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57節(jié)
晚上時寧時亭開始做九珍合酥,先將核桃曬干后磨成粉,再要去用陰火烤炙。 天黑了,顧聽霜也從屋外轉(zhuǎn)移到屋內(nèi),手里拿了一卷書,他坐在桌子這一頭看書,寧時亭就在另一邊慢騰騰地磨核桃粉。 由于這是要做出來吃的東西,寧時亭一如往常帶著手套,慢慢地磨。 但是晴王府的銀杵太過光滑,他戴著洛水霧的手套,總是時不時地就往下滑一下,核桃杵也跟著飛出去好幾次。 他似乎也習(xí)慣了這樣,并不出聲,神色也沒有多少變動,只在小狼幫他叼回來的時候,用手腕輕輕拍拍它的頭。 顧聽霜將手中的書放下,問道:“我想看奇花譜,你這里帶來了嗎?” 他說的是寧時亭以前提過的一本書。 寧時亭說:“殿下自己去找找吧,我讓人就放在里邊的書架上,抬頭第一本就是?!?/br> 顧聽霜于是自己去了離間,將書拿了過來。 懷抱著書冊,他經(jīng)過寧時亭身后的時候,動作微微凝滯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他看著寧時亭清雋溫雅的脊背,陡然生出了一種毀壞的欲望,來得及想清楚之前,他就已經(jīng)伸出了手——從上往下,想要和上次一樣,直直地劈向他的脖頸。 卻被一只手輕輕地架住了。 寧時亭不回頭,一陣風(fēng)似的,單手擋住了他這一下。修長白皙的五指張開,隔著薄薄的洛水霧,微涼地搭在顧聽霜指尖,扣住他的手腕。 這一下看似平平無奇,但是寧時亭那一瞬間的反應(yīng)力和動作的迅捷,甚至不在聽書之下! 顧聽霜愣住了:“你……” 寧時亭松開手,順帶著伸了個懶腰:“殿下,練功前,好歹也跟臣說一聲。臣搗了這么久的核桃,萬一弄撒了,多可惜。” 顧聽霜悻悻地收回手:“你都知道了。” 寧時亭聲音里也不見生氣,反而很感興趣地笑道:“上一回就知道了,殿下身手了得?!?/br> “那你說的陪我練功,還算不算數(shù)?”顧聽霜被揭穿了也不避諱,反而興致盎然地問起他來。 寧時亭說:“自然算數(shù)?!?/br> 他偏過頭來對他笑,眼睛在燭火映照下躍動著瑩瑩光華,“什么時候殿下能再把我弄暈一次了,就當(dāng)?shù)钕碌谝徊焦Τ?。?/br> “少拿這種師父一樣的口吻跟我說話?!鳖櫬犓f,“我要是能做到,你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么?” 寧時亭又笑:“殿下,有沒有人告訴過您,您每次說話,前半句都是不能聽的,因為必定不是什么好話,只有后面的話才算數(shù)。” 顧聽霜瞇起眼,眼神有點兇狠,但是寧時亭還是這樣望著他,也沒有怕的意思,笑容不減。 他不怕他。 或者說,他在跟他開玩笑,很平靜親昵的語氣。 不知怎的,就連這樣的場景……也讓顧聽霜心中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 那是他久違的,塵世間的快樂,是他小時候嘗到一口糖的快樂,是滅頂之災(zāi),是吞沒人的巨浪,甚至能讓人興奮得微微發(fā)抖。 顧聽霜:“我不管你在胡說些什么鬼話,寧時亭,只要我做到了,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br> 寧時亭頓了頓后,沒有多想,只輕輕說道:“好啊?!?/br> “那你欠我兩個條件了,寧時亭?!?/br> “我什么時候又欠了殿下另一個條件?”寧時亭有些詫異。 顧聽霜面不改色心不跳:“兩次,一次你出去找書,另一次你在風(fēng)雪中走散。這次殺了蘇越,算是給你添了麻煩,所以抵消其中一次人情,這樣還剩下一次,欠的人情你要還我,寧時亭?!?/br> 寧時亭無奈道:“……殿下真會做生意?!?/br> “你的答案?”顧聽霜盯著他。 寧時亭笑:“好好好,都聽您的。殿下的話,臣哪敢不從。” 第55章 見到寧時亭開始給他做了,顧聽霜反而不著急起來,又跟他說:“倒也不必如此著急?!?/br> 寧時亭看得明明白白。 這位世子殿下今天幾次欲言又止,無非都是想催他動手做九珍合酥,但是又不肯明白講出來。一旦確定了他真的已經(jīng)開始做了,又開始賣乖,說不費事,明面上顯得一點都不著急的樣子。 這么想著,唇邊也露出一點笑意。 顧聽霜問他:“你笑什么?” 寧時亭把手中的洛水霧手套緊了緊,找了根繩子緊緊扎住,然后繼續(xù)握著玉杵搗弄核桃碎。 “我是想起來,我以前在冬洲的時候,有個人曾經(jīng)告訴我,說有的小孩要糖吃就是直接要,但是有的小孩就不敢說。” “哦,你是哪種?”顧聽霜抬頭看他,撞上他的眼睛后,總是覺得他的眼睛太亮,有些晃人,于是又順著他的脖頸往下,停留在他那雙修長的手上。 “我是不敢說的那種。”寧時亭說,“殿下的話,大約是不說要,也不說不要,但是會攆著人家不放的那種,不把糖塊兒喂進(jìn)你的嘴里不算完?!?/br> 顧聽霜瞇起眼睛警告他:“寧時亭,你就是這樣對你的少主人說話的?” 寧時亭今天是太放肆了。被他這樣一說,也還是笑,低頭下去做著手上的東西。 顧聽霜心中思忖,到底還是拿不準(zhǔn)這個鮫人的心思。 他到底是覺得他兇呢,還是覺得他不兇呢? 這樣的問題似乎注定是沒有答案的。 一個安靜的下午,顧聽霜看書,寧時亭給他做糕點,透過輕薄透明的手套,晶瑩的細(xì)粉殘留在手心,身上的香氣也被沖淡了一點,帶上了人間煙火的味道。 小狼幾次要湊過去舔磨碎的核桃粉,被寧時亭低聲呵斥,又抬手輕輕打了幾下。 小狼不怕寧時亭,可是小狼怕顧聽霜,有他在旁邊,也不敢太過放肆,只是扭著屁股甩著尾巴,歪歪扭扭地去蹭寧時亭的膝頭。 沉默了一會兒后,顧聽霜似乎是覺得,還是應(yīng)當(dāng)找點話說,于是打上了寧時亭那雙手套的主意,仿佛沒話找話一樣:“你喜歡戴這個手套嗎?” “不喜歡,殿下?!?/br> “我看你經(jīng)常戴,聽說洛水霧戴上去也沒有感覺,是這樣的嗎?” “還是有區(qū)別的,殿下?!?/br> 顧聽霜坐在桌邊另一側(cè),聽罷停下來看了看他。 寧時亭湊巧也剛磨完了一小盒谷物粉末,正打算將它們擺盤放好,這個空檔的時候,就聽見桌子咯吱咯吱被輪椅撞了一下,抬頭是顧聽霜挪了過來,正在低頭,有些不悅地調(diào)換著輪椅的方向。 一條長桌,他往這邊挪了挪。從跟寧時亭相對,變成靠著他一側(cè)坐著。 就這樣直接湊了過來,伸出手來,捉住了他的手。 這一剎那風(fēng)靜止,顧聽霜屏住了呼吸,寧時亭也愣住了。 顧聽霜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只是本能地湊了過去。剛剛他從寧時亭背后經(jīng)過,寧時亭輕輕擋住的那一下,朦朧的觸感稍縱即逝,頃刻間便放了過去, 讓他幾乎來不及記住。 這一次他想認(rèn)真記住,就伸手去握了。 掌心微微發(fā)熱,連帶著心臟某處微茫的地方也失措無常起來。 他沒體會過這種感覺,這是瑟縮、畏懼的感覺,那一剎那他甚至不敢看寧時亭的眼睛。 可顧聽霜又是如此厭惡被這種他看不起的情緒所支配的感覺,所以他反客為主——手腕上翻,由下往上握住寧時亭的手,仿佛是個把脈的姿勢,又順著深陷進(jìn)去的指縫游移進(jìn)入,然后握住他的指尖。 他沒碰過寧時亭幾次,唯一有印象的一次還是上一回在百草園中,他扣住他下巴的那次,觸感稍縱即逝,而后被迅速反撲的毒性打斷了。 這次觸碰卻讓他無比清晰地回憶起了當(dāng)初的感覺,甚至比上次還要鮮明。 寧時亭的肌膚軟得不像話,好像再往里掐,就能輕輕掐出水來一樣,骨骼也柔軟,比平常人微低的體溫更好地描摹了他手指的形狀。顧聽霜從沒想過一個男人的手也可以這樣柔軟,他不知道這是北海鮫人特有的體質(zhì)。如果在水中,寧時亭還能變得更加柔軟。 他頂著內(nèi)心那股不確定,就這樣坦然而直接地扣住了他的手。 而寧時亭也在微微的詫異之下,有些訕訕地說:“殿下,別鬧了……” 手里的指尖微微有了一點要溜走的勢頭,顧聽霜卻更加握緊了他的指尖,強(qiáng)行鎮(zhèn)定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你喜歡戴著這個手套嗎?” “殿下方才問過一遍了。” “那就再回答一遍,我問話時,你不要頂嘴?!?/br> 寧時亭像是有些無奈似的,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喜歡,殿下?!?/br> “那你讓我爹幫你清除體內(nèi)的毒。他以后要干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也信他能把避塵珠拿到手,你也信是不是?” 寧時亭像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嗯”了一聲。 顧聽霜卻更加湊近了一點。 “那你為什么想殺我爹?這一次,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br> 就這樣一直握著,朦朧間仿佛能感受到,鮫人的血流仿佛要和自己融合在一起。微涼的血液沖刷在血管上,也沖刷過他的心尖,沉沉撞出一片驚濤駭浪。 他幾乎有些克制不住地要發(fā)抖起來,因為某種莫名的興奮。 然而他的手卻很穩(wěn),只有不自覺間加重了一點力道,讓寧時亭不由得皺起眉頭。 “殿下?” 寧時亭思索了一會兒,反問道:“上次殿下自己找出了答案,現(xiàn)在殿下認(rèn)為臣應(yīng)該給出什么答案呢?” “上次你剛來王府不久,我認(rèn)定你是貪財好利之人,寧時亭。但我想象不出,一個行將就木的人,會對錢財權(quán)勢有多大的興趣。” 顧聽霜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手正在越來越用力。 繼續(xù)說。 說下去。 不要讓這場對話結(jié)束,不要讓寧時亭察覺到他心跳的聲音,那種近似于戰(zhàn)栗的悚然和甜美。 寧時亭眼睛很亮,還是那樣看著他,透徹清亮的樣子,像一只無辜的兔子。 “讓我猜猜,是否你修煉過什么奇門功法,或者曾經(jīng)得到過什么高人的指引,讓你認(rèn)為對于以后的結(jié)果來說,殺掉我爹才是正確的選擇呢?” 顧聽霜不動聲色,“還是說,因為我爹以后會殺了你,所以你要搶先一步殺了他?我猜猜,預(yù)測術(shù),或是又是那個步蒼穹告訴你的?我查過此人的來歷,步蒼穹號稱是梵天明行星投身在塵世間的投影,頗有些神通之術(shù)。你在照著他的話做事嗎?” 顧聽霜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在寧時亭腦海中看見的那些似乎不屬于現(xiàn)實的場景,它像是寧時亭的夢魘。 如果是夢魘,如果是被人施以邪術(shù)cao控,那么他將幫他破除,因為他是他的獵物。 如果是預(yù)知,那他就更感興趣了。他一清二楚,寧時亭受那些記憶片段的影響很深刻,并且?guī)缀跏侵苯影凑漳切┯洃浶惺碌摹?/br> 為什么?他為什么如此相信那些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