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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金巷 第82節(jié)

    她說時語氣雖平靜,可眾人聽地卻是一陣心驚,根本無法淡定,待回過神來,紛紛怒上心頭。

    “混賬東西!”蔣老太太當(dāng)即摔了茶盞,對兒子道,“你去,去鄭家好生把這筆賬同他們算算,倘他們不肯給個交代,就花些錢找?guī)讉€伎人來,打從今天起,成日就站在他們石榴巷口把高氏和他兒子那些破事唱三遍,我就不信誰還不知道他們是些什么貨色!”

    “既然他們不肯要臉,那就都別要了!”

    蔣世澤心里也是火氣八丈高,二話不說點頭應(yīng)下,并道:“這還便宜了那姓高的小子,既然已報了官,咱們便不能讓他被輕放!”

    蔣修也道:“爹爹,我同您一道去鄭家。”

    蔣嬌嬌附和道:“我也去!”

    “你去什么,”蔣世澤說她,“還沒嫁人呢,不許外頭去吵架?!毖粤T,又對兒子道,“上四軍考核近在眼前,這事你還是不要去出頭,免得落人話柄。不過小場面,爹爹能搞定?!?/br>
    蔣修還要再說,蔣黎卻打斷了他。

    “你們誰都不用去費這個事。”她淡淡笑了笑,平靜地道,“若我沒估錯,只怕是鄭家人很快要上門來找我們?!?/br>
    蔣老太太疑惑道:“這是何意?”

    蔣黎想起陶宜,說道:“今日高秉義傷著的那位貴客,是當(dāng)今計相。”

    蔣家眾人:“……”

    蔣修愕然道:“小姑,你說真的?”

    蔣黎頷首,說道:“不然我怎可能現(xiàn)在還坐在這里,早沖去鄭家算賬了。”

    蔣世澤也顧不得去驚訝三司使竟然去了meimei的食店用飯這件事,忙提醒道:“可計相是因你之故才被連累受的傷,會不會遷怒我們家???”

    “不會的?!笔Y黎說道,“他若是那樣不分是非的人,也就不會出手幫我了,況且我后來為了收拾殘局在店里又待了這么久,也沒見人來拿我?!?/br>
    也是。蔣世澤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方才松了口氣。

    “那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探望一下才好?”他又問道。

    蔣黎道:“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二哥哥你就別管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

    蔣世澤點點頭“哦”了一聲。

    恰在此時,有女使走了進來,稟報道:“老太太,鄭老太太和鄭家大爺,還有高大娘子來了?!?/br>
    第91章 食果

    鄭家人剛一走進歡喜堂,高大娘子見到蔣黎便不淡定了,哭著就撲了上來。

    “阿黎,你一定要幫幫你高外舅和表弟,看在六郎的面子上,你一定要救救他們??!”高大娘子此時哪里還有往日的架子,只顧著抹淚哭求了。

    蔣家眾人冷眼看著她,沒有作聲,蔣黎更是直接把手抽了出來。

    高大娘子被無視,羞憤的一張臉通紅,但她半點脾氣都撒不出來。

    鄭老太太皺著眉看了眼兒媳,然后轉(zhuǎn)向蔣老太太,開始賣起了往日情分:“蔣家meimei,這高氏父子做出這樣的事來,我們也是始料未及,現(xiàn)今這案子已遞到了大理寺,但有我們家能幫阿黎證明的事,我們定會竭盡所能——只是,計相那邊,還希望黎娘也能幫我們解釋兩句,我們絕無存心謀害之意。”

    蔣黎心中暗訝。

    禁軍拿人,轉(zhuǎn)交開封府辦案上奏,審刑院收理交付,大理寺判決……這才不到半天的時間,這案子的流程竟進展得這樣快,足可見案情之嚴(yán)重,官府之重視。

    蔣老太太淡淡一笑,說道:“老jiejie言重了,我自然曉得你的品性,與那等刻薄粗魯之人萬萬不同,只奈何此事關(guān)涉鄭、高兩家的親屬關(guān)系,我們這些外人如何好證明自己不知曉的細(xì)節(jié)。況計相身份貴重,豈是我們阿黎能隨意說得上話的?今日也不過碰巧接待了貴客,誰知就遇上了這場亂事?!?/br>
    鄭大爺也有點慌了,對蔣世澤道:“蔣兄,你是知道的,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我們做來毫無意義啊!那高氏父子該死事小,可我們鄭家何其無辜?”

    蔣世澤還沒說話,蔣老太太已涼涼笑道:“大郎這話只怕是有些失真吧?未曾動手,便是無辜了么?若非你們縱容,高氏如何能一而再欺負(fù)我女兒?如今早已一刀兩斷,自家出了那糟心事,竟還要反過來遷怒阿黎,若非夫家約束不夠,如何能這般囂張?!你們要怪,就怪有些人不顧高家死活,更不顧?quán)嵓业乃阑?,一雙手到處往長了伸,這才給你們招了大禍?!?/br>
    鄭氏母子的神色極是尷尬難堪,高大娘子更是嚇得白了臉。

    只聽蔣黎平靜地接過了母親的話,說道:“一場親戚,我也不是沒有為鄭家考慮過,只是我思來想去,大約也只有建議你們棄車保帥這一條路,否則被那拖后腿的連累了……失了榷牌事小,若被一并視為反民,那才真是事大了。”

    鄭大爺心頭一緊。

    他怕的就是這個!

    如今朝廷新令,為遏制奢靡之風(fēng),民間不許再用金銀首飾,他們的金銀鋪子不僅面臨著要求變,還必須自今年起參加三年一次的“買撲”,拿到鹽鐵部發(fā)的榷牌,才能繼續(xù)經(jīng)營。

    可這鹽鐵部是歸誰管的?鄭大爺覺得出門踩狗屎都沒有這么走運的事,竟然偏偏就讓高秉義把三司使給傷了!

    命、財,他當(dāng)然都想保住。實在不行,那也不能丟了命不要??!

    幾乎是在轉(zhuǎn)息之間,鄭大爺已做下了決定。

    鄭老太太也已然明白了蔣黎的意思,于是深深看了兒媳高氏一眼,后者此時卻仍沉浸在要救娘家人的焦急之中,只一味拿死去兒子的名分來求著蔣黎不要落井下石。

    蔣黎道:“你放心,我不像你們一貫顛倒黑白,我只說實話,若有人問到,當(dāng)時情形如何便是如何。至于高氏父子的下場,原就不是由我決定,他們想欺軟,未料不小心碰了硬,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說罷,她又淡淡抬眸看向?qū)Ψ剑m(xù)道:“大娘子在這里擔(dān)心他們,我卻念在過往情分有些擔(dān)心你呢,你侄兒來鬧事時口口聲聲是為你出氣,現(xiàn)在進了大理寺,本是有冤獄可申訴之地,只怕……”

    高大娘子驀地愣住。

    鄭大爺此時也再待不住了,匆匆向蔣老太太和蔣世澤道了辭,便急急與母親返回了鄭家。

    高大娘子是被女使強行扶走的,直到出門口的時候人都還瞧著有些發(fā)抖。

    金大娘子搖了搖頭,說道:“真是報應(yīng)不爽。”

    蔣嬌嬌有些好奇,問道:“若鄭家真地把高氏給休了,是不是就當(dāng)真不會被牽連了?”

    “那可未必?!笔Y修說道,“這陣勢眼見著是要當(dāng)重案來辦的,鄭家就算不死,這回肯定也要脫層皮?!?/br>
    蔣黎沉吟著彎了彎唇角,說道:“他們明里暗里壞我名聲也不是一兩日了,正好,這回我也用用他們吧。”

    屋外下起了雨,張破石正要上前把窗戶關(guān)上,卻被陶宜給阻止了。

    “相公,您還傷著呢,不好吹風(fēng)?!睆埰剖瘎竦?。

    陶宜隨手在棋盤上放了一粒白子,抬眸看向他:“那你就不會給我拿件斗篷來么?”言罷,輕輕搖頭,“遲鈍。”

    張破石微窘,連忙去了。

    不多時,有下人進來稟報道:“相公,景上相來探望您了?!?/br>
    陶宜并無意外之色,只頷首道:“去備茶吧。”

    景旭很快走進了室內(nèi)。

    陶宜站在坐榻前,垂眸向?qū)Ψ绞径Y,說道:“傷處略有妨礙,禮數(shù)未周,還請上相見諒?!?/br>
    景旭即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陶宜笑笑,卻道:“禮不可廢?!?/br>
    景旭聽出他這是不打算與自己敘私交,嘆了口氣,說道:“若谷,你我雖政見不同,但你應(yīng)心知我絕非那等背后傷人的卑鄙之徒,我既用了陳子明,自也不可能讓他做出這樣的事?!?/br>
    “我不太明白上相之意,”陶宜說道,“怎么我受傷之事難道與陳副使有關(guān)么?我也是初次聽說,十分驚訝。”

    他說著驚訝之言,臉上卻并無驚訝之色,景旭如何還能不明白?三司副使陳晶站定新派,或許的確多少是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取陶宜而代之,所以在很多新政主張上亦是秉持著激進的態(tài)度,與陶宜時有針鋒相對。

    “若谷?!本靶裰缓谜Z重心長地道,“我知你并非像次相那樣全盤否定新政,我亦知你礙于先夫人之故只得站定次相一派,但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以你之見識,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倘我是你,絕不管那些人情世故,只堅定為國為民這一途。”

    陶宜看了看他,卻是淺然一笑。

    “上相當(dāng)日與我談?wù)撔抡?,我原已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不可cao之過急,但上相也并未聽從我的建議。”他說,“上相有上相的堅持,我有我的看法,上相為國為民,又焉知他人不是?”

    這樣的對話已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在兩人中間,彼此政見不同,實難互相說服。

    景旭見陶宜是鐵了心要借此機會把陳晶按下去,他也覺無可奈何,怪只怪新政一派尚不足勢,而陳晶也確實張揚太過。

    可新政實施,若不張揚,只怕更舉步維艱。

    既是如此,那就只能先讓陳晶退避鋒芒了。

    景旭心中如此想著,面露無奈地向陶宜禮道:“那我便不打擾你休養(yǎng)了。”

    陶宜也未再多說什么。

    陳晶之事,非他一人之利弊,到了此時此刻,即便他不露頭,也自有人會出手。

    景旭前腳剛走,后腳張破石便進來了,他一邊將斗篷披在了陶宜身上,一邊稟道:“相公,酥心齋的蔣老板在外頭候著,說是親手做了幾樣小食來探望您?!?/br>
    陶宜并不奇怪蔣黎會找上門來看望自己,他原也沒想為此與她多言,本打算讓人收下她的心意便算了,但抬眸時不經(jīng)意瞥見屋外風(fēng)雨微寒,不知何故,忽想起了當(dāng)時她身處那場混亂中,挺直了背脊,毫無低頭之意的模樣。

    他猶豫了一下,頷首道:“讓她進來吧?!?/br>
    蔣黎進門時的步幅不自覺比起平時略小了些,因為緊張,她下意識地壓低了視線,還未走近,已向著榻上的陶宜禮道:“民女蔣黎,拜見三司使?!?/br>
    陶宜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謹(jǐn)小慎微的樣子,對比其素日作風(fēng),不由莞爾,說道:“看蔣老板的模樣,倒像傷人的是你。”

    蔣黎愕然抬眸,迎著對方眉眼間的淡淡笑意,她先是一頓,繼而也不由笑了起來。

    “相公這樣說,我就更感內(nèi)疚了?!彼f道,“您本是因幫我才受的傷?!闭f罷,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臂上,關(guān)心地道,“相公的傷勢我?guī)筒簧厦?,只能做些吃的來聊表心意,希望您不要嫌棄?!?/br>
    陶宜笑了笑,示意張破石將食盒接了過去,然后對蔣黎道:“蔣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那些作亂之人如今都已被收押,此事你也不必太過掛懷,如常開店營生便是?!?/br>
    蔣黎聽出他這是在讓她不用擔(dān)心被牽連,心下感激,于是亦坦然笑道:“我原知相公是心如明鏡的,所以有些事我也不想瞞您。今日冒昧前來,除了是為感謝相公出手相幫,也多少是為了走個替高家其他人求情的過場?!?/br>
    陶宜不料她會這樣說,微詫。

    他突然生出了些興致。

    “蔣老板請坐,”他伸手示意面前的位置,含笑道,“愿聞其詳?!?/br>
    蔣黎也不再拘謹(jǐn),猶如往常在酥心齋里招待他時一樣,從容地走過去,依言端正地坐在了他對面。

    “從前那些家務(wù)事,想必相公也都知道了,讓您見笑?!笔Y黎說道,“這幾年因為一些人的刻意為之,我自知不少旁觀者對我看法有異,故此時我若什么都不做,只怕是又要難逃責(zé)難?!?/br>
    “所以,我那位阿姑的情,我還是來向相公求一求?!彼f,“但至于犯錯之人應(yīng)如何罰,全在相公與大理寺的公正之心?!?/br>
    陶宜看了她半晌,忽而笑出了聲。

    蔣黎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委婉地道:“相公也瞧見了這兩次那些人在我店上鬧事的樣子,我實也是煩了,也不想再牽累如您這樣的無辜。還請您睜只眼閉只眼地讓我過去,小女子感激不盡?!?/br>
    說白了,她就是要借陶宜之名,對外放出風(fēng)宣揚自己已經(jīng)以德報怨地幫高氏說過了好話,但奈何法不容情而已。

    而之所以選擇提前對他坦誠相告,也是因為她不想陶宜聽到風(fēng)聲后對她產(chǎn)生不好的看法。

    蔣黎不希望這樣的事再發(fā)生第三回 ,所以她決定反過來利用這種世俗的力量。

    陶宜覺得很有意思。

    他當(dāng)時幫她,也是有意利用這件事順?biāo)浦郏滑F(xiàn)在她來謝他,卻也是有意“事盡其用”。

    他第一次見到像蔣黎這樣的女子,瞧著堅韌不屈,但又世俗而狡黠。

    “坦誠”這樣?xùn)|西,由她口中帶著些圓滑之意道出,竟也不覺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