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凡回來那天是個陰天，勻市下了一天的小雨，他開車到楚寧樓下時，一輛銀黑雙色邁巴赫恰好從旁邊駛過。

    車窗半開，池凡能隱約看到駕駛位上坐著的人，深灰西裝，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銀邊眼鏡，男人側(cè)頭意味深長地睨了他一眼，便加速匆匆駛離，車身隱進細雨中。

    來不及多想，池凡拿起旁邊座位上的傘，站在樓下抬頭往上看，楚寧家亮著燈，就是窗簾緊閉著，他記得之前都是睡前才會關(guān)的。

    乘電梯時池凡才想起剛剛那人是誰。

    “咚咚咚——”

    “來了?！甭牭角瞄T聲楚寧急忙從廚房出來，開門就看到池凡那張熟悉的臉，拖著行李箱，肩頭有被雨打濕的痕跡，“快進來吧，拖鞋在柜子里?！?/br>
    池凡一邊換鞋一邊將門關(guān)上，將傘撐放起來，便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走進廚房：“不是說等我來了讓我來做嗎？”

    “你舟車勞頓幸苦了，還是我來做吧?！背帉⒉耸⒊鰜?，扭頭對池凡說，“可別小瞧我?！?/br>
    “是不是睡得不好？”池凡看到她眼下一片烏青，臉色也不好，人也瘦了一圈，“也沒好好吃飯?！?/br>
    “沒有，我沒事?！背帉⒉硕顺鋈?，平靜地解釋道，“吃飯吧?！?/br>
    菜色是簡單的家常小炒，顧忌著池凡不能吃辣，楚寧沒怎么放辣椒。她沒有胃口，勉勉強強夾了幾筷，便放下筷子看著池凡吃。

    “我就說讓我來做，太清淡了你又不吃了?！背胤彩⒘艘煌霚o楚寧，“我現(xiàn)在也挺能吃辣的，下次不用顧及我?！?/br>
    “怕你胃疼，家里可沒有酸奶?！背帉⑹仲N在池凡的手背上，低聲解釋著，抬眸去看他，“下雨天我才不要出門。”

    “我可以自己去買，”兩人相視一笑，池凡看到楚寧的笑顏，才稍稍放心：“你上次跟我說你要辭職？”

    “嗯?！背庉p抿一口湯，“咨詢了主任，要交違約金，今天剛回學(xué)校辦手續(xù)。”

    “我想去留學(xué)。”

    池凡有些驚訝，隨即促狹一笑：“當(dāng)然好?！?/br>
    兩人吃完，池凡準(zhǔn)備洗碗，楚寧去廚房倒水喝。

    “剛剛我來的時候好像在下面看到林先生?！背胤彩帐巴肟暾聿妥?，想到上來前在樓下遇到林錫槐的事，隨口和楚寧說道，“就是之前吃火鍋的那個林先生，好像是……小舅舅？”

    聞言楚寧正拿著水杯的手一抖，杯子瞬時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杯中的水灑在腳邊，她愣在那兒久久沒有回神。

    看著那一堆玻璃碎屑，蹲下身去想收拾，拿起一塊碎片準(zhǔn)備扔垃圾桶時，它碎成一塊三角形，很是鋒利，楚寧鬼使神差地將它握緊在手心里，讓它嵌進rou里。

    “寧寧！”

    看著鮮紅一片的手掌，血在不斷往外溢，楚寧一開始竟然覺得這樣看血慢慢淌出來的感覺有一種奇異的快感，聽到池凡聲音她才回神過來，感覺到疼痛后手一松，碎片又掉到地上，裂成更多小塊。

    池凡急忙沖上去看她的手，將楚寧帶離廚房，在抽屜里翻找到藥箱，坐到沙發(fā)上拿起她的手，掌心破了皮，割了好幾道口子，池凡檢查了下確定沒有玻璃碎片掉在里面，才給她消毒纏上繃帶。

    期間楚寧一言不發(fā)，她默默看著池凡替她處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全是他剛剛說的。

    ——林錫槐在她家樓下。

    短暫的疼痛讓她在那一剎那稍稍的脫離了痛苦的情緒。腦中一片空白，眼睛里只剩下從裂縫間緩緩流出的紅色液體，它們順著掌紋和玻璃的紋路滴落在地上。

    如果這樣能獲得短暫的抽離，倒也未嘗不可。

    “疼不疼？”池凡詢問道。

    楚寧心不在焉地搖頭，池凡有些生氣，他不是沒有看到是她自己握的碎片，但又看到她漠然的深態(tài)終是沒有說什么。

    池凡將醫(yī)藥箱收拾好，又回到沙發(fā)上，楚寧看著手上的白色繃帶發(fā)著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上次打電話的時候就心情不好了對不對？”

    傷口已經(jīng)被繃帶覆蓋，打碎的杯子碎片也被池凡清理干凈，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那些流動過掌心的鮮紅血液的溫?zé)嵊|感卻實打?qū)嵉拇嬖谶^，會透過雪白繃帶滲出來，將她吞噬淹沒。

    “池凡?！背幱行┻煅省?/br>
    “我在。”他的聲音依然清潤，蕩至耳側(cè)，像是安神的良藥。

    毫無預(yù)兆，楚寧突然猛地一下?lián)涞匠胤矐牙?。隱忍多時的情緒在此刻終于能得到釋放，她在他懷中放聲哭了出來，肩膀不停地抖動。

    “我回來了，沒事了?！背胤彩衷诔幈成陷p輕安撫，“沒事了……寧寧……”

    手緊抓著池凡的手臂，剛包好的劃痕似乎又撕裂開來，無暇顧及，楚寧感覺自己就像溺水的人，她撲騰著上岸卻弄得精疲力盡，只能任由自己沉下去。

    池凡輕聲誘導(dǎo)：“告訴我好不好？”

    “我能跟你說嗎？”她顫著聲問。

    池凡點頭，楚寧抬頭看他。他急忙用手給她擦眼淚，看著她哭紅的眼和糊滿淚水的臉，心疼地將楚寧抱在懷里，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只是不想看你那么難過，自己在這卻什么都做不了?！?/br>
    對視間眼波流轉(zhuǎn)，棕黑色眼眸總給人溫暖的感覺，像是在晨曦時踏進一片美麗森林，聽到森林潺潺的溪水流淌，擁抱著清晨第一縷清風(fēng)。

    “……一想到不知道從什么開始，我身邊就有這樣一雙眼睛，一直在暗處盯著我，它參與我的生活，甚至cao縱我的人生……”

    “那我自己算什么呢？”楚寧苦笑，“我和他上床的時候他是怎么看我的？我的獻身是他的圈套，甚至我去貴成工作也是他的手筆?！?/br>
    “……我應(yīng)該也恨唐佑鶴的，但我卻一直對他心存憐憫。我們很相似，我很怕我與他的共鳴越來越強烈，我害怕我越來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也不知道能不能愛?！?/br>
    “我很討厭我自己，池凡，我沒辦法接受，真的……沒辦法接受這樣的我，但我出不來，我該怎么辦……”

    “寧寧…”池凡不知道會是這樣，他給不出答案，這不是數(shù)學(xué)題，也難以進行推理演算，沒有任何一條定理能用在這個上面，現(xiàn)在任何的說教和補救都失去了意義。

    想讓她學(xué)著愛自己，接納自己，正視自己的感情，但當(dāng)止不住的眼淚打濕衣角時，池凡知道，這些對現(xiàn)在的楚寧來說還太難。

    “愛恨不是單選題，它們相伴而生。上一代人的恩怨糾葛，你所承受的部分已經(jīng)足夠了，你母親肯定也不想看見你傷心成這樣，她希望你快樂，她不怪你?！?/br>
    窗外的雨勢不知何時又大了起來，林錫槐坐在椅子上摘下眼鏡，手指按壓著眉心，手機亮著和楚寧的通話界面。

    今天去找她的，應(yīng)該是池凡吧。

    在產(chǎn)生喜歡的時候，他只會感到痛苦，因為他的喜歡卑劣又丑陋。不過沒關(guān)系，他們很快會再見面的，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結(jié)束。

    一個自私、浪蕩、卑劣的靈魂將會在不久的將來得到寬恕。

    思及此，林錫槐后仰靠在椅子上，他稍稍有些奇異的興奮，難以壓抑。起身來將窗子打開半扇，雨點飄了不少進來，有著些許冷意，他到不覺冷，反而感到痛快無比。

    楚寧終于睡去，蜷縮在池凡懷中，手依然緊抓著他衣擺不放，池凡的手一下下?lián)徇^她的背脊，因哭得久了，身體還時不時顫抖著，睫毛上掛著淚珠。

    池凡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相信經(jīng)過層層演算的公式定律，但現(xiàn)在他只想為她求一個好夢，讓她睡得安穩(wěn)些，至少不要再在夢里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