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以為這一生，斗斗小妾，膈應(yīng)膈應(yīng)新主母，運(yùn)氣好生個孩子，等著年老色衰那一天，也就這樣了。

    卻不知，七太太病逝，凌七老爺對催婚的族長說：我家中有子，不必再娶；如定要再娶，紀(jì)慕云即可。

    第2章

    長春院位于忠勤伯府西北角，是個四進(jìn)的院子，屬于二爺孔連捷。

    第二進(jìn)是孔連捷的內(nèi)院書房，第三進(jìn)住著兩位小姐、公子連帶奶娘、下人，第四進(jìn)是正主子孔連捷馬麗娘的住處：五間坐北朝南的正房，兩側(cè)是打通的廂房，各自加了耳房，西廂房住著最小的嫡公子昭哥兒，丫鬟住在后罩房，從如意門穿過去，是兩位姨娘的院子。

    青磚鋪就的地面，粉墻黛瓦的房屋，黑漆立柱、抄手游廊和如意門，窗子糊著雪白的高麗紙和淺紅窗紗，院中一個爬滿綠藤的葡萄架，窗臺下方是個小小的花圃，院里兩棵冠蓋如傘的梧桐樹。

    從正房西捎間窗子望出去，幾株月季花亭亭玉立，馬麗娘隨口問：“大夫怎么說？”

    長春院都知道，徐mama是二夫人馬麗娘的陪房、奶娘和管事嬤嬤，也是她最信任的人；徐mama走在府里，如今的忠勤伯長子、世子夫人趙氏也會客客氣氣地，賞徐mama個座兒。

    徐mama有些無奈，“說紅葉受了驚，給把了脈，怕是要吃點(diǎn)藥?！?/br>
    馬麗娘沒吭聲，端起案幾上的豆綠粉彩蓋碗輕輕呷一口。

    不一會兒，一個水紅綾襖、青緞鑲水紅邊比甲的丫鬟進(jìn)屋福了福，捧上一張紙：“大夫開了方子?！?/br>
    俗話說，久病成醫(yī)。

    馬麗娘生女兒的時候還好，前年生嫡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昭哥兒時難產(chǎn)，雖然母子平安，卻落下了病根，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每隔五天就有大夫進(jìn)來問診，常年藥不斷。

    也因?yàn)檫@個，馬麗娘對藥方、藥房非常熟悉，看上面果然是柴胡、木香、丹參、檀香之類的太平方，便把紙一合，問道“紅葉呢？”

    那丫鬟叫秀蓮，和紅葉同為二等丫鬟，在院里算是有頭臉的，繪聲繪色描述：“紅葉說有鬼、閻王殿，說的真真的，誰過去都打，嚇人著呢。香橙挨了兩下，手都破了，小丁香跑著叫了呂大強(qiáng)家的來，紅葉見到呂家的就哭，這才不鬧騰了?！?/br>
    又解釋：“奴婢問了香橙，說今天是紅葉生日，香橙討紅葉的好，請廚房錢mama給煮碗面，晚上端上來。紅葉本來歇著好好的，兩眼發(fā)直，突然折騰上了。”

    馬麗娘皺皺眉，把方子遞還給她，“你去抓藥，跟呂大強(qiáng)家的說，這兩天讓紅葉歇著，看看再說?！?/br>
    秀蓮笑著應(yīng)了，出屋去了。

    徐mama把“是不是撞上邪祟”咽回肚里，“這丫頭，過什么生日，真不讓人安生，晚上我去瞧瞧?！?/br>
    馬麗娘嗯一聲，“你去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br>
    很快，一碗褐色的、冒著熱氣的湯藥便端到紅葉面前，聞著就苦。

    主子的恩典是不能推辭的，何況，給請大夫?qū)ο氯藖碚f，是難得的榮耀：換個不得寵的，直接清出院子，找個犄角旮旯一塞，就不管死活了。

    睡在枕頭上的紅葉一口氣把湯藥喝下去，用帕子擦擦嘴角，拈一顆香橙捧來的麥芽糖，給小姑娘個笑容，才安慰母親：“娘，我沒事了?！?/br>
    紅葉mama叫馮春梅，四十不到年紀(jì)，一輩子沒讀過書，沒離開過后院，是個沒什么主意的老實(shí)人。

    馮春梅在洗衣房干活兒，丈夫呂大強(qiáng)在外院更房，女兒紅葉在馬麗娘院子是有頭臉的丫鬟，兒子紅河在門房跑腿，外人叫聲“呂大強(qiáng)家的”，熟人便喊她的本姓“馮大娘”。

    馮春梅訓(xùn)斥“沒事你鬧什么”，又不放心，摸摸紅葉額頭，把她胳膊塞回夾被里，想說什么，看一眼門口沒吭聲。

    香橙不聲不響出去，坐到門口臺階打絡(luò)子。

    馮春梅這才壓低聲音：“你給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面前的母親頭發(fā)烏黑、臉龐圓圓的，皺紋還沒有爬到眼角，令紅葉很不適應(yīng)：去世前的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喝粥，瘦得像具骷髏，手腕細(xì)的鐲子都戴不住。

    是人還是鬼？

    她握住母親的手掌，溫?zé)嵊辛?，左手手背有黃豆般的疤痕--紅葉7歲那年，和年幼的弟弟搶炸丸子，哭著說母親偏心，母親把自己那碗給她，手一滑，guntang的油撒一手。

    紅葉熱淚盈眶。

    “娘，我就是，做了個噩夢。”她定定神，開始撒謊：“醒過來一時分不清，香橙不懂事，驚動這么多人。一會我說她?！?/br>
    馮春梅卻不放心：女兒是府里二等丫鬟，月例800錢，素來得二夫人信賴，吃穿用都是府里的，逢年過節(jié)拿到的賞賜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個數(shù)，家里也沾光。

    難不成有小人作祟，想個邪法，把女兒擠下去，占女兒的位置？

    “你小心著?！瘪T春梅使個眼色，嘴巴湊到紅葉耳邊：“別什么都吃，睡覺也小心些。等過兩天，我到外面求個符，給你戴上?！?/br>
    紅葉胡亂應(yīng)了，“我爹呢？紅河呢？”

    馮春梅嗔怪：“大白天的，能干什么去？誰像你的似的，不干活折騰人！”

    原來的那個世界（紅葉不知道怎么描述），父親和弟弟差事被新任夫人蘇氏找借口抹了，人活得好好的。

    她便沒吭聲，依偎在母親肩膀，眼淚一行行落下，在衣服濕成一片。

    初秋天短，到了下午天便暗下來，梧桐樹沙沙作響。二房下人除了在主子前值班的，分批去耳房吃飯。

    馮春梅不讓紅葉下床，自己和香橙用黑漆托盤端了飯來：兩碗白飯，兩碗紅棗粥，紅葉是兩碗菜，醋溜白菜、小炒rou，香橙只有一碟素?zé)骱J，另有一碗什錦面，上面臥著個荷包蛋。

    香橙咧著嘴巴：“我請錢大娘做的?！?/br>
    紅葉摸摸她的發(fā)髻，說聲“謝謝”

    府里慣例，一、二等丫鬟各自帶著一到兩個不入流的小丫鬟，一方面能騰出手，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伺候主子；另一方面，指點(diǎn)、調(diào)理小丫鬟，把人培養(yǎng)出來，日后由主子挑選。

    紅葉入府之后，就是跟著當(dāng)時的大丫鬟，由不入流、三等做到如今的二等。

    三人吃過晚飯，內(nèi)院便要關(guān)門、巡夜了。馮春梅不敢多待，見紅葉人好好的，不像有病的樣子，也放了心：“早點(diǎn)睡，明早我再來”。

    紅葉應(yīng)了，從床頭木柜抽屜摸出一個掌心大的瓷罐，塞進(jìn)母親手里“夫人賞的?！?/br>
    是潤手油，沒有夫人小姐日常的好，外面買也得幾個大錢。

    馮春梅揣進(jìn)懷里，叮囑兩句便走了。

    一個白綾襖、青緞鑲淺綠芽邊比甲的丫鬟掀開簾子，笑模笑樣地問“紅葉jiejie可好些”，身后跟著個留頭的小丫頭。

    是二等丫鬟彩燕，與紅葉同住這間屋子，兩個小丫頭住在遠(yuǎn)些的排房。

    紅葉百感交集：原來那個世界，彩燕和她關(guān)系親近，兩年后嫁給外院的小廝，不在長春院當(dāng)差，逐漸生疏了。

    她定定神，露出笑臉：“早沒事了，本來就好好的?！庇智妇蔚卣f“我娘一來，倒把你擠出去了。”

    彩燕松了口氣，拿出個油紙包，“今天廚房做了紅豆包”，又從荷包取出一枚細(xì)細(xì)的金戒指：“jiejie生辰，我的心意。”

    紅葉依稀記得，每年彩燕過生日，自己也送禮物，便大大方方收下了。

    隔壁房間的大小丫鬟探頭探腦地，有送禮物的過來，紅葉笑臉相迎，在腦海中把對方和名字對上號。

    忽然門口咳嗽一聲，她抬頭，見是個40余歲的婦人，姜黃色鑲暗紅邊比甲，官綠色裙子，整整齊齊的圓髻簪兩根赤金鑲青玉簪子，一朵大紅絹花，臉上帶著笑容。

    紅葉穩(wěn)住神，恭恭敬敬福了?！靶靘ama”，扶著她的手讓進(jìn)屋子，帶著笑說“mama今天有空，賞光到我這里?！?/br>
    把徐mama扶到屋里最好的座位，推一推桌上盛著麥芽糖和橘子的碟子，叮囑兩句，香橙一溜煙跑了。

    徐mama不動聲色地望過來，見紅葉眼神澄凈，臉色紅潤，頭發(fā)重新梳過，和平時沒什么不同，“紅葉啊，坐?！?/br>
    紅葉立在她身邊，“mama身邊，哪有我坐的地方?！?/br>
    徐mama握住她左手，感覺溫?zé)崛彳?，脈搏有力，暗暗放了些心，“跟mama說，下午，是怎么檔子事？”

    她已經(jīng)打好腹稿，露出迷惘神色：“回mama話，下午不是我當(dāng)值，我回屋做過年用的荷包，困了便歇了，不想做了個夢：夢到我，夢到小時候，我和我爹我娘、弟弟沒被夫人選來府里，留在原來的府里?！?/br>
    馬麗娘是山東布政使馬勇嫡次女，康乾二年和孔連捷成親的時候，馬勇還在京城任職，原來的府里便是馬府。

    徐mama不置可否。

    紅葉又說：“老夫人（馬麗娘母親）見我針線好，把我放進(jìn)二少爺房里做事，一晃眼，也長到現(xiàn)在的年紀(jì)了，我娘病死了，爹和弟弟好好的。二少爺娶了親，少奶奶帶了陪房的人，屋里人夠了，老夫人便把我安排到府里的針線房，還....還給我定了門婚事?！?/br>
    說到最后，她聲音像蚊子，脖子都紅了。

    徐mama滿臉驚訝，顯然沒想到。

    紅葉吭哧吭哧地，“不知怎么，我被香橙吵醒了，一時不知道是夢還是什么，就....”又拉著徐mama的手用力搖晃：“好mama，我不敢欺瞞您，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您幫我和夫人說說，夫人罰便罰我，可別生我的氣。”

    換了別人，徐mama一定板起臉，狠狠訓(xùn)斥一頓；可想起上個月醫(yī)生遮遮掩掩的話，馬麗娘的心灰意冷，手里這么幾個人，紅葉有大用....

    徐mama噗嗤一聲笑了，“我倒是什么，原來啊，小妮子是想嫁人了！”

    紅葉臉漲得通紅，“mama！”

    屋里氣氛好了不少，香橙趁機(jī)提了一壺滾熱的水，紅葉沏了龍井茶，端到徐mama面前：“夫人賞的，您嘗嘗?！?/br>
    見徐mama笑著端起蓋碗，她趁機(jī)又說：“我娘也嚇了一跳，怕有什么不妥當(dāng)，說這幾天去廟里求個符。mama，您見多識廣，您看，我該怎么辦？”

    徐mama想了想，拍拍她的手：“你娘說得對，去廟里拜一拜，我看，這幾天變天，你受了風(fēng)寒，燒糊涂了?！?/br>
    紅葉連連點(diǎn)頭，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閑聊片刻，徐mama喝了半杯茶，便站起身：“好好養(yǎng)著，夫人讓你歇一天，有什么事讓香橙過來?！?/br>
    紅葉應(yīng)了，把人送出屋門，目送她順著青石道路拐彎，才收回目光。

    希望能過關(guān)，她想。

    作者有話說：

    《狀元夫人的和離之路》

    父母意外亡故，14歲的溫菁菁推掉婚事，帶著沒長大的弟弟，苦苦經(jīng)營唯一的鋪?zhàn)印?/br>
    弟弟成家了，23歲的溫菁菁成了老姑娘，婚事尷尬，被媒人說動，嫁給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有妾有子的武狀元丁柏。

    時移事遷，29歲的溫菁菁心灰意冷，離開丁家，搬到郊外莊子。

    數(shù)年之后，溫菁菁身染重病，在丁柏懷抱離開人世。

    再一睜眼，溫菁菁回到24歲，剛剛嫁進(jìn)丁家一年。

    之后溫菁菁開鋪?zhàn)樱瑨甏箦X，心平氣和地把和離書遞到丁柏面前，“我不愿再與你過日子，緣盡于此?！?/br>
    丁柏把和離書撕成兩半：“既娶了你，便是有緣。此事休要再提?！?/br>
    第3章

    自己是人是鬼？這里是真實(shí)世界還是死前幻覺？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自己....會不會活了兩輩子？

    紅葉苦苦思索，夜間輾轉(zhuǎn)反復(fù)。無法入眠。

    回到康乾十二年的第三天，她見到了活生生的馬麗娘。

    二十五六歲年紀(jì)，丁香色繡折枝梅花對襟褙子，白綾小襖，下頭是一條粉色百褶裙，烏黑青絲挽了個墮馬髻，赤金累絲丹鳳銜著的紅寶石和紅寶石耳環(huán)搭配紅色唇脂，顯得整個人很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