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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后在線閱讀 - 太后 第7節(jié)

太后 第7節(jié)

    “朕知曉?!彼溃澳负罂偸浅3z憫卑微者。鄭太醫(yī),你要替朕好好照顧母后的病,報答她對你的抬愛?!?/br>
    鄭玉衡溫順地道:“臣遵旨。”

    得益于他這種修煉多年而成的表面溫順,孟誠輕輕松手,只是又盯了他一眼,居然沒再說什么,掉頭走了。

    皇帝離去后,鄭玉衡才松懈下來,來到董靈鷲身邊。

    殿內(nèi)正在擺飯,明明到了用膳的時候,董靈鷲卻沒有留皇帝,可見她的心情也著實不佳。這工夫,那只貓便得了寵,臥在太后膝上伸懶腰,從一雙剔透的貓瞳里,竟然讓鄭玉衡讀出一種炫耀。

    小鄭太醫(yī)面無表情地上前,將皚皚抱出來,遞給身側的宮人,囑咐說:“它掉毛得很,尤其是這時節(jié),對娘娘不好,不許它這么胡鬧邀寵?!?/br>
    宮人將貓?zhí)颖氯ズ螅嵱窈饣厥?,正看見董靈鷲望過來,他默默解釋道:“臣說得沒有錯。”

    董靈鷲笑了笑:“哀家又沒責怪你。”

    她不說,光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鄭玉衡便已經(jīng)心中飄搖不定。他來到董靈鷲身邊,循例蓋上絲帕,給她請脈。

    片刻后,殿內(nèi)的膳擺好了。鄭玉衡也收回手,將那些勸她多休息、少憂心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沒說完,董靈鷲便忽然道:“你們家是詩書清流?!?/br>
    這太突然了,鄭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br>
    “我聽聞過鄭家先祖不慕權貴,剛烈正直的故事。”董靈鷲微笑道,“前幾年進諫時,有一樁販私鹽的疑案,朝臣聯(lián)名上表,鬧得轟轟烈烈,廷議的那根盤龍丹柱上撞死了兩個言官,有一個就是鄭家的人,算起來,好似是你父親的兄弟,你的叔父?!?/br>
    鄭玉衡:“是。”

    “好一個碧血丹心?!倍`鷲嘆道,“聽聞這種人家,都是金銀財帛、滔天權勢所不能收買的。你呢,什么能收買你?”

    鄭玉衡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仿佛面臨著一道界限不明的選擇,倘若他答錯,董靈鷲就會放棄那個飽含著罪孽的意愿,將他放歸于野,再不干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歸園。

    他沉默了一瞬,一種不理智感占據(jù)了上風,幾乎沒什么猶豫地道:“臣希望娘娘以后都聽我的醫(yī)囑,我想治好您。”

    對醫(yī)者而言,這真是一個樸素的愿望、一個極為簡單的“收買”方式。

    “就是這樣嗎?”她問。

    “對,”鄭玉衡輕輕地道,“就是這樣。”

    第8章

    惠寧二年,五月。

    徐妃往坤寧行宮養(yǎng)病、為國祈福,在此之后,徐家在朝野內(nèi)的姿態(tài)謙卑了許多,再未以皇親國戚自居,然而皇帝待徐家依然恩深義重,想必讓徐尚書十分感動。

    五月末,細雨連綿。

    恰逢百官休沐,春夏之交。瑞雪在窗下鋪了張席子,擺好棋枰,陪著太后打棋譜。

    在棋子輕微的碰撞聲中,從入內(nèi)內(nèi)侍省而來的宣都知冒雨過來,衣冠微濕,將手上來自于徐妃的請安文書遞上,笑道:“奴婢知道娘娘惦記著呢,咱們娘娘最慈悲的心腸,專門讓奴婢照料著,行宮那頭沒有不盡心的?!?/br>
    董靈鷲接過瑞雪的裁信刀,親手拆開,將里面的信紙抽出展平,見到徐綺那手精致的簪花小楷。

    她看了一會兒,神情一直不變。瑞雪擔心徐主兒因為離宮的事,冒犯太后,便湊近低問:“說得什么?值得讓您看這么久。”

    董靈鷲摩挲著信尾:“這孩子一向通透,哀家也料到她是聰明人。是皇帝的道行不夠,人家早就知道他的心不在?!?/br>
    瑞雪小心地往信上瞄了一眼,見徐主兒的意思居然是:拜謝太后的恩德,籠中鳥雀出孤城,今又有另一方天地。

    她這才了悟董靈鷲的話,便接道:“這位主原來有這么高的心氣兒?!?/br>
    “這是好事。”董靈鷲道,“免得讓她生怨,過得不好,這樣就又是哀家的一樁罪孽?!?/br>
    一旁宣都知一聽這話,連忙道:“娘娘切莫自疑,您能有什么罪?您就是活菩薩一般的人?!?/br>
    宣都知將行宮之事看得很緊,也從董靈鷲的話語中揣摩出了一點兒主子心意,便又得允離去了,臨走時還尋思,這雨又大了些,小鄭太醫(yī)來得恐怕慢。

    瑞雪低著頭給董靈鷲念棋譜,女使在旁邊侍茶,大約打完一張棋譜,天色暈沉沉地,看不清究竟什么時候。

    休沐之日,太醫(yī)院也只有幾位值守的御醫(yī),大多都在配藥、交談,聊聊生活瑣事。鄭玉衡搭不上話,索性帶著藥箱來慈寧宮,但今日確實來得慢,女使們見他來了,都上前接過藥箱,引他去爐子邊烘干了衣角。

    鄭玉衡好半晌才從隔間出來,入殿內(nèi)侍奉太后。

    他請過脈,坐在瑞雪姑姑的對面,很難得地見到董靈鷲為家國天下以外的事留神。

    這張譜子打完,董靈鷲偏頭跟瑞雪交流其中的幾步走法,瑞雪低頭應答,剛收起棋子,便聽董靈鷲跟鄭太醫(yī)道:“你陪我走一局吧。”

    鄭玉衡起身上前,坐在董靈鷲的對面,謙和道:“臣才疏學淺,在棋藝恐不能勝,還是陪娘娘看這些古譜吧?!?/br>
    董靈鷲也無異議,便循著他的話重新布子。她的手沒有戴護甲,指甲只留了半寸,瑩潤晶瑩,不染蔻丹,這雙金尊玉貴的手按在棋子上,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鮮明如畫。

    鄭玉衡一邊念譜子,一邊看她落子,前半途還在棋譜本身上,后半途便有點兒走神。

    他臉上的傷早就好了,半點痕跡也沒留下,但那日突如其來的痛意和火辣還殘留在他心上,可此時此刻,鄭玉衡心緒蔓延,竟覺得,瑞雪姑姑的擔憂不無道理,這雙手要是因為親手打誰,而傷了肌膚、傷了指甲,都是他不可推辭的錯處。

    但董靈鷲的手也不全是白皙嬌嫩的,她的指腹內(nèi)側,被御筆的筆桿磨出來薄薄的繭,那處肌膚磨破結痂、愈合又破,如此反復,才能生出一層繭子,而且常年如此,經(jīng)久不褪。

    董靈鷲沒看到他的視線,隨意挽了挽寬袖,棋譜打到中局,望著黑子一挑眉,反而問他:“真是五之十三么?”

    鄭玉衡稍稍一怔,連忙低頭翻看棋書,納悶道:“是……不對嗎?”

    董靈鷲道:“這頁重了,你念了兩遍?!?/br>
    鄭玉衡一怔,默默地垂下手。

    小太醫(yī)一旦心中有愧,從姿態(tài)到神情,都顯出一種“請人采擷”的面貌來,好似甘愿受到隨之而來的苛責。他對犯錯并受罰這件事,著實有些太過熟悉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表現(xiàn)不僅不會為他求得饒恕,反而令人想要加倍的為難。

    但董靈鷲豈會如此,她只是含笑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按住他持書的手指,從鄭玉衡手下抽出書冊來。

    鄭玉衡的手僵了僵,禁不住用另一只手蓋到剛剛被觸碰的地方,仿佛能舒緩那種灼燒的燙意。

    董靈鷲替他翻過去,又擺在小太醫(yī)的面前,指了指方才錯誤開始的地方,說:“就從這兒吧。”

    鄭玉衡點頭。

    外面的雨越來越綿密。

    其余的女使都退下去了,只有瑞雪從旁侍茶。兩人逐漸聊起一些閑話,從京中官員算準了姻親的好日子,好幾樁好事將成,一直談到某位大儒新出的文集,風靡一時,到了洛陽紙貴的地步。

    董靈鷲漸漸發(fā)覺,他的言辭當中,見識并不像純粹的醫(yī)官,不同于百姓或是庸吏的視角,有時說起話來,很有一番鋒芒。

    她留意到這里,不免問:“你自小學醫(yī)么?不曾有意仕途?”

    鄭玉衡聽到這句話,方才發(fā)覺自己太過忘形了,一介醫(yī)官,怎么能在太后面前放肆談政。他意識到自己因為對方的某種垂憐而誕生一種古怪的心態(tài),只是鄭玉衡暫時還無法將這種心態(tài)跟“恃寵”聯(lián)系在一起。

    他道:“臣的確自小學醫(yī),至于仕途……從前,中過舉人。”

    他這么說,向來應當是會試不曾及第。董靈鷲照顧他的顏面,也沒有深問,只是道:“春闈雖艱難,但你還年輕得很,日后有心,或許哀家能從神武殿上看到你?!?/br>
    鄭玉衡的手捏住了袖口,他攥著指下的衣料,半晌才慢慢分開,神情仍舊溫順,很平和地說:“臣沒有那樣的才華。”

    檐下風雨如故。

    淺淺的水跡從外頭蔓延進來,潲到席子的邊緣。瑞雪眼尖地看見,從旁整了整董靈鷲的袍角,正要關窗,卻聽她說:“不用了,你去備些糕點送過來。”

    瑞雪稱是,回頭又看了鄭玉衡一眼,眼中有一些晦澀的囑托和警告,隨后便下去準備了。

    屏風之內(nèi),只有鄭玉衡相陪。他忍不住心底一陣陣發(fā)虛,他盯著飛濺的雨珠,忍不住歸攏了一下董靈鷲手邊的袖子,輕輕道:“沾了水了,涼。”

    董靈鷲望著他,忽而反手握住他的指節(jié)。

    涼風吹拂,雨幕綿延。比起董靈鷲的掌心,他的手指仿佛更加冷得沒有界限,幾乎超過環(huán)境所帶來的寒意,而是一種沉重的心理作用。

    鄭玉衡被她握住手時,才想起自己應該躲避,可他蜷著手指掙了掙,又無法強硬地掙開,也是在這一刻,他又隱約地嗅到太后身上的香氣,那股淡而沉柔的味道,夾雜在風中。

    董靈鷲道:“你好像拒絕過哀家一次?!?/br>
    鄭玉衡立刻想起他剛到慈寧宮時,自己曾經(jīng)說過“愿意肝腦涂地以侍奉娘娘,不堪娘娘垂愛”等語,那確實是一種很明確的回絕。

    只不過,要是董靈鷲愿意,他的回絕似乎也只能變成一種玩弄之間的樂趣。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他的自我意愿,只有在對方愿意尊重時,才會起效。

    鄭玉衡沉默半晌,道:“臣……臣不配?!?/br>
    “有時候,你就跟皚皚是一個脾氣的?!倍`鷲笑著道,“那只貓也總這樣,心思變來變?nèi)?,沒有一個定性。時而將頭遞過來撒嬌,索取寵愛,時而又避得遠遠的,好像離了我才能得清凈?!?/br>
    “臣不是那個意思……”

    “當然,”董靈鷲繼續(xù)道,“將你比一只貓,總覺得你會不太愿意。你還年輕,心性不定都是常事,我也怕你做了以后會后悔的決定,所以三番兩次地幫你看清楚……要是真這么‘肝腦涂地’、‘赤血丹心’,怎么又對哀家許諾那樣的愿望?”

    鄭玉衡無言以對,讓太后能聽從醫(yī)囑,時時記得喝藥休息,確實是他當時最希望的事,他明明意識到董靈鷲在給他選擇,可還是選不出最明哲保身的那個。

    她道:“嚇著你了?手也太涼了?!?/br>
    說罷,她放下布棋的另一只手,抬起來覆蓋在他的指間。沉重的心理作用被這么一激,反而讓鄭玉衡的臉頰、耳根、甚至身上的各處角落,都羞愧而膽怯地灼燒起來。

    他咬了咬齒列,眼睫顫動,低語:“臣是覺得……但凡對娘娘有一絲一毫的冒犯之心,都該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對您不敬畏、不尊重,是一件有罪的事,臣不敢?!?/br>
    董靈鷲平靜地看著他。

    “……但若是能為您的安危、康健,有那么一分一毫的作用,鄭玉衡為您、和您手中的天下,愿意萬死不辭。所以我不想離開您身邊,不盡這份心,臣會后悔的?!?/br>
    董靈鷲收回手,視線溫和地端詳了他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道:“好孩子?!?/br>
    她松開手,轉而遞向對方的鬢邊,捧著他的臉頰安撫地滑過。那觸感輕如鴻毛,像是一片飄羽從眼角拂過。

    他臉頰上的熱度在她手中褪盡,恢復如常,只有心口跳得仍舊劇烈,怦然如擂鼓。這動作看起來似乎比手指接觸更過分,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唯有董靈鷲的關懷,屹如山川,高如日月。

    直到這時,他才發(fā)覺董靈鷲的袖擺還是濕了,他懊惱地為她挽起,起身將窗子關上,又貼過來催她去更衣。

    董靈鷲屈指抵唇,一邊看著棋譜,一邊數(shù)落道:“哀家才說你好,別出聲,我思緒要亂了?!?/br>
    她頓了頓,又道:“千秋節(jié)有一場宮宴,那時不必來請脈,回家休息兩日吧?!?/br>
    作者有話說:

    好孩子,摸摸。

    第9章

    千秋宴時,鄭玉衡告假歸家,終于離開禁中。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到鄭府,而是前往劉通劉老太醫(yī)的府邸相送。他的恩師早在數(shù)月前便已被太后批復了歸鄉(xiāng)榮養(yǎng)的請奏,只是因為京中事務繁多,太醫(yī)院里也有很多事需要交接,才耽誤下來這幾個月。

    如今,慈寧宮的各類事務、藥方、冊子,都已經(jīng)交給鄭玉衡負責,老太醫(yī)除了最初幾次帶著鄭玉衡同往之外,其余的時候都在府上整理物件,回淮南老家。

    鄭玉衡在馬車前,幫老師查點醫(yī)書的數(shù)目,將數(shù)目對了兩三遍,毫無錯漏,才允許小廝們搬上馬車。

    劉通坐在車里,車簾歸攏在側,遠遠地望著這個為他鞍前馬后的學生。他招了招手,鄭玉衡便放下冊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