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鐵扇將自己鎖在藏經(jīng)閣中，誰也不見。

    她最害怕扶蘇見到她這副模樣，色衰而愛馳，愛弛而恩絕，漢武帝的李夫人早就深諳此道。

    用后半生的再也不相見，換取一個帝王余生全部的思念與恩寵。

    至死，她都是那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絕代美人。

    鐵扇翻閱上古秘籍，借以打發(fā)時(shí)間，可惜精力不濟(jì)，半本還未看透便著了過去。

    如果一覺醒來，敖烈就把扇子送了回來，她便平安渡過此劫。

    只不過，心中總是有些莫名不安，敖烈不會言而無信，但世間總是會有很多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

    譬如叁太子也曾經(jīng)發(fā)誓這輩子絕不會丟下萬圣公主，可最終……盡管這并不能怪他。

    如果過了十日之期，她面對的就不僅僅只是失去美貌和青春，內(nèi)丹破損之下，沒有芭蕉扇維系，她會被千年修行反噬，很快便會化成一堆白骨。

    父君給了她兩千年長生不老，也決定了一旦契約失效，她無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慢慢生老病死。

    她會在朝夕之間橫死，剎那魂飛魄散，連輪回轉(zhuǎn)世都沒有。

    倘若她早些修煉成仙，就不會有諸多煩惱了。

    如果當(dāng)時(shí)扶蘇受傷，她沒有耗盡全部靈力救他，也不會讓自己身陷囹圄。

    不，她當(dāng)時(shí)就不應(yīng)該貪圖一晌之歡，沉迷美色，這樣那個瘋子就不會喪心病狂，痛下殺手。

    又為了一只妖，將自己推至這般絕境，怎么一千年過去了，她毫無長進(jìn)。

    為什么會叁番兩次，與妖糾纏不清，她一介神女，活得太過失敗。

    鐵扇陷入夢魘，開始胡思亂想，她不怪扶蘇，只是怨自己胡來，色令智昏至此。

    可是，如果當(dāng)時(shí)不救他，他此時(shí)也命喪黃泉了。

    那種摧心刺骨的痛，與現(xiàn)在死神瀕臨的恐懼感相比，究竟哪一種更令人絕望呢？

    老實(shí)說她與他之間甚至根本沒有互表過心意，他陪在她身邊整整一千年，他們之間有植入骨血的親密，她不惜一切救他，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

    這樣要生要死的，算什么呢。

    更何況她現(xiàn)在這么老，這么丑，如何有臉皮再提起情愛二字。

    如果她真的死了，如果有人給她寫墓志銘，那應(yīng)該是千年神女，為妖所惑，搞婚外情，把小命都搭上了。

    想起她那位年輕貌美的情郎。

    他愛她嗎，他愛她什么，他什么時(shí)候開始愛她的，他會一直愛她嗎，即使她現(xiàn)在這副模樣他也愛嗎？

    他竟然從來都不曾對她解釋過，從來不曾！

    他只是貪圖她年輕的身體，和她一樣，這樣輕浮好色的兩個人，為什么會扯上衰老與死亡這樣沉重的字眼呢。

    他們不過是主仆，縱然有一千年的過往，她過去對他并不好，動不動就責(zé)罰打罵。她是張牙舞爪，趾高氣揚(yáng)，一直兇巴巴惡狠狠現(xiàn)在又變得又老又丑的女主人，他尚且年輕漂亮神氣，還有什么理由愛她？

    她愛他嗎，是不是只是為了報(bào)復(fù)牛魔王呢，還是這一千年里太寂寞了，他給她的rou欲糾纏是在太過美妙歡愉，令她生出了她其實(shí)愛他的錯覺。

    現(xiàn)在她要為這錯覺搭上性命了。

    鐵扇默默淌著眼淚，在氣惱與患得患失中陷入昏迷。

    半夢半醒中，似乎有人將她攔腰抱起，輕手輕腳地放進(jìn)柔軟的牡丹窄榻上。

    手指被一截枯木似的東西纏住，她睜開眼睛，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耄耋老者正躺在她身側(cè)，闔目而眠。他那長滿青斑的枯萎手指，還黏糊糊地搭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如同風(fēng)箏斷線，纏繞著她的手指。

    “啊！”她那破鼓一般沙啞的烏鴉老嗓子被嚇出尖細(xì)刻薄的聲音，一如她年輕時(shí)候。

    “殿下……”那老妖怪皺了皺眉，耳膜險(xiǎn)些被她震碎，睜開眼睛，瞳孔如麋鹿般空澈清靈，“是我?！?/br>
    “你是誰？”這死魚一樣的聲音她也不認(rèn)得，鐵扇抱起被子裹在身上，一腳踹在那老色鬼腰上，可惜沒什么力氣，反而使她小腿抽筋，疼得連翻白眼。

    扶蘇只好變回少年模樣，那張臉神氣漂亮得不像話，貌美膚白眉清目秀，聲音也如叁月的和風(fēng)細(xì)雨，“殿下，是我?！?/br>
    鐵扇呆滯了一瞬，松下全神戒備，一巴掌揮了過去，破口大罵，“你是不是有病?。　?/br>
    裝成這個樣子差點(diǎn)嚇得她當(dāng)場駕鶴西去。

    要是芭蕉扇還在手上，他哪里還半條命跟她在這里說話。

    “殿下不肯見我?！彼幼∷氖终?，一把將她扯進(jìn)懷里，不容她掙扎。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干澀地道，“可是扶蘇想見殿下?！?/br>
    牡丹榻上，年少風(fēng)流的少年抱著面容枯槁的老嫗，少年的一膚一發(fā)，漸漸褪去血色，又變成滄桑的老者，脊背也佝僂起來，背上鼓起小小的駝峰。

    兩個人依偎彼此，儼然是一對恩愛情濃的老夫老妻。

    誰敢說他不愛她。

    鐵扇僵直著身體，任由他抱著，將臉埋在他的白發(fā)里，喃喃道，“你一定是有病。”

    “剛剛傷著哪兒了？”

    “腿，抽筋了。”

    他抬起她的小腿，手指輕輕按上去，替她揉筋。

    她靜靜打量著他變幻出的這張臉，心里有些納罕，“你這樣老，卻一點(diǎn)兒也不難看?！?/br>
    像一位修煉千年的道長，身段秀俊，仙風(fēng)道骨，眉眼間蘊(yùn)藏著星漢燦爛，滄海桑田。

    “公主認(rèn)為自己老了的樣子很難看嗎？”他抬起頭與她對視，手上的力道依舊認(rèn)真。

    “當(dāng)然?！彼踔敛桓铱匆谎坨R子。

    扶蘇搖頭笑了笑。

    公主此刻的容顏，像一幅被緩緩攤開的仕女圖，水墨暈染，畫中的女子面目不甚清晰，但依舊可以直觀地窺見佳人的風(fēng)骨，美人的氣質(zhì)，以及神女身上那份獨(dú)有的令人神往的高傲。

    他心里這樣想著，也如實(shí)說了出來。鐵扇羞紅了臉，推他的手，“慣會花言巧語?！?/br>
    “今天晚上，求公主大赦天下，就讓臣陪公主一起睡覺，好不好？”扶蘇握住公主的手，低頭細(xì)細(xì)吮吻。

    “不好?！彼ψ∷牟弊樱柏佳?，我要你每天都陪本主公睡覺?！?/br>
    “遵命?！?/br>
    “不許變成糟老頭子?！?/br>
    “領(lǐng)旨?！?/br>
    “老妻少夫才有情趣。”

    “……”

    “殿下……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