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意在病房關了小半個月，憋得快瘋了，但沒有任何辦法。

    可能這天方斐的安靜讓他放松了很多，休息到黃昏，深綠色榕樹因為夕陽陰影析出彩虹的光，他忽然心念一動。

    “阿斐?！睏钸h意試探著放輕聲音，“天氣不錯，現(xiàn)在太陽也快落山了……”

    方斐眉心一皺，好似被中斷閱讀很不耐煩。

    那表情像說：沒事找事。

    楊遠意：“……就在里面也好，萬一等會兒下雨了不方便。”

    又被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楊遠意后背傷處隱約發(fā)癢讓他有半刻手足無措，方斐終于把那本磚頭厚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合攏，放在桌面。

    “住院部好像可以借輪椅，我去看看?！?/br>
    說完，方斐起身出門。

    門廊的陽光映入楊遠意的眼簾，他情不自禁坐直，手指不安地拂過輸液針孔。

    盡管每天都開窗，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樂幾乎一下子沖淡了連日陰霾?？啥虝号d奮過后，楊遠意看著自己凸出的腕骨，忽然又惆悵。

    他像個沒用的廢人。

    知道這不是常態(tài)，很快就會康復如初，但他仍經(jīng)不住這么埋怨自己。

    未痊愈的傷差點把他由內(nèi)而外重塑，剔除性格中最后一點暴戾。他抽筋拔骨地痛了一場，卻并不變得愈發(fā)平和，反而年輕時的固執(zhí)己見卷土重來，讓他想起拖著十九歲傷腿也要出門的雨天，楊遠意心驚膽戰(zhàn)。

    他真的只想見一見誰嗎？

    恐怕那時，他是悔恨事態(tài)脫離掌控，而且沒有機會彌補。

    現(xiàn)在方斐還沒有離開他，沒有如他自怨自艾地想的“再不會看我一眼”，仿佛多年前的缺失突然出現(xiàn)，唾手可得。

    除了方斐就沒有別人。

    方斐將楊遠意推到醫(yī)院的小花壇，這里是住院部病患們放風的指定場所，周圍有護士輪值。他們選了個角落，最近幾米外，一個年輕男孩兒坐在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身邊，用手機給她讀新聞，片刻后，祖孫二人一起笑了出來。

    被笑聲感染，方斐看著他們，面容也更柔和了。

    “病房里沒覺得熱，外面好像有點兒曬?！睏钸h意忽然說。

    方斐“嗯”了聲。

    他問：“你之后的工作怎么安排？”末了怕自己唐突，補充道，“太忙的話這邊我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了，稍后請一個護工……”

    “哦，嫌我礙眼？”

    楊遠意：“……”

    這根本不是方斐以前會說的話！

    他愣了愣，找不到回答，方斐卻很淺地一笑：“如果有事也不會跟你客氣的，說走就走了。所以這段時間——”

    話音被楊遠意的手機鈴聲打斷。

    病號服沒有口袋，他從出門就把手機給了方斐。

    這時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來電顯示，眉毛微妙地一揚，把手機遞到楊遠意眼皮底下：“平京的號碼，沒存，這是誰？”

    楊遠意也不認識那個號碼，皺起了眉。

    “我不知道?！?/br>
    “真的？”方斐在他身邊坐下，“那你接啊?！?/br>
    第六八章 給一部電影的時間

    楊遠意沒動，鈴聲與振動仿佛讓好不容易平靜的空氣起了一絲風波。日落，天空被染成了橘紅，沒有云彩，殘陽沉靜如血。

    響了會兒后電話那頭的人像不耐煩，徑直掛斷了。

    陌生號碼這時都成了定時炸彈，楊遠意暗中松一口氣，正想說幾句話緩和方斐話里的刺，手機再次不依不饒地響起。他心里一跳，還沒去看來電顯示，方斐先一步把屏幕遞到楊遠意眼底：“你jiejie的?！?/br>
    楊遠意“哦”了聲，大起大落讓他后背又開始隱隱作痛。

    不知道楊婉儀打電話來做什么。

    他有所疑惑，想了想還是接了起來：“喂？”

    “最近警惕性挺強的呀？看到我的號碼才接了?！迸曈行┨?，帶著歡快的笑意，也不顧楊遠意有什么反應自顧自地說，“我剛回國，你這會兒還在榕郡嗎？”

    姐弟兩人小時候關系疏遠，長大以后反而親密，聽她沒心沒肺的語氣，楊遠意忍不住打趣：“你還有空關心我？”

    “哎呀楊小遠，不要太記仇，我這不是立刻準備來看你了么？”楊婉儀笑開了，“什么時候出院？”

    楊遠意：“不太清楚，可能過段時間?！?/br>
    于是那邊說：“有幾年沒去榕郡玩了，前段時間聽朋友說那邊最近新建了不少景點，還挺好逛的……醫(yī)院在哪個區(qū)，我訂個離你近的酒店。”

    楊遠意猜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知道你是順便看我。”

    “別這樣么，我好歹還記著關心你的。”

    他問：“公司的事不用你管嗎？”

    “哈哈哈！”楊婉儀那邊聽著有點吵鬧，但仍掩不住她言語中的興奮，“mama替我看著呢，她巴不得我每天玩得樂不思蜀，她好找機會把我開除了換人?！?/br>
    楊遠意聽出她不滿，似乎和邢湘又鬧了矛盾。

    這段時間楊遠意一心撲在電影上，再加上受傷，和邢湘本也不太親近的母子關系更加疏遠。聽楊婉儀這么說，他猜想嘉尚大概是出了什么事讓她煩躁，也可能，經(jīng)過離婚的風波，楊婉儀與邢湘鬧了其他的矛盾。

    但自從楊婉儀與陳遇生結婚，嘉尚就交給她料理到現(xiàn)在。

    怎么突然提到“換人”？

    楊遠意眉心皺了皺，沒有多說什么。

    “那你來玩兒幾天吧?！睏钸h意轉念又問，“剛才那個電話也是你打的，新號碼？”

    “哎，差點兒忘了?！睏钔駜x把手機拿遠些，歡快地招呼，“來，你們倆都好久沒見過面了，電話里聊幾句——”

    她這么興奮，楊遠意正要應，忽地回憶起兩人的交友圈并無太多重合，能讓楊婉儀興致勃勃的人則更加屈指可數(shù)。

    目光一抬一放，宛如被當頭潑了盆冷水。

    “姐。”楊遠意低聲拒絕，語氣不算強硬但很堅決，“醫(yī)生來了，我要換藥做檢查，晚點再跟你聯(lián)系行嗎？”

    楊婉儀頓了頓：“這么突然？那好吧你先休息，我去玩嘍。”

    楊遠意點頭，掛了電話。

    心中大石卻尚未落地，他把手機收好，對上旁邊那雙深黑眼瞳。

    通話時間不長，但方斐從頭到尾除了最開始那句“你接電話”就連看也不看他，更不表流露出任何好奇。他越淡漠，楊遠意反而越忐忑不安。

    換作以前，方斐的小心思全寫在臉上，就算不問都能看出。

    “他真的沒那么在乎我”，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好似憑空被什么壓住喉嚨，每個字都需要再斟酌了。楊遠意自詡從來對旁人情緒拿捏得到位，他敏感，連作品的風格都細膩真實，輕易就能看穿誰。

    方斐曾經(jīng)是白紙，對著他不加掩飾地任由涂抹。而現(xiàn)在白紙潑了墨，看著仍簡簡單單只是換了個顏色，但卻令他無處下筆了。

    “是我jiejie?！睏钸h意說，聽對方“嗯”了聲，沒瞞住自己的猜想，“她和俞諾估計在一塊兒，你剛看到的那個號碼可能是俞諾的?！?/br>
    這次方斐沒有立即給反應。

    每當提起俞諾，楊遠意會想起屏州30攝氏度的悶熱春夜，方斐看他那個傷心的眼神。于是什么也說不下去。

    夕陽徹底沉入一片云，滿天橘色霞光漸漸黯淡。

    晚風有了冷意，方斐的呼吸小幅度起伏兩三下，好似不認識這個名字似的。他始終垂著眼睛，不看楊遠意神色，從長椅站起身。

    他把拿在手里的一瓶水放在輪椅側邊袋中。

    “我餓了。”方斐沒聽見剛才語無倫次的瑣碎字句一樣，推著輪椅往前走，“先送你回去，晚上跟申燦約好去散步，就不來了?！?/br>
    “……好?！?/br>
    可能連著幾天飲食清淡，舌下泛起苦味，直到方斐離開也沒有散。

    這次聽著兇險，但比起內(nèi)出血和腦震蕩，后背燒傷其實是最嚴重的。楊遠意最初被迫送進icu，也是因為醫(yī)生擔心重度燒傷引起一些并發(fā)癥。

    好在身體素質(zhì)尚可，能翻身、自己坐臥后檢查過幾次，燒傷面積不大，很快就轉好。最初感覺差不多了，楊遠意就想出院，可他腦子仍然渾渾噩噩的，不得不接受自己還要靜養(yǎng)的事實，這時聽說楊婉儀要探病，出院的事也拖到了后面。

    朋友安慰他：“反正你現(xiàn)在手上沒項目，《歲月忽已晚》后續(xù)送電影節(jié)和影展的事又不用親自過問，多養(yǎng)幾天吧。”

    楊遠意聽不進去。

    沈訣又說：“等你出院，阿斐可就該干嗎干嗎去了?！?/br>
    簡單的一句話，成功勸住他。

    方斐不是每天都來，作為旅游城市，榕郡有不少值得去的地方，就算欣賞大海、落日與街邊閑適的榕樹，也能輕而易舉耗掉一整天時光。

    楊遠意不會自作多情到覺得他多么重要，值得方斐日夜陪伴。

    他更情愿想方斐是工作完了給自己放假，地點選擇榕郡，然后可以在閑得無聊找不到事做時順便看他一次，哪怕為了取樂，或者嘲笑他現(xiàn)在生活不能自理。

    方斐對他冷淡，楊遠意卻甘之如飴。

    這天方斐拿著一個冰淇淋走進病房，略點頭算作打招呼，接著就坐下了。

    相同的開場白：“好點兒了嗎？”

    “老樣子?！睏钸h意保持趴著的姿勢用平板看一篇文章，“最近斷網(wǎng)斷了很久，剛登上去，看到《初出茅廬》定的暑假檔。”

    “嗯，七月底，邊拍邊剪的，播出又慢問題應該不大?！?/br>
    “你之前不是說要補配音？”

    “最近又沒通知，可能繼續(xù)用了現(xiàn)場的。”巧克力味冰淇淋比不上那輛冰淇淋車里送的口感絲滑清爽，方斐吃了兩口就膩了，“最近大家好像都挺低迷的，那些娛記自媒體已經(jīng)無聊到寫年中盤點，說什么’事故千千萬，落水占一半‘?！?/br>
    楊遠意想也知道《落水》被腰斬一定會成為某些人喜聞樂見的素材，沉默了會兒，語氣堅決：“等我出院會想辦法拍完?！?/br>
    “一定要拍完嗎？”

    “要?！彼慕廾谘鄄€處淺淺析出羽狀陰影，“我想拍一個獨立的故事。”

    方斐停下吃冰淇淋：“嗯？”

    “脫離現(xiàn)實，有別的表達的故事?！睏钸h意說，“原創(chuàng)的劇本，沒有任何影子的角色，我希望能夠拍好。不是為了證明什么’文藝片導演拍不了商業(yè)片‘……就算什么也沒有，我也可以把敘事講圓滿，這會成為我的作品。”

    獨立的，不被任何情感牽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