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瞥一眼，覺得葉善語氣不大對，想到小姑娘都怕老，雖然仍在生悶氣，還是好心開解道：“長一兩根白頭發(fā)也沒什么，好多丫頭小子小小年紀(jì)就有，拔了就是。瞧你這一頭油光水滑黑漆漆的頭發(fā)多好呀！”

    顧誠從不覺得善善怕老，卻不理解她陡然變化的神色語氣，問：“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嗎？”

    葉善自顧自道：“我剛才頭皮確實痛了一下，這真的是從我頭上拔下來的？”

    顧誠被她整懵了，“嗯，是啊?！?/br>
    葉善從他手里抽走頭發(fā)，眉眼染了笑，忽地大聲笑了起來。

    眾人不明所以，老太太搖搖頭，無奈的直嘆氣。這個孫媳婦，她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了。

    *

    此后數(shù)日，顧家果然親友往來不斷，也像老太太說的那樣，今年跟著大人們過來拜年的孩子比往年多了三倍還不止。

    顧誠雖表達(dá)了不想讓幼小的孩子和父母分離的想法，可看到那些父母恨不得立時將自己親生孩子塞他手里馬上磕頭認(rèn)他當(dāng)親爹。心里頭的那點(diǎn)不忍心漸漸崩塌了。

    大約，在世人眼中，那點(diǎn)血脈親情真的不如權(quán)勢財富來的重要吧。

    也對，有些人一大家子過來，孩子跟了五六七八十幾個，若是送出去一個能改變?nèi)胰说拿\(yùn)，又何樂而不為呢？

    他一面忙著應(yīng)酬賓客，也暗暗留心挑選孩子。

    因為太忙，就有些顧不上善善。這妞兒自從拔了她一根白頭發(fā)就有些神神叨叨的，將那根頭發(fā)夾在書里，每日里都要看上一眼，也不知小腦瓜在想些什么，總之高興的很。

    就算顧誠沒空陪她，她也能自得其樂。這樂可比先頭只知不停的做活有人氣多了。

    家里往來應(yīng)酬是不必她親自出面的，外門有顧國公父子，內(nèi)門有老太君顧夫人。少夫人不喜應(yīng)酬，就算不親身招待這些親族，也沒人敢背后議論什么。只落的旁人眼羨的份而已。

    然而顧氏嫡支要過繼子孫的消息一放出，親族旁支都坐不住了。雖主家并未親口承認(rèn)，但萬事萬物并不會空虛來風(fēng)。這消息扎了翅膀一樣，但凡沾點(diǎn)顧家血脈的都想來碰個運(yùn)氣。

    顧氏父子那邊和男性親族交談應(yīng)酬，后宅女眷烏泱泱的，恨不得擠到老太太跟前露個臉。也有著急說不上話的便想另辟蹊徑。

    畢竟這孩子將來是要過繼到顧誠夫婦膝下，都說顧誠愛妻如命，若不然這么多年過去膝下無所出也不會不考慮納妾了。

    顧少夫人不一定在過繼子孫上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但她說的話小顧侯肯定會聽。

    有人便摸到了葉善的住處，散著孩子去她面前淘氣。

    葉善正睡覺呢，她習(xí)慣了院子里不留下人，這也就導(dǎo)致了有人闖入也沒人攔在前頭喝止。

    有婦人一眼瞧見，這都快晌午了，少夫人還蒙頭大睡呢，心里頭不屑的撇了下，抬手推了跟前的孩子一把，“還不叫人?！?/br>
    那男孩兒足有六歲了，生得跟他娘一樣，有張不符合年齡的世故精明的臉，沖進(jìn)去，撲在床頭，張口就喊，“娘，娘！”

    葉善無端被吵醒，拉開被子，迷瞪了會，“你誰？”

    男孩兒上手就要去拉她的手。

    葉善讓了下。

    婦人站在門口假裝叫了幾聲，“彤兒，”笑瞇瞇走進(jìn)來，說：“我說怎么到處找不見彤兒呢，原來在少夫人這呢！怎么？我剛才好像聽彤兒叫少夫人娘？嘻嘻，這孩子平日里寡言的很，誰人都不叫，竟然叫了少夫人娘，嘻嘻，可見這孩子是真心喜歡你，和少夫人有緣的很呢?！?/br>
    葉善和顧誠在一起久了，脾氣也憨了很多。吵醒后也沒生氣，只擁被傻坐，醒神。

    婦人則在屋內(nèi)來回走動，看屋內(nèi)擺設(shè)，偷瞄她的梳妝臺，眼中情緒激烈，艷羨，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

    “少夫人真是好福氣啊，一覺能睡到現(xiàn)在，也不會惹的公婆不快夫君不滿?！?/br>
    “嗯？”葉善沒聽出這話里的冷嘲，照實說道：“我起了，顧誠不許我不用早膳，吃過后，我還是困，便又睡下了?，F(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婦人心中不快，“都快午時了！”

    葉善：“嗯嗯，那要用午膳了，是該起了?！彼隽藗€趕人的手勢，見婦人毫無所動，那個叫彤兒的小男孩還在翻她屋里的東西，開口提醒道：“我要起身穿衣了，請娘子回避下?！?/br>
    婦人：“喲，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屋內(nèi)連個丫鬟都沒，要不妾身來伺候少夫人起身吧?！?/br>
    外頭忽然又吵鬧了起來，原是想到這點(diǎn)的不止這名婦人，別的人也聞風(fēng)而動，趕了過來。

    葉善隨手扯過一條狐貍毛斗篷攏在身上，打算避開，人還沒走出門，迎面擠進(jìn)來十幾個女人孩子，都沖著她親熱的叫起來。

    有叫弟妹的還有喊嫂子的，什么伯母嬸子jiejie的更是一聲接一聲，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人太多，左擁右擠，扯她袖子，拉她斗篷，葉善被人群推得暈頭撞向，完全搞不清眼前狀況。

    她心里知道這些人都是顧家親屬，她現(xiàn)在也懂得了不輕易得罪人的道理。她面相長的溫柔乖巧，自從吃胖后，又多了幾分軟糯可欺的憨態(tài)?；钕駛€隨意可被人拿捏的小白兔。這些女人也不將她放在眼里，全然沒了對顧家少夫人的恭敬，什么話都敢往外說了，一個個的賣力推銷自己的兒子。

    女人的香粉味混合到一起，形成了一股濃郁刺鼻的味道，莫名讓葉善感到想吐。

    她攏著袍子往外擠，只想離開這些女人，女人們卻緊貼著她不放。

    葉善真是好脾氣了，很難得沒有動怒，她努力往外走，只想趕緊找到顧誠，將這些女人交給他處理，她也知道新年過節(jié)的，自己應(yīng)當(dāng)克制，她不信任自己，要是一不小心傷了人出了血，她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只擔(dān)心給顧誠惹來麻煩。

    一群女人擠在一起像是一大團(tuán)移動的花團(tuán)錦簇，還有湊熱鬧的孩子們手拉手圍城了個圈圈，簡直不要太熱鬧。

    葉善一路喊“顧誠”，都被淹沒在了女人孩子嘈雜的吵鬧聲中。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心有靈犀，顧誠好好的坐在外廳說話，沒來由感到葉善在叫他，他做了噤聲的手勢，屋內(nèi)一靜，后面的吵鬧聲就傳來了。

    有人笑道：“今年尤其熱鬧?。　?/br>
    顧誠起身，打算去后面看看。男人們都還沒給老太君拜年，打算同去。

    卻說，后院內(nèi)，老太太被孩子們吵得偏頭疼都快犯了。

    她是喜歡孩子不假，以往顧府貴重，就算帶孩子來也都是挑揀家里懂事的長子，來來去去。今年老太太留她們一并用膳。又加上眾人得了消息，生怕落了人后，把家中大的小的都帶了來。

    這邊的，大的小的打了起來，哇哇的哭。那邊淘氣的孩子推翻了花盆，踩壞了草坪花園子，還有不小心放了老太太寶貝的畫眉兒，摘光了臘梅花兒。

    老太太心里已經(jīng)后悔了，她就不該留飯，說什么讓各家都聚一起，她留神觀察，慢慢挑。她都已經(jīng)猜想到了，她那個好孫子一定在背地里恥笑她呢。

    不遠(yuǎn)處，涌過來一堆人。老太太瞇眼看去，顧夫人伸長脖子看了會，有些被驚道：“是善善！”

    她怕善善發(fā)脾氣。顧夫人站起身想阻止。

    老太太也跟著起身，她倒不慌，待看到善善被擠在人中逃也逃不脫，柔弱可憐的樣，忽然就笑了。

    顧誠帶著人過來給老太君請安的時候也看到了這一幕，大概是也沒見過善善這副無措的樣子，跟他祖母一個反應(yīng)，沒想著去幫忙解救，反撲哧一聲笑了。

    男人們開始給老太太磕頭拜年。

    從善善那邊到顧誠和老太太那邊，中間隔了一座小橋，橋下有水，結(jié)了一層冰。

    葉善跳起腳，也看到了顧誠，她急著擺脫這些人，就往對面走。

    女人們有倒退的，沒留意腳下，又不肯讓出葉善身邊的位置，還是擠在一起。忽地咔嚓一聲，冰層斷裂，有人落了水。

    顧誠原本一直注意著這邊，看女人們都往河邊走，就想高聲提醒了，誰知她們落水更快。

    小一半人踏在冰上，落了水，還有一大半仍站在路面上，互相拉扯。

    原本像這樣的小意外根本不會發(fā)生在葉善身上，即便她被人扯到了斗篷，但以她的本事，一腳踹到人骨折，都有本事叫自己不沾上一星水。讓顧誠大感意外的是，她非但沒有踹飛那個拽她斗篷的女子，反而拉了她一把，移行換位，將她猛得拉到身后，自己反落了水。

    顧誠本來奔跑過來救人，見到這一幕，忽地停住了步子。

    那水不深，只四五個人掉了下去，濕到了膝蓋處。唯葉善最狼狽，整個的跌坐在鵝卵石鋪就的水底，水淹到了胸口處。

    很莫名的，顧誠很想笑，然而他就真的笑了，很大聲。

    老太太也看見了，愣了會，砸著拐杖斥罵，“有沒有良心？還不趕緊拉你媳婦上來！”

    顧誠這才回過神，仍是滿臉笑意，腳步輕快。

    也有女眷想拉葉善起來。

    她攏著手，神情不大好看。

    顧誠幾步縱躍到了她面前，正要抱她起來。

    葉善出聲阻止，“等會兒?！?/br>
    顧誠不解。

    葉善又緩了緩，就剛才摔了一下，感覺有些不適。

    顧誠可沒想到這茬兒，二人在一起那么久，葉善就沒生過一次病。傷筋動骨更是不可能，人是看著軟如棉，實則是鐵打的身子。用她的身體去撞銅門，銅門會破出一個洞，她都不會有事。

    顧夫人著急喊道：“顧誠，你干嘛呢？”

    顧誠伸出胳膊，將葉善一把抱起。擁在懷里，說：“我知道你不會生病，可濕成這樣，還是要注意健康，我送你回去沐浴更衣?！?/br>
    葉善靠在他懷里。

    有婦人惴惴不安，膽怯的開口，“小顧侯，少夫人沒事吧？要不要請個郎中，開一副驅(qū)寒的方子？”

    “沒事，”顧誠大步離開，他可不好跟別人說，去年他夫妻倆個大冬天還敲開過半尺深的湖冰，潛水比賽捕魚。

    雖說他對葉善的身體一千個放心，還是等她換了干衣，又親自去廚房端了午飯給她，才去了前廳應(yīng)酬客人。

    老太太不放心，問了幾聲，顧誠都說沒事。

    等送走了賓客，天都黑了，老太太整個的累癱了，她也不怕被人嘲笑了，錘錘自己的膝蓋肩頭，說：“你們都說說看吧，可有哪家小子入了你們的眼？說說看吧，這事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等不了，我就要先嗝屁了?！?/br>
    顧國公一臉虛張聲勢的咋咋呼呼，“老娘！混說什么呢！”

    老太太白他一眼，“你們倒是說說啊，早點(diǎn)把這事定下來??！”一眼瞥見自己的盆養(yǎng)臘梅，帶著哭腔道：“我的臘梅呀！一群可惡的小崽子，要是讓我知道誰干的，非砸斷他的小手手不可！”她是真的心疼那株臘梅。

    一家三口對視一眼，只擠眉弄眼，沒敢吭聲。

    門口有腳步聲匆匆傳來，婢女進(jìn)來稟報說：“回老夫人，老爺夫人，少夫人仿似落水著了涼，鼻子不通，正鬧情緒。”

    老太太哦了聲，問：“去請府醫(yī)了嗎？”

    婢女回：“許嬤嬤已經(jīng)去請了。”

    顧誠的反應(yīng)卻很奇怪，“你說善善生病了？怎么可能！”就算所有人病死，她都不會有事。二人這么多年了，他對她的體質(zhì)還是很了解的。

    婢女回說：“剛奴過來的時候，聽到了幾聲咳嗽。少夫人應(yīng)是受涼傷風(fēng)了。”

    顧誠還是一臉驚訝的樣子。

    顧國公看不下去了，踢了他一腳，“你這什么反應(yīng)！還不去看看！”

    顧誠是要回去，臉上還是難以置信的樣子。

    老太太叫住他，“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善善?！?/br>
    外頭天寒地凍的，顧誠不想祖母受累，說：“您老人家還是不要去了，都早些安置吧，我夫人什么身體我知道，牛犢子一樣。無妨的，大概是我一直沒回去，想我了。我這就回去?！?/br>
    國公爺又踹了他一腳，“就你廢話多！”

    老太太還是過去了，同國公夫婦一道。半路上遇到府醫(yī)劉大夫。入了明哲院，果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幾聲咳嗽。

    顧誠心頭一跳，不由加快了腳步。

    進(jìn)了門，葉善半靠在床上，一手拿了條帕子，不斷的吸鼻子，一副呼吸困難的樣子，見到他，沖他伸出一條胳膊，“顧誠，我吸不動氣了，好難受，我快死了嗎？”她的語調(diào)是有些奇怪的，隱隱透著讓人難以理解的歡欣。然而她這副柔弱可憐的樣是最直觀且極具沖擊性，先奪了人眼球倒沒人意識到她語調(diào)的不正常。

    顧國公老直男了，一見小丫頭這樣，頓時滿心憐惜，先邁了一大步，“哎喲，小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