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五大連池（二）

    楊嘉北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清楚宋茉分手的原因。

    為什么呢？

    楊嘉北反反復(fù)復(fù)回顧之前兩人的相處，首先反思，是否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者，哪里讓她不適。倆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彼此之間脾氣早就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盡管日常也免不了斗嘴小矛盾，也都能解決。

    還是說，她不喜歡這樣的長時間分離？

    楊嘉北的專業(yè)性質(zhì)注定了他的假期少，不能時時刻刻去翹課見宋茉，更不要說其他……楊嘉北想要和宋茉說一聲，說別擔(dān)心這個。他會申請調(diào)到她所在的城市，她不會再為生活發(fā)愁，楊嘉北很快就有工資有補助，他可以負(fù)擔(dān)她的花銷，她想繼續(xù)讀研、讀博也沒關(guān)系……

    楊嘉北打電話過去，宋茉接了，她的聲音有點疲倦，像剛哭過，只說很累很困，先睡一覺；有什么事情，明天上午再說。

    楊嘉北信了她的話。

    第二天早晨，宋茉人走了。

    一句道別都沒有，手機關(guān)機，換了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后來還將名字從宋茉莉改成宋茉——她媽也姓宋，所以改不改姓氏都一樣。

    ……

    馬上就是七年。

    沒和宋茉說過話的七年。

    幸好還不到七年。

    下午去了黑龍山——又叫老黑山，今天游覽車不開，只走了走，盤山道上是高大的白樺林，各色火山灰囤積起來的沙灘，頑強茁壯的火山楊，浩瀚猙獰的翻花熔巖……等到天色漸暗時，倆人才重新回到車上。楊嘉北身體結(jié)實，倒是宋茉，剛開始在雪地里走的時候，凍得手臉僵，時間久了才漸漸地緩過來，身體越來越熱，也終于重新適應(yīng)了家鄉(xiāng)的嚴(yán)寒。

    北方的孩子基本都知道，雪這東西，剛碰的時候，凍得十指連心冷；但玩上一玩，團(tuán)兩個雪球子，就不冷了，手指開始發(fā)熱，連帶著身體也忘卻了寒冷。

    話雖如此，楊嘉北還是第一時間開了空調(diào)。五大連池離黑河就近上許多了，用不了仨小時，楊嘉北就載著宋茉到了黑河，他來過這里幾次，上次來還是來抓某個犯罪嫌疑人，住了幾天，住的是幾十塊一天的賓館。

    這次不一樣，楊嘉北選了個黑河最高檔的房間，江景，隔著黑龍江，對面就是俄羅斯。

    辦理入住的時候，宋茉就在旁邊，她坐車時間久了，也有點累，精力不太足；聽到楊嘉北說要一間房，她也沒啥反應(yīng)，不過補充了一句：“有倆床的房間嗎？我們要倆床的。”

    楊嘉北看了她一眼，倒是有點納罕。

    很快，楊嘉北就知道為什么了。

    這種地方，雙床房，也是倆一米五的大床，別的不說，睡他和宋茉倆人綽綽有余。宋茉等不及似的，不等楊嘉北說完“你想吃點什么”，她就開始湊過來貼楊嘉北，楊嘉北還想著另一點：“哎你就中午吃了那一頓，現(xiàn)在不餓啦？晚上再搞，我先帶你吃點——”

    “吃什么吃啊，”宋茉咬著他的手，含糊不清，“都透了，全濕透了你還只想著吃?！?/br>
    楊嘉北對她的抵抗力一直是零。宋茉主動的時候，他就從沒有拒絕過；倒不是擔(dān)心拒絕后她不好意思，而是他也想。

    吃飯的事情暫且擱置一旁，楊嘉北倒是和宋茉搞得昏天黑地。中間點了一次外送，豬包牛，蘇伯湯，還有罐羊，說不上好吃不好吃，總之就是填飽肚子，填完繼續(xù)開工，楊嘉北開了一天的車，又和她到處跑著玩，倒也不覺得累，只是后來看到床單上有點點滴滴的血絲，不明顯，仔細(xì)瞧，才發(fā)現(xiàn)宋茉的手肘膝蓋都破了皮。

    這次完事后，說什么，楊嘉北都不肯來第三回 了。

    那個床也睡不成人了，不知是誰的東西，總之氣味濃郁，亂糟糟一團(tuán)。楊嘉北這次沒收拾東西，先把寶貝小茉莉折騰干凈了，才擁著睡。

    宋茉這次沒有認(rèn)床。

    可能因為枕邊是熟悉的人。

    只是糟糕的夢境還在困擾著她，不是什么虛幻的、大腦憑空幻想出的東西。而是宋茉從有記憶開始的二十多年記憶，每一段記憶都抽成細(xì)細(xì)的蛛絲，要設(shè)下大網(wǎng)將她整個人都籠罩進(jìn)噩夢的大網(wǎng)中。

    夢里僅有的鮮活色彩，基本上只有現(xiàn)在酣睡的楊嘉北，而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濃郁的黑白。

    宋茉夢到撞見母親出軌——或者說——不算什么出軌。

    母親晚上悄悄去按摩店里上班，賺點“快錢”，畢竟父親和她的那筆遣散費早就被花得一干二凈，剩不下什么。一家人總要吃飯，總要有人去掙點什么，來抵抗即將到來的嚴(yán)寒。

    父親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能怎么辦？他一直沒找到新工作，除了讓老婆想辦法搞點錢外，他也無能為力，他連份正經(jīng)工作都找不到，天冷了，交警查得嚴(yán)，他的摩托車也拉不到幾個客人。他倒寧可自己去賣，可惜按摩店也不收男的。宋mama上班的時候，他就騎著摩托車漫無目的地走，有時候和好幾個同樣用摩托車?yán)偷娜嗽谝粔K兒，弄個用完的油漆桶，里面裝掉木條，點起來烤火，跺跺腳，暖暖身體，吹吹牛，好像這些就能忘掉如何親手丟掉那可憐的自尊。

    宋茉知道那些人背地里偷偷罵她小女表子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爸爸mama做的事情。

    后來，mama走了。

    爸爸沒怎么消沉，因為他遇到了“真愛”。對方恰好也有個孩子，也是離異，也是被伴侶拋棄，爸爸覺得對方和自己簡直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而宋茉就是天造地設(shè)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小螞蟻，是墻上礙眼的蚊子血。

    爺爺年邁，漸漸地也沒辦法照顧她；大伯家的冷眼，為了湊點錢，年邁的爺爺?shù)吐曄職獾睾痛蟛f話，承諾將老房子和地基全都給他；爸爸隔三個月會打錢過來，有時候一兩百，有時候五六百，言語間要宋茉懂得感恩，要勤儉節(jié)約，要省著點花他賺錢多不容易啊養(yǎng)著她已經(jīng)很好了……訓(xùn)斥她的時候，是宋爸爸最得意的時候。他甚至能不在意昂貴的話費，從長達(dá)四十分鐘的斥責(zé)中重新找到威望，并從她卑微的感謝聲中重建尊嚴(yán)。

    宋茉越發(fā)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多余，她長時間陷入一種發(fā)呆的境界中，思考著，是不是，如果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些人就不必有這么多的負(fù)擔(dān)了？

    她是不是拖累了mama？如果沒有她，mama是不是能早點離開這個沒有希望的家？

    她是不是耽誤了爸爸？不然為什么他從離開家后就在沒有回來過？

    她……

    她是不是影響了楊嘉北？

    沒有她，他大可不必承載起照顧另一人的負(fù)擔(dān)；沒有她，他也完全不必過這種節(jié)儉的生活。

    大一時刻，當(dāng)收到楊嘉北千里迢迢寄來的月餅時，宋茉坐在海邊，吹著潮濕徹骨的海風(fēng)，一邊沉默地打開蓋子，將那些月餅全部掰碎了往嘴巴里塞，生硬地一一吞下。

    那些是他學(xué)校發(fā)的月餅，楊嘉北一塊兒也舍不得吃，全都寄給宋茉。

    那個時候的宋茉，抑郁癥已經(jīng)非常嚴(yán)重。

    她已經(jīng)嘗試自殺失敗五次，坐在海岸邊臺階上，吹著風(fēng)，一點點地吃楊嘉北寄來的月餅，聽著他發(fā)的語音消息。

    “小茉莉，過幾天我就有假了。我打了申請報告，馬上就過去看你。”

    “你想沒想我？”

    “你想吃點什么？我給你帶點過去。這邊沒啥好吃的，不過稻香村的牛舌餅啊、棗花酥啦聽說還行，我買點……”

    聽完了，宋茉又按了一次語音播放，從頭開始認(rèn)真努力地聽。

    “小茉莉，過幾天我就有假了。我打了申請報告，馬上就過去看你?！?/br>
    “你想沒想我？”

    ……

    秋天的大連已經(jīng)開始漸漸寒冷，海水裹挾著陰寒吹來，宋茉凍得身體有點僵，最后一個月餅，她吃得很小心，很認(rèn)真，怕辜負(fù)了楊嘉北的心意。她終于發(fā)現(xiàn)這是五仁餡兒的月餅，也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五仁餡兒月餅還能有這么大的核桃仁、這么大的果仁，這么香的味道。

    她慢慢咀嚼著，感受著甜在口腔一點一點散開。

    宋茉忽然又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她想繼續(xù)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寶貝們?。?！

    中秋節(jié)快樂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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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黑河（一）

    「尊敬的帕維爾·巴普洛維奇·卡爾甘諾夫

    見字如晤。

    很抱歉，這一封信是用你所不熟悉的漢字書寫的，因為此刻的我很難將語言組織成俄語，再向您傾訴。

    還記得您之前曾對我講的那件事嗎？您告訴我，人在痛苦的時候，脫口而出的永遠(yuǎn)是母語。因為人在極其痛苦的情況下，是沒有辦法思考的。

    而現(xiàn)在的我正處于這種痛苦的漩渦中。

    我也知道，這封信注定不會交到您的手上。

    您和其他教授離開的前一夜晚，我的父親一直沒有入睡，我也一樣。他完全沒有想到，我們兩國的關(guān)系竟然惡化到這種地步……他很感激您送給他的筆記和那些資料，也很感激您這四年來對我們的援助。

    抱歉，想到之前的事情，我的情緒又開始一點點糟糕了。

    我的心好像病了，它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yīng)。我可以嘗到飯菜的咸淡，但沒有辦法分辨它是否美味；我能夠聽到鳥兒的聲音，卻無法再用“悅耳”來形容；我長時間地注視著雪水的融化，并不是因為感興趣，而是我不想動也不能動。

    聽說蘇聯(lián)來的專家已經(jīng)全部被接走，一些工廠也停止了運轉(zhuǎn)。我今天問父親，中蘇的關(guān)系還能回到之前嗎？父親讓我不要說話，他告訴我，局勢已經(jīng)變了。

    我不懂什么是局勢，我只知道我可能永遠(yuǎn)再也見不到您了，老師，帕維爾先生。

    您的學(xué)生

    宋青屏」

    抑郁是一種病。

    一種治愈稍微緩慢的疾病。

    宋茉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病了，她只是沒有胃口吃飯，沒有心情去觀察周圍，不想交流，不想說話，不想……

    而已。

    她從小比較沉默、壓抑，因而并不覺自己生了病。

    后來，有個詞語比較火，教導(dǎo)人要保持一定的“鈍感力”，宋茉匆匆瞥了一眼，也不知上面提到的“鈍感力”究竟是怎樣，她只知道，在長達(dá)兩年的時間中，宋茉一直都是很遲鈍的。

    她好像被裝進(jìn)真空的透明玻璃罩里，軀殼和人開玩笑，聊天，靈魂卻在冷冷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那些美妙的聲音不能引起她的波動，那些漂亮的花朵不能喚醒她的心跳。

    唯獨楊嘉北。

    他需要她。

    她并非毫無用處，并非只是一個拖累鬼，并不是只能成為負(fù)擔(dān)。

    楊嘉北給她輔導(dǎo)功課，宋茉會燒開水，刷干凈杯子，用家里最好的茶葉泡水給他喝；楊嘉北給她帶好吃的，她會向爺爺虛心學(xué)習(xí)怎么做飯，中午努力做好吃的給楊嘉北；楊嘉北平時體能訓(xùn)練強，運動量大，宋茉將自己攢了兩年的小豬存錢罐砸破，用里面的錢給他買了一雙舒服的、昂貴的運動鞋。

    宋茉還用mama剩下的舊毛線，給楊嘉北織一條長長的、紅色的圍巾，她很想再給他織一雙手套，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從mama那邊學(xué)會。宋茉懊惱自己還是太笨了，笨到那條圍巾也花了好幾天才織好，她只會最簡單的元寶針，也沒有學(xué)會退針，織錯了一陣，只好拆開，拽著線頭一下下全拆掉，重新從頭再織。

    她拆了四次，第五次才織出了完美的一條紅色圍巾。

    宋茉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么可以給楊嘉北的，尤其到了后來，她情緒壓抑到一定程度，甚至連笑容、連和楊嘉北聊天談笑都沒有辦法全身心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