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菊理老師真的要辭職嗎？”

    聽說了我要離職的消息，和我同一辦公室的老師們都表大了遺憾。我隔壁的是數(shù)學老師村田，她倒是一臉慶幸我脫離苦海的樣子。她抱著沉甸甸的文件夾，推了推眼鏡，滿眼羨慕地看著我，嘆了口氣說：“真好啊。菊理老師也是年輕，困在這個小鎮(zhèn)上實在是浪費青春，像我就不行了，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年紀了，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這里等退休算了?！?/br>
    村田老師的語氣聽起來是在自嘲，卻格外心酸。三十多歲的年紀確實處在一個比較尷尬的階段，上有老下有小，為了養(yǎng)家糊口，再也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隨心所欲了。這也是我辭職的原因之一。我的丈夫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他的人生基本上穩(wěn)定了下來。我不一樣，我剛畢業(yè)，一切都可以重頭開始，何況我在這份工作上付出的精力也并不多。最初，完全只是為了找一個工作而找一個工作，談不上喜不喜歡。就是已經(jīng)習慣了，再換一個新的地方可能需要重新習慣而已。不過正如村田老師說的那樣，我還年輕，不可能真的一輩子待在這個小鎮(zhèn)上，有可能的話，我或許還會再進入學校，繼續(xù)考研讀書。

    吉良還不知道我準備辭職的事情，他說尊重我的所有決定，我沒有提前告訴他，算是給他一個驚喜。

    給學校遞交了離職申請后，我就直接離開了學校。

    由于日本的退職程序很麻煩，我遞交辭呈后還需要花費一兩個月的時間完成各項手續(xù)和工作交接。所以即使我辭職了也不能馬上離開杜王町，吉良得一個人先去美國了。

    超市的貨架旁，我推著推車，挑選著商品。這時候超市里的客人還不多，我一邊往推車里拿東西，一邊給吉良發(fā)短信：

    「今天你想吃點什么？」

    那頭很快回了信息：「你現(xiàn)在在超市嗎菊理？」

    「嗯。你今晚加班嗎？」

    「抱歉，會晚一點回來，八點左右?！?/br>
    「那你想吃點什么？今晚我來做飯吧?！?/br>
    「不用了菊理，還是我來吧，你好好在家等著我，你喜歡吃什么就買什么?！?/br>
    我看著吉良的回信，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都結(jié)婚那么久了，我好像還沒有給他做過一頓飯。當然，我也不是認為我該給他做飯，只是覺得夫妻之間應該互相承擔。他加班的話，我做飯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他似乎……我低頭打量著自己越發(fā)白皙纖細的手指，心情復雜：吉良總是太在意我的手了。

    買好東西，我離開了超市。外面陽光很大，我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光，瞇起眼睛，忽然往前一瞥，遠遠掃到對面行道樹后邊停著的一輛跑車，一名穿著露腰短袖的綠發(fā)青年正插.著K兜，倚著車門站著。他戴了一副茶色的墨鏡，扭頭望著左手邊來來往往的行人，時不時低頭看一下手表。

    我感覺對方莫名眼熟，那個發(fā)型，那身打扮……好像在哪里見過。于是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猛地看了過來，原本懶散的站姿突然一挺，邁開長腿，徑直朝我走來。

    心頭一跳，我匆忙收回目光，裝作沒有看見對方一般，低下頭連忙躲進來往的人流中間，小跑幾步，跑到三岔路口，穿過紅綠燈，兩步并作三步跑到一個女士內(nèi)衣店門口。進去之前，我不由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青年站在馬路對面的紅綠燈下，目光依舊鎖定在我身上，只是不再往前走動。

    我頓時感到頭皮發(fā)麻。

    是跟蹤狂嗎？

    他轉(zhuǎn)過身，接起了電話。

    我舒了口氣，抬首對上店員笑盈盈的目光，嘴角一顫，不好意思地趕緊退了出去，跑到馬路邊，也顧不得出租車費高昂的問題，直接打了車回家。

    坐在出租車上，我捂住怦怦直跳的xue口，回憶著剛才那個人的打扮，仔細地在記憶里尋找那個人的身影。我應該見過那個人。綠色的頭發(fā)，時尚的穿著……等等，那不是仗助君的朋友嗎？上次去給仗助君慶祝生日的時候見過的。好像叫什么岸邊露伴！難道是他認出了我，所以特地跑過來和我打招呼的？

    想起我剛才神經(jīng)質(zhì)的行為，我崩潰地捂住臉，臉頰熱得燙手。

    我在干什么??？因為被跟蹤過一次，所以看誰都像跟蹤狂了嗎？是我自我意識過剩了嗎？我深感羞愧和難堪。

    “小，小姐?！边@時，駕駛座上傳來司機微微顫抖的聲音，“你，你是在被人跟蹤嗎？”

    什么？我精神恍惚地把臉從掌心抬起來：“什么被人跟蹤？”

    司機顫顫巍巍地指了指車前的反光鏡，里面映出一輛緊隨其后的藍色跑車：“這輛車，從剛才起，就一直跟在我們后面?！?/br>
    我抱緊懷里的購物袋，不確定地說：“可能是巧合吧?！蹦禽v車，是岸邊露伴的車！他跟著我干什么？

    “小姐?！彼緳C不太相信地盯著反光鏡說道，“你不會是什么黑幫老大或者闊少的女人吧？我只是個老實本分的司機，你可不要害我啊?！?/br>
    “怎，怎么可能？”我漲紅了臉，“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丈夫是一名普通上班族?！?/br>
    “不是我說小姐，你從上車前就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彼緳C不愧是司機，看人看得多，一開始就看出了我的不自然，“你，你的錢我也不要了，對不起啊小姐，我就是個普通市民，在前面人多的地方我就把你放下來吧?！?/br>
    我垂首沉默著，心情沉到了谷底：“麻煩你了?！?/br>
    “唉?！彼緳C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菊理，你忍著吧……

    我恍惚又想起了我的母親。

    父親的合作伙伴來到家里，他親昵地捏我的臉，意味深長地夸贊道：“令愛真是漂亮啊?！?/br>
    父親和母親尷尬地陪笑著，我不自在地想要躲過，父親卻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紅了眼眶，去看母親，她只是撇過臉，不敢和我對視。

    “mama，我討厭那個人?！蓖砩?，我和母親哭訴，我希望不要再見到那個男人。母親沉默地看著我，當時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她看著我的眼神是怎樣的呢？那個時候，我并不明白——那是看麻煩的眼神，我是她的麻煩，她人生中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丟掉的大麻煩。

    我聽到她和父親偷偷地說：“菊理太漂亮了，漂亮也是件麻煩的事情。要是她不出生在我們家就好多了。”

    父親反倒是十分開心：“你在說什么呢？菊理可是我們的福星。這次的合作已經(jīng)談妥了，多虧了我們家菊理。好了好了，你也別垮著一張臉了。等以后我們家菊理嫁個有錢人，你就有福享了。”

    母親向父親發(fā)了火：“嫁什么！嫁個糟老頭嗎！”

    “誒，你……”

    后來，他們具T吵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不清了。

    “小姐，我就送你到這里了?！?/br>
    司機在路邊停車，我起身道了一聲“謝謝”，說完，從包里掏出錢，俯身遞給了司機。

    司機似乎沒想到我還會給他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終還是收了錢，說：“那里人多，要真有什么危險，你就喊一嗓子?！?/br>
    我勾起暗沉的嘴角，沒有回答。我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新聞：一個女孩被當街拽到了車上，她拼命喊叫著，周圍聚集了幾十人，可惜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日本的社會是冷漠的。

    下了車，我提著購物袋站在路邊，緊跟在出租車后面的跑車隨即慢悠悠地開了上來。車窗搖下，從里面探出一張英俊的臉龐。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綠色的眼睛，盯著我，眼神隱隱的有些不善，似乎還隱藏著某種探究的情緒。

    “岸邊先生?！蔽衣氏乳_了口，逐漸冷靜了下來，“您一直跟著我干什么？”

    眉頭一挑，他的表情有些訝異：“我還想問你，你看到我跑什么呢，宮小姐，不，吉良小姐?！?/br>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得罪過他，生日宴會的那天他也沒有對我流露過敵意。

    “您一直追著我，我有點害怕?！蔽倚α诵?，半開玩笑道，“當時沒有認出您，還以為是什么變態(tài)跟蹤狂?！?/br>
    他好像被噎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神變得有幾分微妙：“上車嗎？我送你回去?！?/br>
    “不會麻煩您嗎？”我不知道他特地跑過來是為了什么，真就是為了和我打個招呼嗎？我還不至于自戀到認為對方愛上了我，想要追求我。

    “不麻煩?！彼戳斯醋旖?，“反正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事?！?/br>
    他看起來確實悠閑，二十歲左右，卻不像是學生。想起上次他頻頻和我聊到漫畫，該不會是個漫畫家吧？并且他好似對我的臉很感興趣，大概率是為了取材。日本的畫手遍地都是，也不奇怪。

    “那就麻煩你了?！蔽覜]有拒絕。我也不想像個被害妄想癥患者一樣，對每個男人都提心吊膽的。

    我坐到了駕駛座的后面，這次他沒有要求我坐到副駕駛座上。

    “杜王町東北方的別墅區(qū)?！蔽艺f道。

    “還真把我當司機了?！彼÷暤剜洁炝艘宦?，我裝作沒有聽見，徑直看向窗外。

    路上，他開著車，像是隨口說道：“說實話，聽說菊理小姐的丈夫是個普通上班族的時候，我可嚇了一跳了?！?/br>
    “嗯？”我不懂，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他轉(zhuǎn)動著方向盤，駛?cè)肓硪粭l岔路，像個話術拙劣的男綠茶一樣開始對我的丈夫明贊暗貶：“吉良先生一定有什么特別的本事吧，不然怎么能娶到你這樣的妻子，你看起來就是那種，嗯，豪門夫人，你懂嗎？”

    我看著窗外，心平氣和地說道：“刻板印象是不好的，岸邊先生。身為漫畫家，太過于刻板印象的話，對于創(chuàng)作可是相當不妙的?！?/br>
    “誒？”他的語氣略帶驚訝，“你看過我的漫畫了？”

    “沒有。”我誠實地回道，“都是我胡亂猜測的。您看起來就很有藝術家的氣質(zhì)?！?/br>
    “哈哈?！彼坪醣晃叶簶妨?，“是嗎？看了你丈夫，原本以為你沒什么眼光，沒想到你還是挺有眼光的?！?/br>
    我覺得我該生氣了：“岸邊先生，您到底想說什么？即使你是仗助君的朋友，這樣繼續(xù)對我丈夫指指點點的話，我也會生氣的?！?/br>
    “啊，抱歉抱歉?！币娢也惶吲d，他連忙不走心地開始道歉，“我只是很可惜而已，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剛剛畢業(yè)吧，為什么會想不通嫁給一個普通上班族呢？如果是為了錢，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br>
    “岸邊先生，我想我還沒有和您熟悉到可以聊這些的程度?！蔽也恢腊哆吢栋槭怯幸膺€是無意的，每一句話都踩在我的雷.區(qū)上。

    “你是根據(jù)相處的時間長短判斷親密程度的人嗎？”他笑了一聲，“那可就奇怪了。我聽承太郎先生說，你有個交往了好幾年的男朋友，結(jié)果畢業(yè)后卻跟一個才認識幾個月的男人結(jié)婚了。你是那種相信一見鐘情的人嗎？”

    我沉默了，我原本該讓他閉嘴，但他的話確實令我自己都產(chǎn)生了懷疑。我的確是不記得自己為什么會和吉良結(jié)婚了。很奇怪，我總是忽略這一點，被他特地指出來后，我才稍稍注意到。

    “跟你沒有關系吧，岸邊先生?！钡珶o論如何這都是我的事情，我無需和外人解釋。

    “還真是難相處啊?！彼中÷曕止玖艘痪?，“明明表面上溫溫柔柔的，記上記上，反差也很不錯……”

    突然，他轉(zhuǎn)過了身：“喂，你?！?/br>
    我抬起頭：“??？”

    ……

    到了目的地，我捂住隱隱作痛的額頭，俯身下車。剛離開車門，他就叫住了我。

    我回過頭，看到他趴在窗戶上，綠色的眼睛里興味盎然：“你剛辭了職，要不要給我來當模特，我想在漫畫里加個女主角，我看你就很不錯?！?/br>
    “不用了，謝謝你了岸邊先生。”他怎么知道我辭職了？我心中生出一絲警惕。

    大約是察覺到了我的警惕，他頓時沒意思地嘁了一聲：“對我那么防備，對你丈夫，你倒是很相信啊?！?/br>
    我抽了抽嘴角。這位先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怎么可能和我的丈夫相提并論？小孩子嗎？看他的樣子，確實比我還要小幾歲。算了，就不和他計較了。

    “我就先走了，岸邊先生，您也小心回去吧?！闭f完，我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走了很遠之后，我仍然感覺到有一道視線牢牢地黏在我的背后。我嘆了口氣，突然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司機的那句話：“你可不要害我啊。”

    這個世界哪里有完全安全的地方呢？

    我垂眸盯著手機，給吉良發(fā)了一條信息：

    「突然，很想你?！?/br>
    吉良：她愛上我了，我肯定。

    其他人：你只是占了作為老公的便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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