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頌 第200節(jié)
第361章 你不該去救龍三 這是個四進的四合院。 前院是莊子上的管事所住。后院為莊子的主人偶爾小住時所居。 霍修對這里很熟悉,因為這正是他霍家的產(chǎn)業(yè)。 這里,是原本計劃的龍三出城之后的接應點。 正院里此刻亮著燈光,四面也掛起了應節(jié)的花燈。圓月照著院角的老桂花樹,隨風飛落的花蕊如同飛雪。桂花的香氣伴著酒香撲入鼻腔,一切都很應景,唯獨少的是節(jié)日該有的歡笑聲。 “青濂來了,坐?!?/br> 廂房里走出來一道人影,男子一襲月白綢衫,墨發(fā)盡束在頭頂。負著的手上拿著一柄骨扇,就像是眼下這季節(jié)不應該有扇子,眼前的人也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但他渾身上下透著無比的自如,就像是這原本是他的家,而他則正在招待自己的客人。 “皇上……” 霍修立定未動。 皇帝坐下來,看著面前的他,再道:“坐。已經(jīng)讓人置辦了酒席,這團圓佳節(jié),咱哥倆坐下來喝兩盅?!?/br> 他話音落下,門外便有人抬過來兩只大食籃,引路的趙素到了面前,看了眼霍修,而后便親手將食籃里的七八樣冷熱菜肴逐一擺在他們面前的圓桌上。最后,還有一壺酒,兩只酒杯。 “酒是宮中的青玉釀,我記得你喜歡喝。” 霍修抬起頭,面前的皇帝安然自若,仿如往常任何坐乾清宮里宣他閑話的時候。 今夜的他甚至都恢復了登基之前的自稱,那個時候,他們彼此之間并沒有什么地位隔閡。 霍修提起袍子,緩緩坐下來。 倆人隔著滿桌佳肴,頭頂有明月繁花,此情此景,放在平常,該是美煞人也。 趙素帶著人出去,院門又掩上來。皇帝執(zhí)壺給他斟酒:“打從你出京起,我倆這還是第一次這么樣飯。你不要拘束,這里是你們霍家的宅子,小時候我也隨同皇姑到過這兒,我沒把自己當外人,你也不要?!?/br> 斟滿的酒被遞到面前,霍修望著杯中倒影,抬頭道:“皇上還記得兒時之事?” “怎么會不記得?先帝和太后常訓導我們,說于私來說,皇姑是我們至親之人,于公來說,是大梁的至忠之臣,這世上最能使我們相信的,便是霍家,是你們。與你們的一切,我何曾忘過?” 霍修攥酒望著空庭:“皇上這份惦念之情,倘若家母泉下有知,該當欣慰了。” “除了使皇姑欣慰,你們不是也該心里有數(shù)么?”皇帝淺抿了一口這酒,舉起牙箸:“決定讓你去當一方戍邊大將,允許你把族人也帶去軍營,我以為這已經(jīng)顯示出了我的誠意,和朝廷的誠意?!?/br> 霍修把酒松開,抬眼平視過去:“皇上待霍家的恩寵,霍修沒齒難忘。鎮(zhèn)守廣西三年,至今不敢有誤。” 皇帝細嚼慢咽地吃著:“你差事當?shù)萌绾?,我有?shù)。但有些事情,我心里卻沒數(shù)?!?/br> 霍修扶著酒杯,良久道:“請皇上明示。” 皇帝停下牙箸:“為什么會有個龍三?” “此話請恕臣聽不懂?!?/br> “來人?!?/br> 皇帝筷子落下,院門開了,趙隅帶著侍衛(wèi),押進來一個人,他的身旁還有個執(zhí)著畫卷的女子。 斷了一臂的龍三驚惶未定地被押趴在面前地上。落地之前他睜大著眼看向了霍修。 一朵桂花落入霍修掌中酒杯,擊碎一面明鏡。 “這是在城內(nèi)張貼了有多日的龍三的畫像,是阿愚的師父云姑娘親眼所見,且所手所繪,我看過,相差無己,除了這新近斷去的一臂。” 皇帝伸手接過云想衣遞來的畫卷,打開呈現(xiàn)在霍修面前?!斑@么利落的刀法,出自你手吧?只是為何是斷臂,而不是毀容?你若想保他,直接毀了他面容,不是更保險么?” “我與此人毫無關聯(lián),不知你們何以把我跟他拉扯上?他是誰我都不認得!”龍三接著皇帝的話音急聲說道?!昂脻h做事好漢當,我龍三既倒霉落在了你們手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說那么多廢話做甚!” 皇帝掃他一眼,趙隅便揮手讓侍衛(wèi)把他嘴給堵上了。 “我向來佩服有膽子的人,但他實在有點吵。”皇帝又看向霍修,語氣幽柔得像是吐槽風月,“你還沒回答我?!?/br> 手上的酒明明是涼的,此刻卻漸漸有些灼手。 霍修看著那面愈加破碎的鏡子,手下不覺使了力氣,想克制住什么。 他知道,事已至此,龍三他不可能再保得住了。最有利的做法,便是矢口否認與他的關系。龍三既然主動在撇清,那必然不會出賣他,他還可以從此脫身。 但龍三卻是為母親而死的。他或許對不起程家小姐,對不起唐家公子,對不起皇帝和朝廷,但他對得起霍家,對得起母親和他霍修。 他舍了龍三,那他與薄情寡義之人何異? “我知道你在做抉擇。”皇帝夾了筷魚rou給他,“一個如此忠心的屬下,要舍棄肯定不會那么容易做決定。不過,你也知道我向來不愿拐彎抹角,所以我還讓你見個人?!?/br> 這一次,院門開啟,押進來了兩個人,看到其中一個的面容,霍修手里的酒,終于濺出了幾滴。 “侯爺……” 干涸著喉嗓的姚林跪在地下,已說不出第二句。 與姚林一起的是他另一個護衛(wèi),是護送龍三出城的護衛(wèi)。 按照原本的計劃,只要把載著龍三的馬車送出城,這名護衛(wèi)便立刻退離馬車。甚至他還已經(jīng)安排了人去接應。 縱然安排得如此周到,顯然,一切也還是沒有來得及。 龍三的臉色白了。 霍修也咽起了喉頭。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邊,未曾啟唇又將它放下來。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這話當然是問皇帝。 皇帝擺擺手。等趙隅和云想衣把人皆又帶了出去,他說道:“你不如說,我是什么時候?qū)δ闫鸬囊尚??!?/br> 霍修屏息默語。 皇帝打量這院子,緩聲道:“我記得小時候跟著皇姑來過這兒兩次。兩次你都在場。我們在這兒像是尋常人家的表兄弟一樣,玩耍,打鬧,出惡作劇,欺負人。一切都默契得像是能彼此交心一輩子,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猜疑你——你真不該去救龍三?!?/br> 第362章 霍修沒說話。 是救龍三時露了破綻的??墒钱敃r并沒有宮里的人在,只有趙素帶了人前來。所以,是趙素發(fā)現(xiàn)了他,然后皇帝才疑心到他頭上。 當時情形確實危險,但他又怎么能放任不管? “你舍不下龍三,所以使自己露了馬腳。不過我覺得以你的本事,就算是露了馬腳,也還是有能力亡羊補牢。就好像今天夜里,你本來也可以不這么順從跟著子延過來?!?/br> 皇帝喝了一口酒,又看向?qū)γ妫骸澳闶遣皇亲约阂餐γ艿模恳幻嫦胍抵胁季中惺?,一面又有忍不住想要大鬧一場?!?/br> 霍修把酒杯放下,十指交疊在身前。“既然你把我看得這么透徹,那不如再猜猜,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真實的心思我很難猜得到,如果能,那我肯定不會讓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但有件事情我應該不會猜錯,你母親的甲衣失竊一案,應該是你一手炮制的假案?!?/br> 霍修下頜繃緊,雙唇抿成了一條線。 皇帝繼續(xù)說道:“你炮制這個案子,應該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回到京師。唐家和程家的案子是你們做的,地宮塌陷的事也是你們做的,還有這一陣子針對花月會的訴狀,也是你們做的?!?/br> 霍修沒有反駁。 “你想反我?”皇帝瞇起了雙眼。 霍修緩緩抬頭:“我記得皇上方才說,今夜只是我們表兄弟私下小聚。那我斗膽問一句,我若想反皇上,廣西這么多年能有這么太平?” “那你做這些到底想如何?” 霍修站起來,走出坐位來的他,渾身上下繃得像是一根弦?!盎噬险娴囊稽c都不知道嗎?我只不過想替我的母親討回公道!” 皇帝眉頭微蹙:“你的母親不是為國犧牲了嗎?先帝在時已經(jīng)給她做出了封賞,讓她和你的父親位列一等侯,她的豐功偉業(yè)也已經(jīng)銘刻在國史館的圖冊里,朝廷的每一次祭祀都少不了她,至今為止,太后依然把她當成激勵天下女子自強自立的典范,你還要為她討什么公道?” “如果她是正常死亡,是意外死在敵軍手下,朝廷的這番作為當然是莫大的恩寵。但假如她不是呢?假如她是被人害死的呢?” 皇帝也站了起來:“你說這些有什么依據(jù)?” “她的尸體上,拿出了當時三千營派遣前往廣西的將士的箭頭!” “三千營將士的箭頭……你是說皇姑是三千營的人害死的?” “箭頭上的標識代表著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她致命的傷口下,就是三千營的箭!” 隨著這聲鏗鏘的話語,一塊沉甸甸的鐵器咚的被拍在了桌面上。 皇帝將此物拿在手上,這赫然是一只生了銹的箭頭。而箭頭上更是有著仍然清晰的標記。 “這樣的時候你也隨身帶著,你果然是早就預料過會遇見我。” 他說完,轉(zhuǎn)向霍修:“你是從哪里得到的?” “家父給我的?!?/br> “他又是從哪里得來的?” “他親自從家母身上取得!這箭頭藏得很深,當時她身上刀槍之傷眾多,唯獨這一處箭傷。而這僅有的一處箭傷里頭,就曾有這個證據(jù)!” “可我記得當時母后有派仵作前去驗傷,為何他沒有查到?” “等到仵作前往廣西,那又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何況你的母后派仵作過去,又是藏著什么用心呢?” “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母后是殺害你母親的兇手?” “那你可以找出證據(jù)來說服我,證明她不是嗎?”霍修身子繃得比先前更僵直了,“當初母親都已經(jīng)解甲,打算安心相夫教子,是你的母后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出征,最后我母親才被她一番為了給天下女子做榜樣的說辭而說動了心! “我母親去廣西是她慫恿的,臨到打完勝仗可以回京讓她履行承諾之時又恰好死去,傷口之下還藏有皇室親兵的箭頭!這么多的‘巧合’,還不足以說明這就是一種陰謀嗎?!” “你是什么時候聽說的這些?” “就是我父親回京之后!”霍修別開臉,看著庭前月光,“母親死得地點那樣蹊蹺,死的時機又那樣微妙,我父親不可能不起疑心。 “可憐那個時候我還在京城,日夜與玉姐兒滿心期盼著母親早日凱旋,誰知道等待我們的卻是母親的死訊! “她走的時候我們歡歡喜喜地送她走,到她該回來的時候,我卻永遠都見不到她了!我好歹已經(jīng)懂了些事,玉姐兒卻還小,那些日子她天天哭喊著要母親,可是誰能還我們一個母親?!”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帶著一絲顫音,被風吹動的枝葉,仿佛也是在跟著他一起顫抖。 皇帝攥緊了這顆箭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往日親如手足的表兄弟倆各站一方,生死之仇已經(jīng)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條巨大的鴻溝。 “復仇這件事,看來在你心底已經(jīng)壓了很多年。為什么你直到現(xiàn)在才動手?或者……你早就已經(jīng)動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