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第28節(jié)
只要他自己知道他不弱于人就行了。 于是他也不多說什么,反正說了毛通也不明白,他便只索性依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吩咐了對方去把需要用到的工具和材料都拿過來。 這一上手,沈約就不知不覺地做到了黃昏。 毛通在旁邊陪著,從起初的周到服侍,到后來逐漸變成了小心忐忑,終是忍不住說道:“公子,要不還是我來幫您編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公子根本就不擅長做手工,只光是用編竹條都傷著了兩回手指,還好他事先已將那些竹條的邊子都處理了下,不然只怕是動輒就要割上幾道血口子。 但饒是如此,沈約的食指上還是被劃破了兩處。 沈約手上做得不順,心里頭不由隱隱攢了些火氣,此時聽毛通這樣一說,忍不住便沉聲斥道:“你是覺得我蠢笨,這點事也做不好么?” 毛通忙稱不是,又勸道:“公子,這些都是要熟能生巧的,您也別著急,今日做不好,就慢慢放著做就是了?!?/br> 沈約沒說話,手里卻仍未放下。 毛通也不敢再多說,又見差不多到了飯時,便道先去廚房拿飯菜過來。 沈約又全神貫注地做了一會兒,大約果真是像小廝說的那樣,這種事的確是做著做著便熟了,他終于把大致的輪廓給編了出來。 他拿在手里又左右端詳了會兒,回憶著謝暎做的那只風(fēng)箏,正想再調(diào)整下細(xì)節(jié),便忽然聽見室外傳來了腳步聲。 沈約起初沒當(dāng)回事,直到過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好像沒聽見那腳步聲走近,才突然感覺不太對。 他倏地抬起了頭。 沈慶宗站在簾外,就這么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眸光沉靜。 沈約心下猛地一頓。 父子兩人就這樣簾內(nèi)簾外地對視了幾息,末了,沈慶宗開口問道:“你今日為何沒去書齋?” 這顯然是明知故問了。 沈約知道父親的意思,于是默了默,隨手將東西放在了桌上,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了起來,又低著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答道:“孩兒在做風(fēng)箏,忘了時間。” 沈慶宗看他倒敢承認(rèn),心里的火氣微消了些許,走上前往地上那攤雜亂的物事瞥了一眼,然后目光微轉(zhuǎn)落在了他的手上,蹙眉道:“手伸出來。” 沈約依言照做。 沈慶宗看著他指上的傷痕,頓時又再氣不打一處來,順手抄起桌上的書冊便重重往兒子的掌心打了下去。 沈約咬住嘴唇,沒有發(fā)出聲音。 “混賬東西,好好一雙拿筆握書的手,竟敢這般瞎折騰!”沈慶宗氣罵著,又重重打了一下,“我一貫當(dāng)你是個懂事的小子,別人家孩子惹是生非的時候,我總欣慰你小小年紀(jì)就知輕重,曉得以你父兄為榜樣,早早為將來做努力??赡悻F(xiàn)在想什么?我早同你說過需警惕玩物喪志。你倒好,玩不夠,還親自做起玩物來了!” “怎么,你是已立志打算將來去做個技藝戶了?”沈慶宗道,“那要不要為父去給你找個師傅,也好免了你自己在這里走彎路?” 沈約慚愧地漲紅著臉,搖了搖頭。 “爹爹,孩兒知錯了,我不該為玩物之事耽誤學(xué)時?!彼Z氣認(rèn)真地反省著,又道,“但我做這個風(fēng)箏不是為了玩樂,只是……” 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和謝元郎一樣做到。 “既知道錯了,那就速速把這些都拿去扔了?!鄙驊c宗沉聲道,“今日功課多罰一遍,做完才準(zhǔn)睡覺。” 沈慶宗根本沒耐心去聽兒子的辯解,在他看來小孩子貪玩本就是天性使然,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及時進(jìn)行教誨,避免孩子們在還小的時候便養(yǎng)成耽于逸樂的毛病。 沈約本想將自己的迷茫再說一說,但看父親滿臉不想再聽的樣子,便也只能閉了嘴。 沈慶宗靜靜看著兒子抱了一堆雜物往外走去的背影,孩子略顯吃力的樣子讓他不禁有幾分心軟,想著是不是剛才語氣重了些,或是打得疼了? 但他終是什么也沒有做。 沈慶宗心里其實很清楚,相比起長子的柔和謹(jǐn)慎,次子的性格要更加像他,一樣是追求上進(jìn),不愿落后于人。就算是做玩具,他也更傾向沈約肯定是為了證明能做得比別人好,所以才在這里廢寢忘食一般地較著勁。 可是他同樣也覺得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事。 他每月休沐才能回來關(guān)顧他們的功課,與其讓他浪費(fèi)時間去與孩子討論半天這個風(fēng)箏有沒有做的必要,倒不如只抓重點。 童年轉(zhuǎn)瞬即逝,少年明日便要長大。 他十九歲中舉,而陶若谷二十為探花。 他不想讓兒子做另一個他自己,他想讓他們成為的,是另一個陶宜。 沈約自那日“半途而廢”地把東西都扔掉了之后,人就一直有些低沉。 蔣修和謝暎都看出來了他佯作平靜之下的異樣,委婉問起,他也并不說。 沈約心里覺得他是失去了一次證明自己的機(jī)會,這令他感到有些遺憾,也有些不服氣。但他畢竟不是蔣修,與謝暎更談不上有過節(jié),所以他既不會沖動地要去和謝暎當(dāng)面比較什么,也覺得這樣不友善的情緒不該遷于他人。 他應(yīng)當(dāng)自己用足夠的修養(yǎng)來使其平靜。 而回到家之后,他也更用功地讀書。 “二郎?!庇腥饲昧饲瞄T。 沈約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他大jiejie領(lǐng)著姚家的小娘子一起過來了。 姚之如雖不是第一次來沈家,但這卻是頭回來沈約的書齋,若撇開以往大家湊在一起時她與他對話的次數(shù)不算,這大約也算是她第一次和他有面對面的交流。 她不免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 沈云如是帶姚之如來找沈約借書的。 “姚小娘子剛開始學(xué)棋,你以前寫的那本棋譜注錄正好可以借給她看看?!鄙蛟迫缗c其說是來和弟弟商量的,不如說是來直接通知。 沈約心里其實并不太想借。 那本棋譜注錄是他以前剛開始學(xué)棋的時候自己做的,上面的棋局是他一筆筆畫下來,心得體會也是自己一句句批注的。雖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不到,但不代表不珍惜。 他覺得姚之如在勸淑齋里求學(xué)不過就是跟個風(fēng),根本用不到這么認(rèn)真的注錄,反擔(dān)心她拿去隨意放置,他又不好要回來,也就等同于丟了。 但他jiejie已經(jīng)開了口,他也就不好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去書架上把注錄找了出來,頓了頓,遞到姚之如面前,委婉地道:“你若覺得看著沒有意思,就拿回來給我?!?/br> 姚之如雙手把冊子接了過來,點頭道:“我會認(rèn)真看的?!?/br> 沈約沒有多說。 等姚之如走了,他才問沈云如:“你怎么想起來管姚小娘子學(xué)棋的事了?” 沈云如走到旁邊坐了下來,貌似隨意地回答道:“原本就答應(yīng)了要帶著她學(xué)課的,既然她跟不上,我?guī)蛶兔σ矝]有什么?!?/br> 沈約并不相信她的說辭,直接道:“那你早前在姚家?guī)еA(yù)學(xué)的時候怎么沒想起找我來借?”又道,“大jiejie,你以后還是先同我商量一下吧,她又不是認(rèn)真要學(xué),你何必拿我的東西去賣好?!?/br> 沈云如有些生氣,說他:“那注錄你早就不用了,問你借去看看有什么?大家都是一巷鄰里,你作甚這么小氣!” 沈約本來心情就不太好,這會子被她一責(zé),頓時也有了氣性,當(dāng)即駁道:“你要討好人,那你就拿自己的東西去討好,慷他人之慨算什么本事?人家苗小娘子也不曾是靠的蔣家郎娘給她長臉?!?/br> 沈云如倏地一怔。 她的臉有些發(fā)紅,咬著唇半晌沒有言語。 沈約說完這話其實也有些后悔了,他知道jiejie的性子,這話說穿了出來定是多少有些傷她。 氣氛凝滯了片刻,他正打算說些什么來緩和,便忽見沈云如滿眼不服地輕笑了一下。 “不過就是顯擺了些我們永遠(yuǎn)也用不著曉得的東西,這就算長臉了?”她氣惱地看著他,“靠自己便靠自己,往后我也再用不著你!” 沈云如負(fù)氣地說完,便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齋。 第35章 釋懷 姚之如回到家后,就差了女使去蔣家請蔣嬌嬌過來。 她徑直走到書桌前,小心地先把筆墨和香爐等物重新歸了歸位置,在并不怎么寬的桌面上騰出了個足夠的空處,然后將從沈約那里借來的注錄輕放在了那里。 接著她又鋪好了紙,佯作蘸墨寫字的樣子比劃了幾個來回,一邊比劃并一邊注意著書墨擺放的位置,待又做了兩次調(diào)整后,自覺應(yīng)是不會在寫字的時候不小心弄臟了沈約的書,這才終于滿意了。 蔣嬌嬌這時也到了。 她不僅自己來了,還把正在家中作客的苗南風(fēng)也一并帶了過來。 “玲兒說你有事要找我?guī)兔Γ笔Y嬌嬌進(jìn)了門便直接關(guān)心地問道,“什么事?我把苗jiejie也帶來一起出出主意?!?/br> 她的想法很簡單,覺得那日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大家相處甚歡,那她們?nèi)齻€如今也就都成了朋友,既是朋友需要幫助,那其他的朋友自然該齊齊上陣。 而姚之如其實在乍見到苗南風(fēng)時頗覺有些為難。她不是不想多個人多雙手,可又不免擔(dān)心人家會覺得她麻煩,畢竟苗小娘子不像嬌嬌,后者肯定是不會煩她的。 她就覺得不好開口麻煩人家,但若是自己和蔣嬌嬌只顧忙著卻把人家晾在一旁卻也不妥。還好,蔣嬌嬌的這番直接倒是解了她的圍。 苗南風(fēng)此時也主動道:“若是我能幫得上忙的話你就直說。” 對方的毫不拘謹(jǐn)也令姚之如心頭一輕,于是她感激地沖著兩個小姐妹笑了笑,說道:“我借了人家一本書,但又趕著還,所以想讓你們幫我一起重新抄一抄?!?/br> 蔣嬌嬌聽了,方松了口氣,說道:“我還以為是什么要緊事。早說是這樣,我就把大哥哥和謝暎一起叫過來幫你抄啊?!?/br> 姚之如被她嚇了一跳,忙擺手道:“不用不用。”那不就等于整條巷子都知道她有多笨了? “那就我們兩個幫你抄?!笔Y嬌嬌豪氣地說完,又笑道,“不過晚上你要請我們吃好吃的?!?/br> 姚之如亦笑回道:“我和娘親說,讓廚房做個油炸春魚給咱們吃。” 蔣嬌嬌高興地歡呼了一聲。 苗南風(fēng)也跟著拍了拍手。 三個女孩子就圍著桌子坐了下來,在姚之如的安排下分好了工,準(zhǔn)備開始重新抄寫那本棋譜注錄。 “你們抄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哦,”姚之如對兩人叮囑道,“小心不要把墨汁滴在冊子上了?!?/br> 蔣嬌嬌看她翻個書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由就往那注錄上多看了兩眼,然后問道:“這是沈家二郎借給你的?” 姚之如一愣:“你怎么知道?” 蔣嬌嬌覺得這太好猜了,于是指著上面的字便說道:“我們巷子里字寫得最好的就是謝暎和他兩個,既然不是謝暎借你的,那肯定就是他借的咯,再說你一向怕他,肯定借了他的書也不敢久看?!?/br> 姚之如:“……” “我也不是怕他。”她想了想,盡量解釋道,“就是覺得每回和他說話都有點緊張,也不曉得為什么,可能……” “太好看了?”苗南風(fēng)突然接了一句。 姚之如微頓,然后默默地點了點頭。 蔣嬌嬌詫異地道:“那有什么好緊張的?” 苗南風(fēng)卻覺得很正常:“我那天剛見到你大哥哥的時候也有點緊張,不過后來大家一起多說了會兒話就好了。”又道,“可能姚小娘子不常和沈二郎說話吧?” 蔣嬌嬌更奇怪了,問她:“那你見到謝暎怎么不緊張?他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