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來北往，他曾經(jīng)跟著晴王走過不少地方，但無處不是金罩遮面護衛(wèi)簇?fù)?，匆匆來去就過了。鮫人天生喜靜不喜動，也沒留意過什么風(fēng)光景色。

    “寫啊?！鳖櫬犓J(rèn)認(rèn)真真地催，語氣里還是不免帶著一點孩子氣的怨念，“你這條自由的魚?！?/br>
    寧時亭一笑，又隨手勾畫了十幾個地方。

    “那我得給你建造十幾個宅邸?！鳖櫬犓J(rèn)真思索著，“你跑得再遠，也要能讓我看到。”

    “好?！睂帟r亭安靜答應(yīng)，放下了筆。

    *

    步蒼穹的書房極大，煙波浩渺一樣的書海，焚流堅持要他們挑一些書走，顧聽霜也跟著過來了。

    寧時亭前段時間正在幫焚流整理這些東西。焚流用法術(shù)迅速歸了檔，而他一本一本地進行核對、查驗。步蒼穹是個不怎么講究的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本書的書封，包了另一本書的皮的情況，寧時亭一本一本地核驗過后，將靈修、香道有關(guān)的都留了下來。

    靈修的都給顧聽霜看，由他自己查驗。

    小狼叼來一本，顧聽霜看一本。后面小狼不專心起來，叼著叼著總想去寧時亭那里撒個嬌，撒個野，顧聽霜也煩了，拿著書拍小狼的屁股：“快點滾?！?/br>
    小狼就樂顛顛地跑過去找寧時亭了。

    以前它小小一團，毛都是炸的，還能被揣進袖子里，現(xiàn)在它大了一點，哪怕依然可以用法術(shù)變回小時候的樣子，但是小狼不太愿意——它還沒過夠長大的癮，并且自認(rèn)為非常聰明。

    寧時亭也很喜歡小狼的這個樣子。安穩(wěn)地靠在它毛茸茸的、寬厚的脊背上，如同落入云枕。

    找書的過程復(fù)雜漫長，寧時亭看著看著有些困倦，小狼就自動趴得更平一些，讓他枕著睡，還用一只爪子抱住他，充作魚的枕頭。

    那爪子金燦燦的，長大了更加惹眼。寧時亭捏著這只狼爪子，忽而想起來什么似的，問正在另一邊打坐的焚流道：“師姐，可否再借我看一眼三世書？”

    顧聽霜在另一邊抬眼瞥了瞥他：“那是什么？”

    寧時亭輕描淡寫：“師尊留下的關(guān)于卜卦的書本，和葉子卦是一起的，看看要不要一起編寫修訂?！?/br>
    焚流將三世書拿了過來。

    寧時亭此前已經(jīng)斷發(fā)求卜，此時此刻他的手指一捧上去，之前同樣的畫面就浮現(xiàn)了出來。

    這輩子最后的“心愿得償”，一人一狼的畫面很細(xì)致，細(xì)致到他未來的樣貌。和現(xiàn)在比起來變化不大，畫里帶著顏色，但他身邊的大狼，卻是純銀的，四爪沒有哪一個是金色。

    寧時亭心下微微一緊。

    和他關(guān)系比較好的上古白狼中，小狼、金脊都因受傷而有毛色變金的時候，月牙耳朵帶疤，也不是月牙。

    可能是那只有眼疾的銀邊，或是哪一只都不是，是另外的狼。但除了小狼跟定他們身邊，被顧聽霜特意養(yǎng)大外，狼群從來都是同進同退，同生同死，如非命令，他想不出如果顧聽霜不在，又會是哪只狼來陪伴他。

    也或許是顧聽霜登基后，顧念舊情，給他一只狼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他的未來不再有他。

    寧時亭想著“心愿得償”四個字，不知不覺地困倦上涌。他關(guān)閉了三世書，將清點好的書單、紙張放在一邊，風(fēng)一吹又散了，薄薄的宣紙簌簌作響。

    他靠在小狼身上睡著了。

    小狼很乖，時不時伸出舌頭舔舔爪子。

    寧時亭半夢半醒間，感覺到小狼在不驚動他的前提盡量克制地抬起后腿兒給自己撓癢癢，又甩著尾巴過來蓋住他，想為他驅(qū)寒。

    又感到顧聽霜一動不動地在他不遠處做著，翻閱靈修相關(guān)的書籍。

    室外光線透入，寧時亭睡不安穩(wěn)，指尖還抓著一張空白的宣紙，勉強拿起來擋住了眼睛，讓光線不那么刺眼。

    他聽見顧聽霜一笑。

    宣紙這么薄，哪里擋得住光？步蒼穹在這些細(xì)致的方面又很講究，師門里用的都是明珠宣，葳蕤自生光的一種紙樣。

    顧聽霜這個少年一向會笑話他。

    他在困倦中，想要努力走入夢鄉(xiāng)，難得在有這樣心安、閑適的環(huán)境中。他感覺周圍稍微暖和了一點，似乎有人將炭火挪了過來，聽見輪椅滾動的響聲，仿佛是顧聽霜去桌前放下了書本。

    再是有什么人湊近。

    寧時亭剛睜開眼，眼前還是明黃的珠光紙罩著，就感覺到有什么人靠了過來，手順勢圈住他的腰和脊背，將他抱住了。

    少年人身上帶著清苦的香氣，悄然彌散。

    “殿下……”

    顧聽霜的聲音：“我想抱著你睡，就靠著小狼睡，不要說話?！?/br>
    他不知道用出了什么辦法，悄無聲息地下了輪椅，一靠過來就不容置疑地把他抱住了，很緊，很安穩(wěn)。

    顧聽霜的呼吸拂過他耳畔，guntang又真實，將他擋眼的紙張時不時吹起，癢癢的。

    寧時亭想伸手將紙張揭下來，手腕卻反被少年人扣住了。隔著朦朧的影子，他知道顧聽霜就在他面前，垂眼認(rèn)真地看著他。

    離得很近。

    隨后，寧時亭感覺到顧聽霜的指尖撫上了這張薄如蟬翼的紙，隔著它，輕輕壓上他的臉龐。

    這觸感有些怪異，沒等寧時亭細(xì)想明白，已經(jīng)有另一個比手指更加guntang、柔軟的東西貼了過來，印在他的唇畔。

    是嘴唇。

    隔著明珠紙，顧聽霜輕輕地吻了吻他。隨后看他沒反應(yīng)，又湊近了——親了一口。

    這次停留的時間更長。

    仿佛呼吸都要跟著靜止。

    指尖還沒收回去，兩個人耳根都一起紅透了，寧時亭心臟劇烈跳動了起來，甚至沒來得及反抗，只覺得眼前發(fā)暈。他整個人都蜷縮在小狼身后，又被他撈過去，整個人禁錮著圈住，無處可逃。

    第127章

    “你沒打我。”

    吻完后，顧聽霜喃喃地說。

    寧時亭睜開眼看他，幽青色的眼底有幾分驚惶和不知所措，隨后很快變成強壓下去的鎮(zhèn)定，眼底微光閃爍。

    “上次親了你，你打了我一巴掌?！鳖櫬犓卣f。

    他不再吻他，只是抱著他的肩膀，有些無賴，又或是像撒嬌的孩子，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整個人埋在他身上。銀白泛藍的發(fā)絲落在眼前，撩得人心意繚亂。

    “上次沒打成?！睂帟r亭輕輕說，“殿下那時將臣的手扣住了，還記得嗎？”

    顧聽霜直起身來看他，望見寧時亭眼底帶著幾分無奈的笑。只是笑，沒有反感，沒有氣惱，只是笑。

    甚至能從這種無聲的默許中，讀出某些縱容和寵溺。

    他不說話了，重新將頭貼在寧時亭懷中，伸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腰。

    他低聲說：“你要自由，要離開，可是一定要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保護你的?！?/br>
    *

    整理步蒼穹的遺物，沒過幾天也弄好了。顧聽霜收集到了完整的《九重靈絕》，還有靈修相關(guān)的一些另類法寶，寧時亭則將倉庫的靈藥分門別類歸置了一遍。

    上萬種藥材中，焚流選出一味藥人血，遞給寧時亭：“你用毒鮫血熬制返魂香，傷的到底是自己的身體。這邊可用的替代物不多，只有百年前藥人還盛行時，剩下的幾瓶藥人血，雖然效用大約趕不上你的毒鮫血，但至少可以頂替。如今靈氣凋零至此，我們仙門也煉制不出什么好的丹藥了，全數(shù)送給你吧。”

    除此以外，他們還找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材，完全說不上名稱，也沒有在萬相書里查到蹤跡。

    焚流說：“如果看到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帶走，這里放著也是長蟲生灰了。”

    顧聽霜和小狼倒不是很客氣，小狼把它覺得好玩有趣的東西都叼走了——比如一個圓滾滾的靈玉手串，被它叼走當(dāng)玩具了。

    顧聽霜動用靈識查看了一遍，仔仔細(xì)細(xì)找了找能和毒鮫血的靈氣狀態(tài)相近的物品，不過一無所獲。

    “東南角丙字號有個用琉璃瓶封住的東西，靈氣很盛，那是什么？”顧聽霜看著書房的一個方向，說道。

    書房很闊大，寧時亭翻找了一下：“未曾開封查看，師尊為這個東西做過注釋，說應(yīng)該是某種上古神物的胚胎，他曾想將其孵化出來，可惜神州靈氣凋敝，不到時機?！?/br>
    “那算了，沒用。”顧聽霜定定地注視著寧時亭，“走吧?！?/br>
    下山時沒什么風(fēng)雪。

    小狼變大后，載著他們兩人緩慢下行。

    和上山時一樣的姿勢，寧時亭坐在前邊，顧聽霜坐在后邊，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將他緊緊地扣在懷里。

    寧時亭回頭凝望山門，眼里漫過淡淡的悵然。

    顧聽霜伸手拂過他的發(fā)：“以后還會回來的，我也會在這里等你的。你是這里的徒弟，那我也……”

    他想了想，沒找到合適的詞，寧時亭卻笑了：“算是徒媳嗎？我們這邊沒有這個叫法，一般來說外人不進山門，但你已經(jīng)承襲師尊的九重靈絕，也算是這里的徒弟。”

    顧聽霜聽他這么說，心跳也不由得快了起來。

    他輕輕問：“那你這樣說，是不是就算答應(yīng)了？”

    寧時亭還是那樣清淡的、縱容的腔調(diào)：“殿下說是，那就是了?！?/br>
    “你不要每次都用哄小孩的話來哄我。”顧聽霜有些著急起來，他握著寧時亭的肩膀，“你不要這樣折騰我，寧時亭，到底是不是？”

    “抱也讓殿下抱了，親也讓殿下親了，殿下再掂量一下是不是吧。我們山門內(nèi)有規(guī)矩是門中弟子不得私相授受，除非有意結(jié)為道侶，向師尊報備過。你和小狼來了一趟，師尊在天之靈會看見的?！?/br>
    寧時亭唇邊帶著笑，只感到顧聽霜愣了半晌，隨后熱血沖頂，把他整個人撈進懷里緊緊抱住。

    他也不說別的什么，只是用力地想要把他融入懷中，仿佛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

    寧時亭沒有向顧聽霜提過師門這一世的異常，步蒼穹辭世的時間，實際早于他記憶中拜師的時間。重生這一世出了某些偏差，從雪妖一事開始，就仿佛滾雪球一樣的越滾越大，也越來越有許多地方無法解釋。

    顧聽霜卻在下山時偶爾提了一句：“步蒼穹確實功力深厚，底蘊奇絕，但挺奇怪的，這樣不俗的人卻仿佛沒有與之相配的實力。說起來，我以前也狼群調(diào)查過，他的名氣不大，只在冬洲這一塊兒，以擅劍道與香道聞名?！?/br>
    與他前世記憶中，步蒼穹名震天下一事，也不相符。

    或許這正是重生的因果。

    他們下山時，晴王人馬依然立在山門前，陣法中。為首的人是寧時亭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一個下臣，如今提拔上來做了督軍。

    督軍說：“公子叫我們好等。”

    寧時亭一笑：“我不能讓你們等嗎？”

    他沒有戴紗罩遮面，此次下山，穿的就是最普通的青衫，一頭銀絲半豎，容顏清絕艷麗如同鬼魅。

    小狼一早縮小了，將他們送到山下領(lǐng)域范圍時就停了步子，隱在林間和雪中。

    這又是一次顧聽霜少見的模樣。

    寧時亭對顧斐音那邊人的態(tài)度，對上、對下，實際上都有著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