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于陣法研究頗少，但褚峻一番探查之后也看出孩子是在某處邪陣之中，再想起孩子他爹火急火燎去薅自己的靈力，甚至不惜撕了塊靈識，可見兩人的處境應(yīng)當(dāng)是十分危急。

    褚峻一把將孩子的靈識抱在了懷里，另一只手捻了捻半塊玄色的衣袖布料，垂眸看向?qū)幮?，“正好，你隨我同去。”

    孩子靈識太過虛弱，去往他的識?？倸w不如就近來得安全。

    他留一抹分神鎮(zhèn)于寧修識海，手中的布料散發(fā)出一陣柔和的光芒，下一瞬父子二人便落入了一個(gè)完全陌生的識?？臻g之中。

    果然不出褚峻所料，他抱著寧修的靈識，對方的識海絲毫沒有意識到有生人入侵，而且寧修的靈識也不再消散，甚至開始自發(fā)地吸收周圍的靈力來凝固靈識和神魂，然后倦倦地睜開了眼睛。

    “啊~”寧修睜眼便看見白白娘親，虛弱地沖他喊了一聲，像是小奶貓生了病懨懨無力。

    娘親~肚肚疼~

    褚峻見他小臉煞白，伸出手摸了摸他rou嘟嘟的臉頰rou，聲音低沉溫和，“莫怕?！?/br>
    寧修眨了眨眼睛，小嘴一癟，委屈地直哼唧。

    他之前好難受，使勁喊叫他爹爹也沒搭理他，他難受地只能睡覺，做個(gè)堅(jiān)強(qiáng)的小孩，可現(xiàn)在被白白抱在懷里，他又覺得委屈起來，難受之余還不忘對白白撒嬌。

    褚峻用靈力捏出個(gè)小饅頭，塞進(jìn)他的懷里，寧修便無師自通抱著小饅頭開始啃。

    甜甜噠~

    安撫好兒子，褚峻才抬起頭來打量識海中的環(huán)境。

    活了這么多年，他見過的識海不算少數(shù)，卻還是頭一次見有人能把識海創(chuàng)造地這般……慘烈。

    識海上方是壓抑低沉的灰，目之所及皆是斷壁殘?jiān)蛿?shù)不清的枯木，那顏色像是暗沉的血，腳下是焦褐裂土，黑霧彌漫間，呼嘯凜冽的寒風(fēng)肆虐。

    晦澀的灰和暗沉的紅交織在一起，分明是極其廣闊的空間，可單只站在其中，便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修士神、靈二識在識海中修煉，總會將識海布置地舒服一些，他不喜繁瑣，便是簡單一片白，就連寧修這種不懂事的小娃娃，都知道會把自己的喜歡的東西照搬到識海之中，單純只為了看著開心。

    寧修上次來他爹的識海，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陰影，現(xiàn)下一看，登時(shí)就扭著屁股往褚峻懷里鉆。

    他爹爹總是兇兇的，連屋屋都是兇兇的。

    他尚且不知道識海是什么東西，只知道娘親住的地方白白的，他住的地方堆滿了自己喜歡的東西，可是爹爹的住的地方卻很嚇人，他雖然害怕，但是更擔(dān)心爹爹，很想把他從灰撲撲的屋子里拽到自己可愛有趣的小房子里。

    實(shí)在不行，去白白的屋子也可以噠。

    寧修在懷里哼哼，褚峻拍了拍他的后背，手里那小半截黑色的袖子懸浮在半空中，替他指引方向。

    在偌大的識海中尋到真正的靈識并不容易，但這截袖子是對方靈識所化，會自發(fā)地尋到主體，不過是多耗費(fèi)些時(shí)間罷了。

    褚峻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

    寧不為生平最恨別人威脅自己。

    手中的朱雀窄刀冷光一閃，細(xì)密的黑霧瞬息之間便延伸至聞鶴深的腳下，聞鶴深見狀手下便要用力，卻遠(yuǎn)不及那黑霧速度快，半息間手腕劇痛，手中的孩子便徑直要墜落于地，朱雀窄刀猛地自寧不為手中飛出，穿過襁褓的布料，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插在了一截?cái)嗟舻臈髂旧稀?/br>
    被刀背掛住包著寧修的襁褓在冷風(fēng)中一陣晃悠。

    “孩子啊啊啊啊——”正趕上斷腸崖的馮子章正巧看到這驚悚的一幕，登時(shí)驚恐地喊出聲，連滾帶爬地跑過去要接住寧修，生怕那襁褓的布料斷掉給孩子摔出個(gè)好歹來。

    江一正亦是大驚失色，趕忙去拔插進(jìn)楓木里的窄刀，好在她力氣奇大，咬牙一使勁便將朱雀窄刀給拔了出來。

    馮子章緊緊抱住寧修站起來，一抬頭便看見他師尊和寧不為混戰(zhàn)，雙方都帶著股死不罷休的架勢，一時(shí)之間不知道該勸誰，“師尊！前輩！”

    江一正眼尖看見聞在野倒在地上，趕忙跑過去扶他，誰知一碰便沾了滿手的綠血，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別碰他！”聞鶴深怒吼出聲。

    江一正嚇了個(gè)哆嗦。

    被她扶起來的聞在野捂住嘴，暗綠色的血卻還是從指縫間溢了出來。

    聞鶴深往后踉蹌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聞在野，“不可能，明明我都布置好了，怎么可能會失?。。恳话倭惆藗€(gè)同你生辰相合的弟子生魂相補(bǔ)，重塑根骨的玲瓏骨亦在陣中，為什么會失敗??？”

    “師尊，大師兄他們——”抱著寧修跑過來的馮子章正巧聽見他的話，登時(shí)愣在了原地，“師尊你在說什么……什么一百零八個(gè)……弟子……”

    聞鶴深猛地轉(zhuǎn)頭看向他，眼底愕然，“你為什么還活著??？”

    “啊？”馮子章一臉懵地看著自己向來敬仰的師尊，訥訥道：“我……一直沒死啊?！?/br>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yàn)橐话倭惆藗€(gè)弟子缺了你一個(gè)！”聞鶴深殺意頓現(xiàn)，五指成爪便掐向馮子章的脖頸，周身卻被黑霧撕扯而住，動(dòng)彈不得。

    “你放開我！”聞鶴深神色癲狂地看向?qū)幉粸?，“我明明成功了！我明明可以成功的！我哥差一點(diǎn)就能活過來！”

    他滿臉殺意盯著馮子章，惡狠狠地問：“你體內(nèi)早就被我種下了惑心種，為什么沒有死??？”

    馮子章抱著寧修退后兩步，突然覺得遍體生寒，“師、師尊，您在說什么……什么惑心種？師兄師弟他們死了是——”

    “你們本來就該死！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若不是我把你們帶回十三峰，你們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聞鶴深雙目赤紅，“你們活著就是為了讓我哥復(fù)活！為什么偏偏你沒有死?。俊?/br>
    他似乎根本無法接受自己完美的計(jì)劃壞在了一個(gè)蠢笨且毫不起眼的徒弟身上，看著馮子章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寧不為扯住他的衣襟將人拎起來，目光狠戾，一拳頭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砸在了聞鶴深臉上。

    “就算他死了你也不會成功。”寧不為冷冷盯著他，“惑心種本就對他不起作用，而且渡鹿的回春術(shù)只學(xué)了皮毛，就算是寧行遠(yuǎn)親自施回春大陣——”

    “也根本復(fù)活不了任何人?！?/br>
    此話一出，周圍霎時(shí)一靜。

    聞鶴深猛地抬起頭來看向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寧行遠(yuǎn)也復(fù)活不了任何人??？”

    “意思就是，已死之人，命數(shù)已定?！甭勗谝氨唤徽銎饋?，微微一笑沖她道謝，繼而看向聞鶴深，溫和的目光里滿是悲意，“小鶴，我已經(jīng)死了，不管你再怎樣不甘心……我也沒辦法活過來了，你卻枉害了這么多人的性命?！?/br>
    “不可能！”聞鶴深驚怒道：“寧行遠(yuǎn)當(dāng)年用回春大陣救了那么多人！在臨江城那妖藤也復(fù)活了滿城的人！”

    聞在野只是憑自己的感覺在說，卻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他看向了寧不為。

    “不然你以為，巽府當(dāng)年為何死得連根草都不剩？”寧不為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聲。

    聞鶴深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最后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怨憤，“不！你一定是在騙我！你們都在騙我！我明明……我明明差一點(diǎn)就能成功了！”

    “成功了又能怎么樣？”聞在野緩慢地走到他面前，身上的生機(jī)正在飛速地流失，面如金紙，“小鶴，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你我二人的兄弟緣分注定就那十年，剩下的時(shí)間，你應(yīng)該學(xué)著……一個(gè)人往前走?！?/br>
    “憑什么只有十年！憑什么??？”聞鶴深雙目通紅，仿佛又便會了五百年前那個(gè)十歲的幼童，固執(zhí)地要跟自己的兄長要個(gè)答案，“憑什么別人能活成百上千年，你卻只活了十六年？明明……明明你比他們好那么多……為什么？為什么！聞在野，你告訴我！”

    “我也不知道?！甭勗谝熬従彽?。

    聞鶴深頹然地望著他，神色茫然。“你不知道？”

    聞在野苦澀一笑，“小鶴，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br>
    就像當(dāng)年十歲的孩童背著兄長的尸體在楓林里轉(zhuǎn)了一夜，卻發(fā)現(xiàn)清風(fēng)閣近在咫尺，他苦求了五百年的答案，也只有一句不知道。

    他費(fèi)盡心機(jī)，歷經(jīng)苦難，做了那么多努力，卻發(fā)現(xiàn)答案早就在他身邊，之前的種種不甘心和滿腔怨憤，也不過是迷了路。

    聞鶴深不甘心地看著聞在野，“我不會再讓你死的，絕對不會！”

    黑霧瞬間絞緊，讓過于激動(dòng)的人昏死了過去。

    所謂執(zhí)迷不悟。

    聞在野搖搖頭，不忍再看他，滿是血污的掌心多了塊碎刀，“乘風(fēng)。”

    寧不為伸出手，一塊滿是血的朱雀碎刀被放到了他手里。

    聞在野笑了笑，“你不再看看我嗎？”

    寧不為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看向他，依舊是記憶中的少年模樣。

    “雖然我當(dāng)時(shí)混沌不清，但依稀記得是有人將這碎刀帶來給了小鶴，這碎刀似乎和回春術(shù)有什么聯(lián)系，只是我也記不清了?！甭勗谝暗溃骸澳侨耸种兴坪醪恢挂粔K，你若是再去找，要加倍小心。”

    寧不為點(diǎn)了一下頭。

    “乘風(fēng)，你都有孩子啦?！甭勗谝暗哪抗饴湓诒获T子章抱著的寧修身上，神色歉然，“我替小鶴跟你道歉，他不該將主意打到孩子身上?！?/br>
    “與你無關(guān)?！睂幉粸槟缶o了手中的那塊朱雀碎刀，頓了頓道：“若是你想——”

    “你還記得郝諍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嗎？”聞在野打斷了他。

    寧不為沉默片刻，開口道：“記得?！?/br>
    “修仙一途，生死有命，莫要強(qiáng)求?！甭勗谝跋袷菓c幸，又好似松了一口氣，“乘風(fēng)，好在你修的是無情道?！?/br>
    便不會像小鶴一般，求不得又放不下，執(zhí)迷不悟。

    由聞鶴深布下的大陣沒了陣主支撐，終于緩緩消失，云中門其他峰的長老察覺到十三峰的異象，紛紛向這邊趕來。

    “你還有一天的時(shí)間。”寧不為平靜地對他說。

    “一天也足夠啦。”聞在野對他溫和一笑，“小鶴犯了錯(cuò)，便該受罰，我會同云中門的人解釋清楚的，也好好同小鶴告?zhèn)€別?！?/br>
    寧不為沒有異議，沉默良久，才開口道：“當(dāng)年的事，多謝。”

    少年情誼，生死相交，可現(xiàn)下提起來卻神色淡漠，好像那些撕心裂肺的愧疚和痛楚都雖著時(shí)間流逝再也找不到痕跡。

    少年摯友卻好似一眼看穿，真切地笑了起來，“便是再來一次，我依舊要救?！?/br>
    “若換做是我，你也會奮不顧身拼死一搏?！?/br>
    “乘風(fēng)，我從未后悔救你?！?/br>
    斷腸崖前，朝陽破開云層，霞?xì)饴臁?/br>
    ——

    翌日。

    寧不為抱著寧修，站在云中門的山門下。

    江一正背著自己的包袱，站在離他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小聲道：“前輩，我們要等聞在野前輩嗎？”

    “不必?！睂幉粸榈戳怂谎?，“你確定要跟著我？”

    江一正雙眼發(fā)亮，鄭重其事地點(diǎn)頭，“我要跟著您學(xué)本事！您以后就是我親爹！”

    寧不為轉(zhuǎn)身就走。

    江一正趕忙跟上，“前輩我錯(cuò)了！我拜您為師也行！不一定非得當(dāng)?shù)　?/br>
    寧不為腳步加快。

    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二人背后響起：“前輩——”

    兩個(gè)人轉(zhuǎn)頭去看。

    馮子章握著劍氣喘吁吁地跑來，“等等我！等等我！”

    寧不為瞥見他背著的包袱，頓時(shí)覺得自己腦殼子疼，“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