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那間會議室，看到宋墨的那一刻，秦朗就知道自己穩(wěn)了。畢竟那可是小嘉啊，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怎么可能不幫忙？

    不過自那日之后，秦朗就沒見到對方，因為作為一番的他，已經(jīng)提前進(jìn)組。

    《浮世》故事發(fā)生在三十年代末的香港，但有少量金世錦童年和少年在北京和上海生活的劇情。所以前期拍攝有在北京和上海的取景。

    這兩個背景跟秦朗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因而他進(jìn)組比宋墨遲。

    及至兩周后，劇組輾轉(zhuǎn)香港取景地，他才正式進(jìn)組。

    這兩周拿到完整劇本的他，閉關(guān)研究，還找了不少相關(guān)背景的書閱讀，自認(rèn)人物和故事都理解得很透徹。

    唯獨對金世錦和林文恒之間的愛情，還是懵懵懂懂。

    也不知是不懂愛情，還是單純不懂同性之間的愛情。根據(jù)他之前拍感情戲的經(jīng)驗，大概率還是前者。

    他自己都覺得拍這部戲，有點小孩子還沒學(xué)會走路就要跑的味道。

    愛情都沒弄明白，直接來了這么刺激的同，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茅塞頓開全面開竅？

    飛到劇組第一件事，還沒見到宋墨，第一件事就是試裝。

    戲中林文恒出場是十九歲大二學(xué)生。

    秦朗雖然還很年輕，但林文恒身上的那種青澀感，還是需要靠一點點化妝來表達(dá)。

    當(dāng)然，他形象與角色本就契合，所以化妝也很簡單，無非是換個發(fā)型，再穿上一身中山裝學(xué)生制服。

    正對著鏡子欣賞新造型，宋墨熟悉的聲音傳來：“秦朗，怎么樣？”

    秦朗轉(zhuǎn)頭，對上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見的人，嚇了一跳：“小嘉，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宋墨常年健身，是挺拔健朗的身材，但眼下穿著一件黑色t恤，因為形銷骨立的身形，顯得空空蕩蕩。原本輪廓分明的一張臉，更是瘦得面頰微陷，連眼窩也隨之變深。

    好在并沒有降低顏值，反倒多了幾分陰郁之美。

    但秦朗還是驚得目瞪口呆。

    宋墨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新造型，滿意地點點頭，才笑著回答他的問題：“按導(dǎo)演要求減肥?！?/br>
    秦朗這才想起，戲中金世錦因為空虛寂寞，一直有吃大煙的嗜好，人必然是瘦的。

    他一把握住對方的手，憂心忡忡道：“兩個星期瘦這么多？身體能吃得消嗎？”

    宋墨目中浮上一層笑意，不以為意道：“放心吧，有營養(yǎng)師呢?！?/br>
    秦朗這才舒了口氣，又展開雙臂笑瞇瞇道：“我這造型還不錯吧？”

    宋墨托著下巴再次上下打量他一番：“不錯，跟我想象中的林文恒一樣?！?/br>
    秦朗小聲道：“明天上午就是我進(jìn)組第一場戲，咱們今晚好好對對戲，爭取明天給導(dǎo)演留個好印象?！?/br>
    宋墨笑說：“沒問題。”想了想，又問，“你劇本琢磨得怎么樣了？”

    秦朗嘆了口氣道：“還行吧，但感情戲代入還是找不到感覺?！?/br>
    宋墨似是早在意料之中，點點頭：“沒事，慢慢來?！?/br>
    秦朗心說，他是可以慢慢來，就是不知道導(dǎo)演那邊可不可以。雖然知道簽了合同，片方不可能隨便將他換掉，但也確實怕自己達(dá)不到要求，拖影片和宋墨的后腿。

    第一天總共兩場戲，都不算有太大難度的戲，但因為沒信心，他晚上拉著宋墨對了好幾遍，確定動作表情都沒問題，才放心睡去。

    翌日是個大晴天，第一場戲是在清晨的金公館花園。

    剛剛結(jié)束期末考的林文恒，老師為他介紹了一份工作，是去幫一家富人打理花園，每個禮拜去兩次，就可以得到三十元的酬勞，只是還得先面試。

    林文恒從小父母雙亡，跟著舅舅生活。舅舅不過是個小職員，生養(yǎng)了四個孩子，一大家子擠在一間小小的破公寓。寄人籬下的林文恒聰慧懂事，十幾歲就開始邊工邊讀，因為勤勉刻苦，順利考上浸會大學(xué)，雖然因為課業(yè)優(yōu)異，被學(xué)校免了學(xué)費，但仍舊要靠打工維持生活，補(bǔ)貼舅舅一家家用。

    這份工作的收入，完全足夠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因而對于這次面試機(jī)會，林文恒格外重視。為了給東家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將自己的學(xué)生制服漿洗熨燙，又讓舅母為自己理了頭發(fā)，打起十二分精神朝金公館走去。

    林文恒雖然從小過著窮困的生活，但跟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對未來有著美好的幻想，并一直在為這幻想努力。

    他是一個生機(jī)勃勃的青年，就像他抵達(dá)金公館時，那點鐘的朝陽。

    金公館是座花園洋房。

    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傭人，穿著老派的長袍馬褂，面上笑容可掬，接過林文恒遞來的介紹信，看了看他，用他的北方口音道：“先生，您請進(jìn)！”

    林文恒從小和弟弟meimei們擠在鴿子籠般的小公寓，第一次見識大戶人家的豪宅。

    前庭后院，中間是一棟西洋風(fēng)粉色兩層小樓。

    他心中免不了暗暗感嘆，趁著前方老傭人不注意，悄悄左顧右盼。

    跟著老傭人穿過前庭走到后院，便是一個花團(tuán)錦簇翠意盎然的后花園。

    清晨的陽光灑落下來，讓林文恒有種恍若走進(jìn)仙境的錯覺。

    這仙境中，有一張石桌，桌邊坐著個男人。

    那男人穿著一身月白錦緞長衫，背影清瘦，單手托著臉頰，另一只手正逗弄桌上一只鳥籠中的翠色八哥。

    鳥籠旁還擺著一套煙具。

    老傭人走上去低聲道：“少爺，人來了！”

    林文恒在離人三米開外的地方停下，想著這就是這洋房的主人，一時不敢再上前。

    在他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石凳上的男人，慢悠悠轉(zhuǎn)過來看向他。

    這便是金世錦了。

    金世錦出生在北京城王公世家的大宅門里，幼時是紫禁城的常客，此后寓居十里洋場，也是在金玉堆中長大，如今雖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但依舊能靠祖產(chǎn)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

    彼時金世錦已經(jīng)年過而立，但并不太看得出年紀(jì)。

    他生了一張極好好皮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公少爺，天生氣質(zhì)矜貴，面容干凈白皙，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白色衣裳更是纖塵不染，慢慢轉(zhuǎn)身時，拿起絲絹慢條斯理擦拭手指的動作，都堪稱優(yōu)雅。

    秦朗剛剛已經(jīng)見過宋墨的扮相，但是此刻的他，和戲外自己熟悉的那個人，氣質(zhì)截然不同。對戲的時候還不覺，現(xiàn)在有了扮相和背景，好像這就是戲中那個矜貴優(yōu)雅的末代王公金世錦。

    他還來不及感嘆這就是影帝的演技么？

    人已經(jīng)被拉入戲中。

    在戲中，林文恒對第一眼見到的金世錦，看得雙眼發(fā)直。

    在對方淡淡看過來的慵懶眸光中，驀地低下頭，手足無措般攥了攥制服下擺，紅潮漸漸染上脖頸。

    金世錦輕輕一笑，對他道：“小兄弟，這園子的花你都認(rèn)識么？說來聽聽?！?/br>
    林文恒終于回神，腦子卻依舊有些混亂，想著之前去學(xué)校花園做過的功課，開始磕磕絆絆地介紹花園中各種花草的名字和習(xí)性。卻因為有兩樣沒見過的花，忽然被卡住，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來，一張俊臉，頓時更紅。

    金世錦看出少年人的緊張，擺擺手：“可以了！張叔，你帶這位學(xué)生仔下去，跟他講講工作流程?！?/br>
    老傭人點點頭：“明白，少爺！”

    林文恒怔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這是通過了面試，神色大喜，忙不迭鞠躬道：“謝謝金少爺?！?/br>
    金世錦則已經(jīng)風(fēng)輕云淡轉(zhuǎn)過身，繼續(xù)逗弄那籠中的小玩意兒。

    “咔！”

    拍攝停止，原本安靜的花園，變得嘈雜。

    秦朗從戲中抽離，轉(zhuǎn)身朝李思年跑去，緊張問道：“導(dǎo)演，怎么樣？”

    李思年笑著點頭：“挺好的，第一場就很出人意料呢！”

    秦朗聽到這肯定，頓時松了口氣：“那是過了嗎？”

    李思年不置可否，只笑瞇瞇道：“你們先去旁邊休息，我仔細(xì)看看回放?！?/br>
    秦朗：“我跟您一起看?！?/br>
    李思年點點頭，蹙眉盯著屏幕，認(rèn)真看回放。

    這時宋墨也走了過來。

    秦朗看了他一眼，賊兮兮朝他笑了笑。

    為什么要笑呢？

    因為秦朗對自己剛剛的表演還是很滿意的，且不說昨晚已經(jīng)練得很熟練，就是宋墨回過身來那一刻，他確定自己被對方帶入了戲中，也確定那一刻自己就是林文恒。

    李思年的作風(fēng)跟陳文棟很不一樣，他看回放時，一言不發(fā)，全神貫注，先是看整體效果，然后將屏幕調(diào)大放慢速度，仔細(xì)甄別兩人臉上的微表情和眼神。

    一開始秦朗還挺放心，但是見他連續(xù)回放幾遍，一句話也不說，心中不免屏聲靜氣忐忑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思年終于打破這安靜的氣氛：“小秦，剛剛看到金世錦的第一眼，你的心跳有沒有加速？”

    秦朗還沒回答，李思年又繼續(xù)道：“沒有對不對？林文恒是十九歲的年輕人，年輕人的愛情最容易產(chǎn)生于本能。他對金世錦的情愫，就發(fā)生在初次見面，雖然這個時候他自己還并不知道，但愛情確實已經(jīng)依靠本能產(chǎn)生?！?/br>
    秦朗啞然，露出被導(dǎo)演看穿的窘迫。

    李思年倒是依舊和顏悅色：“小秦，你的表演非常好，在這個長鏡頭里，從敲門到進(jìn)門見識到金公館的闊綽，再到看到金世錦時的忐忑，甚至他轉(zhuǎn)過頭，你眼中的驚艷和錯愕，都表演得非常細(xì)膩完美。但唯有一點，你作為林文恒，沒有第一眼對金世錦動心。我說得對嗎？”

    秦朗有些沮喪地點頭：“導(dǎo)演說得很對?！?/br>
    李思年笑了笑：“愛情戲尤其是這種同性禁忌題材，最重要的是性張力。性張力不能只來自吻戲親熱戲，而是兩個人相處中的那種曖昧。簡單直白來說，就是要讓觀眾感受到，兩位主角對彼此的渴望，或者說——”他頓了頓，“欲望！”

    秦朗是正常的年輕人，當(dāng)然也有過欲望，但那是純生理的，因為沒愛過人，所以從來沒有對某個具體的人有過這種感覺，自然是不知如何表現(xiàn)。

    他認(rèn)真聽著，似懂非懂，像是陷入一團(tuán)迷霧中，明明知道出口在哪里，可就是走不出去。

    李思年看著他糾結(jié)苦惱的表情，搖頭失笑，拍怕他的肩膀，安撫道：“不用急，這個角色本來就很難演，你作為年輕演員，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第一場戲嘛，暫時沒入戲很正常。你和宋墨生活中相熟，拍起戲來很有默契，這本來是好事，但也可能因為太熟，很難跳過現(xiàn)實關(guān)系，進(jìn)入戲中角色。我們先拍，這種特寫表情可以后面找到感覺再補(bǔ)。過兩天宋墨老師看到你在花園修剪花枝的那場戲，你看看他怎么表演？”

    秦朗點頭：“導(dǎo)演，我會努力的。”

    李思年笑說：“行，我們再拍點其他的鏡頭，說不定，能讓你更快入戲進(jìn)入林文恒這個角色?！?/br>
    要不說李思年會演員，雖然秦朗這場戲不盡如人意，但他卻沒有急于重拍。因為他很明白，此時的秦朗，無論重拍多少次，都不會達(dá)到想要的效果。

    不如循序漸進(jìn)，先從簡單的戲開始，讓他先拍幾場，一點點融入角色。

    一連兩天，秦朗拍得戲不是他和家人相處，就是在花園里修剪花枝，沒有任何與宋墨的對手戲。

    但這是愛情片，與愛情無關(guān)的戲份實在少得可憐，加起來也用不了幾天。

    終于又輪到一場感情戲，不過不是秦朗，而是李思年說的那場，金世錦默默凝望林文恒背影的那段。

    這是金世錦情感轉(zhuǎn)換的一場戲，也是全片中很重要的一段。

    這是1939年春天，中華大地大部分地方已經(jīng)淪陷，寓居香港的金世錦，妻離子散，身邊除了個一個老仆和女傭，就再無他人。

    他尚且富足，但在這亂世中，財富也不過如浮云，轉(zhuǎn)眼或許就消弭殆盡。

    當(dāng)然，對此時人生一片灰暗的他說，財富早就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