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康時躺在手術臺上，要等各科的人一同會診協(xié)作，需要等到請來的梁主任進行神經(jīng)修復，而我身為他的老師，卻什么都做不了。”

    “現(xiàn)實是，我知道我能保他的命，卻不能保他的未來，保他能夠更加健康幸福的未來，保他能夠站在手術臺，他夢想的未來?！?/br>
    “那時候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于我來說，太過于煎熬，我像是第一次感同身受，每次急診遇到的急迫家屬，在外面求著我們快點手術快點治療的心情?！?/br>
    “甚至想過，若是康時沒有遇到熙冬，若是康時距離醫(yī)院再遠一些，若張逸那天剛好有手術，若是”牛文光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作為急診主任，遇事不慌不亂是他最基本的素養(yǎng)。

    “行了，多大年紀了，還搞這套，說重點。”卓峰聽到這里直接打斷了牛文光再次的回憶。

    王德明看不慣卓峰的無禮，不過也沒讓牛文光繼續(xù)說下去“直接點，你想干嘛。”

    “哦，我本來只準備建立急診中心，現(xiàn)在有一個天賦極佳的學生，想看看能不能培養(yǎng)出一個急診的全科人才來?！迸Ｎ墓馕⑽⒈犃讼卵劬?，他差點又想起夢里康時的離世自己的崩潰，“竭盡所有，也看看當我真退休的那天，這小姑娘能學成什么樣子?！?/br>
    “行吧，我知道了，不就是想培養(yǎng)人才，至于讀小作文似的么？”卓峰最受不了這種人生感悟型，他更愛講錢，“我這周就帶她做手術唄，什么手術你都可以安排，不過說好，每日最多二個，算是對得起你給的玉。至于診斷，這方面不是我一周能教會的，想讓我教，得加錢?！?/br>
    “診斷不用你教?！蓖醯旅鞑遄欤熬兔刻旖o她安排一個，白天要跟我門診，偶爾還要做手術，”

    “什么玩意？我先聲明，我晚上是要睡美容覺?！弊糠迓牭酵醯旅鬟@老家伙還命令起他的時間了，自然不會退讓。

    “這樣好了，既然卓峰說他就來一星期，不如把手術集中安排在單數(shù)，1357怎么樣？”牛文光擔心這兩人在手術室外面吵起來，試圖勸解。

    “行吧，就這周?！蓖醯旅飨肓讼?，反正會后時間都是他的。

    不過顯然，牛文光還沒意識到，人有一個天性，叫好為人師，而遇到有天賦的學生，那可能是必為人師。

    所以他也就只解決了這一周的爭吵問題。

    第38章

    一個月后。

    依舊是常年溫度恒定的手術室。

    閆建華平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王順宇已把他的臂叢神經(jīng)麻醉，現(xiàn)在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手，“這樣睜著眼睛等你們手術，體驗還挺特別?！?/br>
    林熙冬已剖開閆建華的手，此時正在處理斷端間瘢痕增生組織。

    今天的手術，可能是她這陣子處理最慢的一次，從手術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小時過去，而她其實才剛剛進入并處理切開位，想為后續(xù)處理肌rou、神經(jīng)做充足精準的準備“這樣的體驗，我可不希望再來?！?/br>
    為了這手術，林熙冬熬夜利用模型做了無數(shù)次的手部力學測試，連續(xù)重復做力量模擬都超過上百次。

    陳舊性傷口再修復，它難點就是在原來的傷口上，重新切入，進行再次治療，并且保證后續(xù)手術中建立新的肌腱拉扯平衡點，同時利用拇短伸肌腱轉移重建伸拇功能，做這些都是為了讓閆建華的手部重新恢復全部功能。

    難點到底在哪里呢？像是提線木偶，牽扯木偶挪動的每一根線因為交錯的緣故，其實需要達到一個平衡，才能讓木偶更加靈動，而當其中一個線拉胯了，那么就是需要測試無數(shù)次數(shù)據(jù)，這根線到底多了多少，或者說緊繃了多少，這中間又需要怎么樣的力量協(xié)調長度，讓其他線不受影響。

    而這樣的木偶，將有兩個需要并行交錯處理。

    一個是神經(jīng)，一個才是肌腱，這也是林熙冬這次手術成功率的關鍵點。

    一旁，羅鵬猶豫了很久，還是開了口“話說閆老師你是什么時候脫發(fā)的？”

    他雖然沒被閆老師教過，但是林熙冬的老師就是他的老師嘛，就像他自認已經(jīng)是王德明和卓峰的學生。

    至于問出這個問題，實在是從身形臉型上看，閆建華臉型有幾分像他中年后的模樣，不過由于他頭頂頭發(fā)少，躺著的時候側面看過去就和光頭一般，讓人格外害怕，也就沒忍住，問出了這個尷尬問題。

    手術床頭，監(jiān)護儀的旁邊，王順宇也下意識摸了摸他的頭發(fā)。

    作為在場唯三的男孩子，他掉發(fā)其實很嚴重。

    “我記得很深刻，就寫論文的時候?！遍Z建華記憶被拉回了當年，那時候風華正茂，“不是我吹，要是我寫的論文能有我手術一半漂亮和輕松，我現(xiàn)在待得也不是教導處，應該去衛(wèi)健處。”

    羅鵬摸了摸他現(xiàn)在還算極為茂密的黑發(fā)，又看向正聚精會神觀摩手術的沈凱，雖然手術帽擋住了他的頭發(fā)，可也擋不住那雙漂亮的眼睛“聽說你在幫王老師和林醫(yī)生整理論文？”

    “嗯，三個方向，斷指再植，誘導膜技術到先天性脛骨假關節(jié)以及小切口的髖關節(jié)置換，斷指再植要等病例累計足夠，后兩個算是新術氏，這周差不多可以寫完。”在沈凱的描述，寫論文和寫日記似的，“對了，后續(xù)也會配合卓老師整理?！?/br>
    雖然兩位老師不在，但是秉著公平的原則，沈凱下意識添上了一句。

    “掉了多少頭發(fā)？”閆建華不是很熟悉沈凱，所以有些好奇。

    沈凱看了一眼手術臺上的閆建華，在誠實和實誠中做出了選擇“沒數(shù)過?！?/br>
    因為沒掉過。

    說完，沈凱就覺得自己今天的情商又提升了一點。

    “熬夜容易掉發(fā)，而且學醫(yī)避免不了，我和學校里好幾個老師研究了不少護發(fā)方法，等手術結束后分享給你們?！遍Z建華以為多得不想數(shù)，便熱情推薦他們的經(jīng)驗，“要不是卓老師的假發(fā)太貴了，我其實也想去搞一頂?！?/br>
    “我也是！”羅鵬也激動了，卓峰老師的假發(fā)實在是太給力，完全看不出真假。

    不過，說起來沈凱好像可以給力，此時，羅鵬微微瞇眼盯了沈凱幾秒，琢磨怎么有效說服他幫忙指導論文，減少他掉發(fā)的可能。

    手術繼續(xù)。

    大概是脫發(fā)這件事情過于重要，羅鵬和閆建華竟然還聊起了關于脫發(fā)涉及到的病例方向，什么斑禿，毛囊炎，包括他們天天刷的植發(fā)相關論文，毛囊生長的知識含量聽起來比這次神經(jīng)肌腱修復術都知道的多。

    讓袁元都聽的津津有味，雖然她剪短發(fā)后掉發(fā)少了。

    林熙冬原本還格外緊張的心情，在聽到閆建華給掉落的頭發(fā)命名為006的時候，忍不住加入了話題“所以，你們都背過手術代碼？”這最離譜的代碼記錄方式都給說出來了。

    “背過?！鄙騽P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手術臺的每個人，記東西很簡單。

    羅鵬和袁元自然不敢應，他們也就知道有這個東西而已。

    開玩笑，這手術、cao作分類與代碼上萬的編號手術名稱類型，是人能夠記下來的？

    反而是已經(jīng)不在臨床的閆建華開心分享“背過啊，手術部位，術氏，入路，還有解剖軸心的邏輯，想當年我還和你們陳主任開過玩笑，這些代碼上的手術，我都想做一遍?！?/br>
    “說起來，這4254，我就差不多都做過?！闭f這話的時候，閆建華滿是興奮，“不然我考一考你們？”

    “不必了不必了。”羅鵬和袁元連連搖頭。

    也就沈凱毫無波動地回“消化系統(tǒng)的手術？”

    林熙冬正在嘗試復位肌腱，聽到這話后，原本心里的急迫，反而慢慢平復“考就算了，閆老師，有我在，保證你以后還能做手術。”

    她是不記這些，但是她能做的就是讓閆老師能拿起那把刀，而且是必須！

    別急，可以的。

    林熙冬在心里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她可以的。

    “得了，這話你以后可不能給病人保證。”閆建華聽到這話，忍不住教育，“醫(yī)生要保護好自己，你應該多說那種含糊其辭的鼓勵話，或者也要是會盡全力，努力之類更加穩(wěn)妥?！?/br>
    “閆老師，你猜我們林醫(yī)生對所有做斷指再植的患者或家屬，都說什么嗎？”聽到這里，袁元口罩下的小酒窩溢出不少無奈。

    “說什么？”

    “80的幾率。”袁元壓了點嗓子，模仿林熙冬聲音中的自我肯定“嗯，這個斷指情況，成功率大概80，元元你去溝通吧?！?/br>
    這一個月里，林熙冬已經(jīng)做斷指再植的患者超過30人，所有的家屬溝通工作都是袁元在做，她每次都要想半天把這個80講解成病人能夠理解接受的詞匯，可不容易了。

    “那不是胡鬧啊，人家屬能知道什么叫80？這斷指再植術后護理就有不少風險，你這孩子，牛主任沒教你怎么和病人溝通？”閆建華說這話的時候，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得每句話都會被無限的放大，同時也牽動家屬的情緒，那可不能這樣去溝通。

    想著想著，閆建華又擔心起林熙冬以后會不會被投訴，甚至被打

    “控制一下情緒，閆老師。”林熙冬無奈，她這個80可是有大數(shù)據(jù)支持的，這成百上千的病例，讓她的手術成功率基本99，她說出80就是考慮后期護理中的意外因素，“我確實不太擅長溝通，所以我主要把精力花在其他地方。我給出的數(shù)字也是一個估算，從功能性，靈活性到美觀的結果預估，是比較綜合的考慮，挺準的?！?/br>
    閆建華很乖，默默閉上眼睛平復心情，林熙冬能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現(xiàn)在牛文光保駕護航，沒有讓她接觸家屬，只讓她專注提升能力，但其實他并不是那么贊成這種指導“行吧，可你們要知道，治心也是醫(yī)生的職責?！?/br>
    “那不應該是心理醫(yī)生的職責么？”袁元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其實是沮喪的。

    她覺得自己既不擅長普外科，骨科手術，好像也不那么擅長溝通，更別說什么論文。

    而治心，對她來說，又是一個新的領域。

    “聽過一句話嗎？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遍Z建華年少氣盛的時候，從來不贊同這句話，可隨著閱歷的增加，他對這話有太多的感觸，“畢竟，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疾病我們都無法治愈?！薄霸趺磿?，醫(yī)院能治那么多病，那些難以治愈的病哪有那么多?！痹胫t(yī)院里，進進出出的患者，出院的人總多得多，雖然她也知道很多病到現(xiàn)在都還沒攻克，可她打心底里認為醫(yī)院已經(jīng)讓很多人獲得新生。

    “確實，事實上人類90左右的疾病是無法治愈的，目前現(xiàn)代醫(yī)學的治療基本依靠自身免疫力，而非人為藥物干預?！鄙騽P用數(shù)據(jù)贊同閆建華的觀點。

    羅鵬沒想到袁元這姑娘竟然那么樂觀，忍不住好奇“你不會以為手術成功了就是把病治好吧？”

    “難道不是？”袁元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沒睡醒，“像現(xiàn)在在做的，等手術結束后，不就是把病治好？”

    “o，不是這個例子，話說，你不會還以為什么胃切除手術也是把病治好？”

    “？有什么問題嗎？要是十二腸潰瘍，然后進行切除或者吻合確實可以把病治好啊?！痹⑽⑼嶂^，有些困惑。

    “那復發(fā)怎么辦？”

    “再切?！?/br>
    “切沒了呢？”

    “借助腸道消化啊?！彪m然痛苦，但是假如身體沒有胃，還是有機會讓腸道幫助消化。

    羅鵬眼睛的驚愕越演越烈“你不會以為感冒藥是治療感冒的吧？？”

    這世上，是沒有治療感冒的特效藥存在。

    現(xiàn)在的藥物也只是減緩那些感冒時候不適的狀態(tài)。

    袁元臉上的困惑就這樣直直盯著他“難道不是嗎？刺激免疫力的治療方法?！?/br>
    羅鵬想了想，還是把視線望向林熙冬“我覺得某些噩耗，還是你比較適合來給她科普一下醫(yī)學的真相?！?/br>
    疾病的未知，身體的神秘，也意味著治愈這個詞，很少用在醫(yī)學領域。

    現(xiàn)代醫(yī)學，統(tǒng)一使用的詞，叫治療，大多其實都是緩解減輕狀態(tài)，暫時提高生活質量的一種服務手段而已。

    林熙冬抬頭注視著眼睛里依舊光彩奪目的袁元，快速將視線收回，繼續(xù)處理黏連的肌腱“這是要用一輩子的職業(yè)生涯去嘗試探索的事情，我不想輕易下結論?！?/br>
    現(xiàn)在治愈不了，不代表以后也不行。

    手術室因為林熙冬的話，安靜許久。

    閆建華聽到這里，眼角柔和了許多，他看著頭頂純白的天花板“說得好?！?/br>
    從學生進入到現(xiàn)實，遇到的無奈會越來越多，然后慢慢喪失信念，倒是讓他忘記了，若是沒有這樣堅定向前探索的人，何來治愈的可能？

    “今天竟然被我學生上了一課?！?/br>
    說這句話的時候，閆建華反而更加釋然，他其實也不必再糾結要不要拿起手術刀，就算他的手沒有康復，他也可以去探索這個可能。

    “閆老師，手術完成了?！绷治醵虺鲎詈笠粋€結，心里的那種緊張也終于釋然，“是80的成功率哦?！?/br>
    這次手術，會決定閆老師未來能不能拿起手術刀，正因為如此，她才發(fā)現(xiàn)，給到親近的人做手術，她的情緒控制力還是不夠。

    給認為重要的人做手術的時，心跳、呼吸的律動，她竟然都沒辦法控制。

    要不是說話間忘記去惦念，可能會讓手術過程變得更慢，這和給患者手術對林熙冬來說完全是兩種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