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 第17節(jié)
“但我也有脾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心,我也會不舒服,我也會難受,宋茉,你不能這么作踐人,”楊嘉北說,“你覺得這樣逗我好玩?還是覺得……覺得很有成就感?覺得這個男人就是離不開你?這輩子認定了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宋茉眼睛酸澀,她急促說:“我沒那么想?!?/br> “但你這么做了,”楊嘉北看上去滿臉失望,他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已經冷靜了,冷靜到下一刻他提分道揚鑣、宋茉都不會感到稀奇,他說:“我知道你有難處,我不強求你說出來,可你別這樣。” “我等你一分鐘,一分鐘到了,你想繼續(xù)處,我就繼續(xù)陪你,”他說,“要是你真不想我在這兒,也成,我收拾東西走人?!?/br> 這話干脆利索。 宋茉說:“你走吧。” 楊嘉北問:“不再等一分鐘?” “嗯,不等了?!?/br> 宋茉一直低著頭,她發(fā)現面前的桌子上掉了一小粒芝麻粒,是她剛才吃油餅不小心落下的。 楊嘉北說:“我還愿意等。” 宋茉搖頭:“算了?!?/br> 她又補充:“對了,你把我的東西都留在這個酒店吧,我想辦法帶走?!?/br> 視線之中,她只看到楊嘉北那雙大手,他什么都沒說,站起來就走。耳側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宋茉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她有些受不了,大口大口呼吸,想要竭力把這股糟糕的感覺抑制下去,喉嚨和肺都是痛的,她痛到不能忍受,只好趴在桌子上,咬著自己的右手,睜大眼睛,深呼吸,盯著地面。 宋茉發(fā)了狠勁兒咬自己的手,比咬楊嘉北可狠多了,咬到嘗到血味兒也不停下,不松口,她像瀕死的魚,像撞了玻璃的鳥。 宋茉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大的情緒波動,因而竟不知所措,已經完全失去應對的能力,只能睜著眼睛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淚珠,落完了,她用餐巾紙無聲地擦干眼睛,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吃已經涼透了的油餅。 她在這里一直坐了四十分鐘,時間長到楊嘉北肯定已經離開。 宋茉的胸口好像缺少了些什么,她想或許自己需要重新服藥,一直吃到看完那些日記……她沒想好怎么處理那些東西,畢竟是爺爺留下的,或許可以留遺囑和自己同時火化……如果那些人能夠尋找到她完整尸體的話。 宋茉打開自己房間的門。 楊嘉北坐在床上,正看那些日記。 一塌糊涂的床已經收拾好了。 宋茉不知如何應對眼前場景,今日份的情緒起伏夠大了,此刻只能木木呆呆:“你……” “喜歡你的楊嘉北已經走了,”楊嘉北悶聲說,“現在留下的是警察楊嘉北?!?/br> “警察楊嘉北得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br>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嗯……感覺離故事高·炒節(jié)點不太遠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謝在2022-09-17 22:10:01~2022-09-18 21:22: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ereinreeuy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三七、24-7、della、奇點 10瓶;icu的毛先生、噠噠噠噠、崖崖樂、慕經年 5瓶;嘿嘿嘿 4瓶;27957283、長腿啦啦啦 3瓶;木腦殼、昔歸、jisoo的meimei、歐呦歐呦、血淚為殤、檀回發(fā)際線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21章 漠河(五) 楊嘉北不走。 不僅不走,還得繼續(xù)開車送宋茉去北極村。 他姥姥以前就住在漠河,雖然老人已經故去多年,但楊嘉北也來過幾次,宋茉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息——她很久——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些藥物將她罩在無聲無情緒的巨大玻璃罩中,堅持服藥這么久,宋茉還是第一次有著如此強烈且不能壓抑的情緒波動,哪怕它給予她如此多的痛苦,此刻仍驚詫于那痛覺神經的敏銳。 因而宋茉用了半個小時去消化、整理這些無措的情緒,她不知該怎么和楊嘉北說—— 說什么? 我們沒有未來? 我已經不考慮以后。 你不要對我有太多期望。 你別在我身上費力氣…… 怎么說都不對。 萬事開頭難。 可她難的不止這一個開頭。 宋茉在網絡上接觸過一些失聰或失語者,因為聽不到,他們的世界中并不存在“語氣”這種詞語,因而有些措辭會顯得稍微僵硬、刻板些。這是許多具備聽力和發(fā)聲能力的人所不了解的冷知識。 宋茉現在就是。 她習慣了浸泡在那種麻木中,因而擔心自己的話語會帶有過激的情緒。 她不想傷害楊嘉北。 所以選擇沉默。 上午去看馴鹿——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游牧民族的鄂溫克族,他們的馴鹿。這些比漢族人更早就生活在大興安嶺的民族,養(yǎng)著吃苔蘚的馴鹿,住在撮羅子中,夏天鋪樺樹皮,冬天鋪鹿皮;他們跟隨馴鹿的足跡生活在這個古老而包容的山林中,營地也隨之搬遷,夏天的時候,或許能在一個地方住上半個月,而當冬季來臨,更多的是兩三天就要搬一次家。 這些東西,宋茉從書上看到過。 她還知道因大興安嶺的樹木遭受遭受過度砍伐,獵物越來越少,馴鹿的食物也越來越少,知道鄂溫克人最終走出山林,選擇遷往內蒙古或者東北的平原生活,她還知道有鄂溫克人艱難地適應著另一片土地的生活,知道很早走出山林的敖魯雅鄂溫克人中有個優(yōu)秀的畫家叫做柳芭,知道對方無法適應都市生活而選擇重新回到森林…… “但森林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了,”捧著熱乎乎的馴鹿奶茶,木刻楞木屋中,穿了三層厚厚長襪的宋茉對遇到的一個小孩子說,“只有長久住在森林中的人,才能發(fā)現森林的變化——那些霧靄啊,鳥啊,都不一樣了?!?/br> 小孩子也是游客,聽得似懂非懂:“那她怎么了呀?” “她哭了一場,仍舊生活在大山里,”宋茉說,“直到去世?!?/br> 她隱藏了重要的信息沒有講,這位將鄂溫克族文化以畫作形式展現給世界的畫家,并非壽終正寢,而是將生命結束在小溪中。 小孩子聽完了,不太明白,跳出去繼續(xù)找馴鹿玩,因而房間再度只剩她和楊嘉北二人,小屋中并不是很暖和,宋茉抖了幾下,打了個噴嚏,楊嘉北不著痕跡靠近她,將自己的一個熱水袋放在她腿上。 宋茉將一杯沒有喝過的馴鹿奶茶遞給他:“我覺得這個還挺好喝?!?/br> 楊嘉北接過,指腹摩挲杯子。 良久,他嘆氣。 楊嘉北說:“我記得你上六年級那會,我姥姥還在世,我來漠河探望她,想讓你一塊兒過來玩?!?/br> “啊,我記得,”宋茉假裝清晨的不愉快沒有發(fā)生過,她松口氣,繼續(xù)說,“我爸媽一直攔,說跟你們出去玩不好?!?/br> ——宋茉去過的地方不多,一是經濟受限,而是她的父母,那時候抹不開面子,也不肯接受楊家父母的好意,堅決阻攔她跟著一起出游。 現在突然提及,就像光著腳在溪水里走,冷不丁被小石子硌了下腳心。 楊嘉北突然轉移話題:“我姥姥和我說,她進大興安嶺拉柴的時候,能看到大樹上刻著山神白納查的像,看到就知道,那是鄂溫克人留下的。” “聽過鄂溫克族的傳說嗎?”楊嘉北說,“在他們的傳說中,還沒有出生的小孩子,靈魂都生活在松樹頂上,他們住在松針上,住在幼鳥的巢xue中。” 宋茉的手撐著臉,安靜聽。 奇怪,她會不想、沒有精力去聽別人說很長很長的話,也不喜歡過多的交流,但現在她的狀態(tài)還好,好到不僅可以和一個小孩子聊很久,還能有耐心地聽楊嘉北說這些。 以及,對他話的內容感興趣。 “而每一個離開世界的人,靈魂將重新回到松樹頂,飄蕩在山林的頂端,”楊嘉北說,“他們會負責照顧這些還沒有抵達人間的幼小靈魂。” 宋茉說:“真好。” 她的靈魂不知道會去哪里。 不過她并不想和mama團聚。 盡管她也會想念mama。 可是—— 她垂首,將熱乎乎的奶全都喝下。 楊嘉北說:“你在北京的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宋茉斜睨他:“問這話的,是警察楊嘉北?” 不等他回答,宋茉又快速地說:“那你這是侵犯我隱私,我沒有犯罪記錄,一合格的、標準的良民,你沒有這個權利來詢問我的私事?!?/br> 楊嘉北說:“那現在是從小和你一塊兒長大的哥哥楊嘉北,想關心你?!?/br> 宋茉搖頭,給出回答:“北京不怎么樣?!?/br> 北京,首都,經濟中心,繁華是真的,繁華下面的虱子也是真的。這是一個人口流動頗大的城市,天南地北的人都來,因而也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蟲子——比如蟑螂,比如木虱,每一樣都讓剛開始只能租住五環(huán)邊緣、低價房子的宋茉傷透腦筋。 這個城市很快,快到有著高速的地鐵、烏壓壓的、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但它又很慢,慢到宋茉能清晰地聽到樓下水果店老板娘因為胃痛而發(fā)出的□□聲,慢到悠長、慢到好像這是一場望不見盡頭的痛苦深淵。 skp店慶時,那么多人拎著價值上萬、十幾萬、幾十萬的購物袋離開,而宋茉被一個傴僂身體、骨骼變形到彎成一張弓的的老太叫住,對方無奈又小心地詢問宋茉,可不可以把她手中還剩一口水的飲料瓶給她?她很渴,想要喝些水,也想要那個瓶子,可以賣幾毛錢。 就像走出大興安嶺的鄂溫克人。 她無所適從。 她想念厚厚的雪。 “那里不適合我,”宋茉說,“我沒有那么強的能力?!?/br> 楊嘉北說:“‘能力’不是這么用的?!?/br> 宋茉看他:“嗯?” “你小時候喜歡畫畫,畫得很好好看;你還有耐心看很多書,那些文學名著,”楊嘉北說,“我不行,我沒有你那么好的耐心,我看不下去——在畫畫和欣賞文學作品上,我的能力不如你。” 宋茉怔忡。 “但打架能力上,你不如我,”楊嘉北說,“你很好,真的?!?/br> 宋茉伸了伸胳膊,她粲然一笑:“今年了,你是這一年里第一個說我好的人?!?/br> 可今年快要過去了。 他也會是唯一一個。 楊嘉北說:“那,非常好的宋茉,你能和我講講,你胳膊上的那些傷口是怎么回事嗎?” 宋茉縮回手臂,她坐著,上半身壓低,將自己手臂都壓住,藏起。 她沉默片刻,問:“這好像不屬于警察楊嘉北的職責范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