亭撲倒在地,在他身上蹭蹭,然后會被寧時亭戴上手套摸摸頭。 炙牛rou也多半都進(jìn)了它的肚子里。 更多的時候,寧時亭看書看得迷了進(jìn)去,他來的時候,依然低頭凝神思索著,要不就是輕輕攏著袖子,提筆寫字。 他寫字的時候動作很輕,幾乎看不到手腕的移動,單單從外面看,也是筆走龍蛇的樣子。 本以為這鮫人在屋里養(yǎng)個幾天就能活蹦亂跳了,沒想到這病還越養(yǎng)越差。 葫蘆聽他的話把輪椅推到了前院,從正門推上去。 書房外沒人,只有兩個侍女和侍從守著。 葫蘆上去的時候問了一聲,侍女說:“聽書小公子出去了,說是替公子帶話,順便尋一尋醫(yī)生。公子今日發(fā)高熱,睡著遲遲醒不過來,剛剛才睡下,也不準(zhǔn)我們?nèi)シ趟??!?/br> 侍女說這話的時候,抬起眼睛,有些畏懼地看著顧聽霜。 這話是說給他聽的。這些天過來,府上是個人都知道世子對自己這位新入府的后娘抱著很大的敵意,寧時亭不管干什么,這位爺肯定是能對著干就對著干。 寧時亭花了高價請來的雕造師,和人家一起并肩熬了幾個晝夜做出來的園林方案,被這位殿下直接給扔了喂魚,寧時亭好好睡個瞌睡,這位殿下要砸窗。 砸窗的物件在各種各樣的傳言中,從“雪花酥”變成了“雪花rou”,又變成了“硬邦邦的凍臘rou”,最后可能是覺得王府里沒地兒能讓世子隨手找到“硬邦邦的凍臘rou”,就演化成“砸中即死的巨石”,用以顯示世子和寧公子之間的水火不容之勢。 世子點名要了葫蘆和菱角去府上服侍,也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殿下從寧公子那里搶了兩個人過來”。 這府上人都清靜慣了,心思閑,也因為寧時亭對他們好的原因,都對他很信服,連這些流言蜚語中,也都帶著一點偏頗之心。 顧聽霜剛動了動嘴,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侍女就“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公子好不容才睡下,殿下若是有事找公子,我們代為通傳,一定不耽誤殿下的事情?!?/br> 顧聽霜冷著臉:“讓我進(jìn)去,又不會趁他病弄死他。” 侍女嚇得小臉蒼白,拗不過一邊的葫蘆在瘋狂使眼色,也拗不過顧聽霜的命令,還是給他把門打開了。 顧聽霜推動輪椅往里走,一只手伸出來,攔住了后面想要一起跟進(jìn)來的葫蘆和侍女。 順便又慢悠悠地補(bǔ)了一句:“要弄死他,也得等他病好了再說,我不屑于趁人之危。” 葫蘆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對侍女強(qiáng)顏歡笑地說:“你別怕,殿下他平時說話就是這樣,他年紀(jì)還小……但是人很好的?!?/br> 這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葫蘆自己心里也沒個底。 門“咔噠”一聲合上,將室內(nèi)室外的光線分隔開來。 屋里彌漫著草藥的清香,不是很濃重,聞久了會以為是花果香味。因為人剛剛睡著的原因,門窗都是閉著的,只有床尾一盞小夜燈,燭火輕輕搖晃。 寧時亭在書房里間睡著。鮫人側(cè)躺在床邊,面對外邊。似乎是覺得身上熱,被子也不好好蓋著,全部一股腦兒地推到了腳邊,身上只剩下一件單薄的寢衣。 顧聽霜前腳推著輪椅走了進(jìn)來,后腳小狼也跟著竄了進(jìn)來。 這只小畜生喜歡寧時亭??匆妼帟r亭窩在柔軟舒服的床上好好睡著,它當(dāng)即也跳了上去,直截了當(dāng)?shù)馗Z去了寧時亭懷里,要趴下來打個卷兒。 這么大一坨毛絨粗糲的銀狼拱著,寧時亭居然還沒醒。 片刻后,像是覺得懷里這堆毛團(tuán)捂著有點熱,寧時亭迷迷糊糊地拿手肘輕輕推了推。 即使在睡夢中,他也記得沒有直接用手掌觸碰小狼,仿佛是隱約知道這個毛團(tuán)是他經(jīng)常抱抱摸摸的狼崽子一樣。狼毛雖然可以阻擋毒性,但是如果不小心通過毛根滲入皮下,或者碰到了眼、口、鼻之類的地方,小狼也會跟著中毒。 他推小狼,小狼巋然不動。 鮫人細(xì)瘦的胳膊在這個時候看起來是這樣無力,小狼翻了個身,把他的手腕壓在身下,然后繼續(xù)撒歡兒往他懷里鬧騰。 最后終于把他鬧騰醒了。 寧時亭睜開困頓、茫然的眼睛,低頭就對上了小狼蒼色的眼,在夜里黃澄澄的,又有點泛綠的樣子。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也沒有推開它,而是順手拿過被子,把小狼包起來抱進(jìn)了懷里,隔著被子輕輕蹭了蹭, 聲音也還是啞的:“你怎么過來了呀。” 小狼:“嗷嗚?!?/br> 寧時亭又說:“快點走吧,我生病了,你不要被我過了病氣?!?/br> 沒說一句話,他的聲音就更加嘶啞一分。后面大概是覺得說話喉嚨痛,變成輕輕柔柔的氣音。 “白狼神一族不被病體所侵,有長生之力。這個族群是唯一一個同時受魔道與天道祝福的族群,可橫跨六界生死?!?/br> “和你不一樣,寧時亭。” 黑暗里,少年人推動輪椅慢慢現(xiàn)身。燭火光芒切割后,在他身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寧時亭沒聲了。 應(yīng)該是他愣了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顧聽霜過來了的這件事情。 顧聽霜沒理他這瞬間的怔忪,直接問:“你怎么回事?鮫人都這樣沒用嗎?跌一跤就這樣了,如何上戰(zhàn)場?” 少年人沖他揚(yáng)起下巴,不無鄙夷地說:“還是說,你用的什么旁門左道的辦法,騙來了如今的地位?” 他等了一會兒,寧時亭還沒有出聲,再去看一眼,發(fā)現(xiàn)這人又睡著了。 臉頰燒得通紅,呼吸guntang。 他沒見過仙洲人生病是什么樣子。這里的人之所以為仙而不是為凡人,正是因為天神仙骨,妖邪不侵。 他母親當(dāng)年就是在毒瘴中傷了仙根仙骨,最后一下子沒救回來。 現(xiàn)在來看,這個鮫人的體質(zhì)卻和凡人沒什么區(qū)別。 他想了起來,似乎寧時亭當(dāng)著他的面的時候,也沒用過仙術(shù)。上回去他房里收拾,隨手叫個紙人出來就能解決的事情,寧時亭卻是親自動手的。 看他睡著了,顧聽霜也沉默起來。 輪椅推進(jìn),他來到床邊,隨手扯開寧時亭裹在身前的被子,把小狼往身后一丟。 被子之下,寧時亭的傷處也能看清了。 他很瘦,腳踝骨骼修長,之前崴到的地方看起來已經(jīng)消腫,可是雪坑底下凸出的亂石棱角,到底還是在他腿上劃出了深可見骨的一道血痕。 當(dāng)時天太冷,下山的時候血凍住了,寧時亭又穿了一身紅衣,所以他沒有察覺。 這個傷口很深,冬天里又捂著,很久都好不了。不過也幸好寧時亭渾身是毒,傷口不會潰爛,只是一拖再拖,久久好不了。 顧聽霜剛剛動作太大,寧時亭揣著狼崽子,被他拖得往下滑了滑,迷迷糊糊的又像是要醒來,可是這次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迷蒙間,他輕輕呢喃著什么話。 顧聽霜湊過去聽,也只聽見他反反復(fù)復(f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說著:“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他看了他一會兒,又把被子給他囫圇蓋了回去。 他派小狼把葫蘆扯了進(jìn)來,問:“他快發(fā)燒死了,那個聽書呢?沒請大夫?” 葫蘆過來看了一眼寧時亭的臉色,也是被這幅病容嚇到了,趕緊說:“有的,今兒下午聽書小公子就出去幫公子請了,公子還說有什么話要聽書帶給仙長府,所以沒回來?!?/br> 顧聽霜揮揮手:“下去吧?!?/br> 葫蘆又看了看寧時亭,瞧見他嘴唇都發(fā)白干裂了,猶豫著說:“殿下,我來給公子喂些水喝?” 顧聽霜回過頭看了看,沒說什么,等到葫蘆端著一碗溫?zé)岬乃M(jìn)來之后,他突然說:“你出去吧,我來給他喂水?!?/br> 葫蘆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顧聽霜不耐煩地皺起眉,眼里寒光涌動:“給我。” 葫蘆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好把水碗遞給了他。 把人費(fèi)力拖起來,半靠在床頭,然后用勺子喂。雖然手法很簡單粗暴,但好歹也是認(rèn)真在喂。 只是喂三口,有兩口半要灑出來。剩下半口,寧時亭還嗆住了,猛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燒得更蒼白了,仿佛隨時就會死去一樣。 顧聽霜喂了幾口,看見他實在是一口都咽不下去,干脆撂了水碗,又把寧時亭重新放倒在床上。 他看著寧時亭發(fā)干的、淡白的嘴唇,沒來由地又想起那天下午,他把藥灌進(jìn)他嘴里時的那副樣子。讓人喉嚨發(fā)緊,甚至有些微茫的疼痛,心臟也跟著一起悸動起來。 嘴唇被藥液潤濕后,很紅,很軟的樣子,就算是嗆咳出來,也是……溫軟,甜美的。 只一剎那,他的手指動了動,有些不受控制地蘸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