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75節(jié)
“此處人多,不可——已經(jīng)有人去了。” 簡單的一句,已經(jīng)道盡利害。泠瑯咬牙抬頭,卻見那抹淡青身影如斷翅紙鳶,直直往高臺上墜落。 是陳長老。 在即將觸地的前一瞬,一道身影飛撲而出,將陳長老一把支撐住。 來人青衣馬尾,是個清秀少年,正面露焦急,扶陳長老坐定后立即按住經(jīng)脈,為其度氣療傷。 杜凌絕! 泠瑯睜大了眼,他在此處,那顧掌門—— 她連忙環(huán)視四周,哪兒有那位老人的身影,難道掌門還未醒? 而陳長老顯然也有相同疑問,他掙脫杜凌絕的手,死死抓住少年衣襟,一張嘴,卻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杜凌絕無暇擦拭面上血跡,只快速地說了些什么,只見陳長老面色從震驚轉(zhuǎn)為喜,幾經(jīng)變化,竟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泠瑯卻從杜凌絕方才口型中看出,他說到了“顧凌雙”三個字。 看來,雙雙終于去坦白了一切,而她現(xiàn)在正代替杜凌絕守著祖母。 旁邊立刻有幾個弟子圍攏上前將陳長老帶走,杜凌絕擦了擦面上沾染的血漬,同樣抽出劍,用和陳長老起初一模一樣的姿勢,劍尖直指高柱之上的空明。 空明卻不似之前一般毫無動容,他垂頭看著下首少年,忽地咧開嘴,露出一個滲人至極的笑容——如果那可稱為笑容的話。 “明澈劍法竟被你們練成這個樣子,”他嘶聲道,“暴殄天物,不過如此?!?/br> 場下還在交戰(zhàn),嘶吼聲吶喊聲混成一片,而空明沙啞奇異的語聲,卻一字不落地傳到泠瑯耳中。 他用了內(nèi)力,似乎有意讓在場所有人都聽見。 “缺了半本,終究是無用。霜風(fēng)劍從前同我說,劍祖將劍譜一分為二,為的是制衡二字。如今看來,的確起到效用。” “天下萬物,合則分,分則合,現(xiàn)在,便又到了合之時——就由老身代替霜風(fēng)劍之勞,來行這‘合’字罷!” 泠瑯訝然,她已經(jīng)覺察到不對。 挽長風(fēng),不是宗內(nèi)人人都會的劍招么?為何在空明口中變作明澈劍法之一? 難道—— 只聽砰的一聲,不知從何處甩上件物事,在大象臺上彈跳滾落,最終停在杜凌絕腳邊。 那是一顆人頭。 一顆光滑的,圓滾滾的人頭,因為沒有毛發(fā),所以相比別人的更易滾動一些。它臉上還有驚異表情,嘴巴微張,似在質(zhì)問。 泠瑯認(rèn)出來,那是風(fēng)波最初,登臺狀告明凈峰殺人的層云寺和尚,似乎叫寂玄,那日過后,再沒見他現(xiàn)身過。 而他顯然已經(jīng)不再有耀武揚威下戰(zhàn)書的神氣,創(chuàng)口處整齊利落,似乎是被人一擊削斷。 泠瑯來不及觀察這顆人頭是何人所扔,她敏銳地覺察到,場上的氣變了。 準(zhǔn)確地說,是空明起了些變化,他作為從始至終都在把控局勢的人,終于露出些預(yù)料之外的怒氣。 “是誰?”他在質(zhì)問,語聲平靜。 一個人跳上了高臺,認(rèn)下了這份罪過。 少年馬尾仍有些亂,臉上還沾了點血,他輕松地笑著,同周遭你死我活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將劍扛在肩上,吹了聲口哨,滿不在乎道:“這和尚大清早來尋我,我同他糾纏了許久,想脫身參加比劍而不得,只好出此下策?!?/br> “大師——”他笑得有幾分邪氣,“您是出家人,不會怪罪于我罷?” 第64章 明凈巔(上) 杜凌絕目光微動。 他側(cè)過頭, 朝蘇沉鶴說了句什么,似在勸告離開此處。 蘇沉鶴卻將劍抽出,同樣遙遙指向高柱之上的紅衣老僧, 劍尖在明朗天色下凝著耀光。 他鼻梁下巴俱有血跡, 不知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血色暗紅,那雙眼卻是湛然的亮。 “杜兄,”他緊盯著上首, 嘴邊噙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這般磨嘰,可不像你啊?!?/br> 語氣輕松熟稔,看來這二人此前在山上已經(jīng)結(jié)識。 杜凌絕輕輕搖頭, 似有幾分為難,還欲開口—— 只見劍光一閃,方才還同他并肩而立的蘇沉鶴已經(jīng)在三尺之外! 少年身姿矯健輕敏, 不過瞬息, 已經(jīng)沿著石柱一路執(zhí)劍而上, 如一道墨色殘像。 馬尾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弧線, 劍氣呼嘯席卷, 下一刻,已經(jīng)逼近那靜立著的僧人身影。 深墨與赤紅,終于有了交接。 翻涌連綿的詭譎紅浪,尖銳明亮的滔天劍意, 于半空中陡然盛大。內(nèi)力激蕩, 劍身嗡鳴,竟勝過臺下交戰(zhàn)著的嘶吼。 杜凌絕已經(jīng)仗劍沖了上去, 加入這方寸之間的戰(zhàn)役。 泠瑯手指緊扣住石屏風(fēng)的粗糙浮雕。她咬緊唇, 一眨不眨地盯著高處交戰(zhàn)著的雙方。 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 沒見過這樣的交手。 蘇沉鶴有多強,她再清楚不過。懶散不羈的少年天才,劍氣是與之大相徑庭的尖銳靈動。 每一刺一砍,均如行云般流暢縹緲,力道仿佛永不枯竭。速度不會凝滯,出手絕不猶疑,從第一劍,到最后一劍。 而杜凌絕是明凈峰最優(yōu)秀的弟子之一,比劍開始那一日,他自天際而來,劍身震蕩,能發(fā)出類似笛聲之嗡鳴。已經(jīng)足夠證明其內(nèi)力有多雄厚,把控又精確到了何種地步。 他們已經(jīng)是世所罕見的高手。 然而在面對空明之時,卻難以討到好處。 她甚至難以看清,那血紅袈裟是如何揮動,空明枯瘦的身軀又如何轉(zhuǎn)挪。 赤色涌動,如漫天血海,偶爾從中探出一截蒼老干癟的掌,如影似幻,神出鬼沒,所過之處,有盡摧齏粉的力量。 鬼氣森森,無可捉摸。 所有奇襲、強攻皆被消解于無無形。一襲袈裟,竟如典故中的幻空之境,任何殺氣至此,徒有寸步難行。 泠瑯看見袈裟上偶有金光閃過,似乎是梵咒,似乎是佛偈。那線條纏繞扭曲,森然而神秘,她無從辨認(rèn)。 真是從里到外的邪門。 邪僧之邪,可算叫她大開眼界。 臺下,明凈峰弟子和層云寺僧人戰(zhàn)在一處難分難舍。臺上,空明大師獨對兩個年輕劍客,卻無絲毫頹態(tài)。 蘇沉鶴和杜凌絕,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空明絕不是能這般輕易降服的,深不可測的耄耋老者,打到現(xiàn)在甚至沒被從柱子頂端攻下。 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改變了戰(zhàn)術(shù)。不再同時出招,而是轉(zhuǎn)為前后輪攻,一招接替一招,連綿不窮地將空明困與此處。 既然無法攻克,那便強留。 泠瑯攥著石壁的手指已經(jīng)發(fā)白,她看出即便如此,空明也未顯現(xiàn)出半點左支右絀之力,他甚至更加游刃有余。 深晦血海,無休無止,甚至有遮天蔽日般的架勢。 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這種紅色被劃上一刀,會是什么樣子? 那鬼魅般無蹤跡的掌法,同她的比起來,誰要更快一些? 云水刀就藏在五步之外某張翻倒的桌案夾層處,現(xiàn)在局勢混亂,要不被人注目地抽出它簡直輕而易舉—— 泠瑯喉嚨有點緊,心跳有點快,耳畔是兵刃激鳴,身側(cè)是聲聲吶喊。身處于此,她感覺自己的血一點一點熱了起來。 她回過頭,對上江琮深而沉的雙眼。 一道石屏的阻隔,外面是重重廝殺,而內(nèi)里,他們用眼神望著彼此,無聲地對視。 江琮嘴唇微動,他用口型問詢:“想去?” 泠瑯沒有回答,他此前用于制止她的右手還扣在她臂上,她輕輕握住了那只手。 力道很輕,卻是不容轉(zhuǎn)圜的堅決。 江琮的眼神忽地顫動了一瞬。 他手指有些涼,同她的漸熱截然不同。他喉結(jié)滾動,似是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想回握,卻終究緩緩放開了手。 他放開手,同時聽見心底有什么東西猛然炸開的聲音,像煙花四裂,像城墻坍塌。而他自己立于廢墟之中,在灰燼彌漫處看見她那雙明亮到讓日光都黯然失色的眼。 那雙眼說,它的主人在渴戰(zhàn)。 江琮在這個當(dāng)下幾乎有些恍惚,他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咬牙切齒過的,她明明什么都沒做,卻像對他做了太多。 她的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這樣一個眼神,就足夠讓他猝不及防,他無可避免地回憶起她的刀。 漂亮、迷人、致命,就像她自己。 才多久,他在這種時候還能滿腦子都是這些,看來的確無藥可救了。 這番念頭只在須臾,下一刻,他已經(jīng)開口:“我去把他引開。” 泠瑯看著他:“你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 “沒人顧得上我們?!?/br> “空明呢?你若直面上他,以他的能耐,不難回去將你查個底朝天。” “他回去不了?!?/br> “……” “怎么了?” “你說這種話的時候,還挺那個的?!?/br> 江琮很想接一句“這種是哪種,那個又是哪個”,但他已不能再放任自己和她說話。 臺上臺下的戰(zhàn)況還在僵持膠著,他略微一望,身形微動,轉(zhuǎn)眼之間便出現(xiàn)在某張翻倒的桌案背后。 衣袖一拂,一揚,云水刀劃過一道彎弧,穩(wěn)穩(wěn)落入泠瑯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