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你可真丟你爸媽的臉! 氣吞山河的指責在耳邊回盪,馀音聲聲刺耳。 有那么幾秒,鄭襄元覺得自己也快要爆炸了,所剩不多的師生倫理直接被她拋到腦后,火氣就要張口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研究室的門忽然被打開,一老一少火花四濺的氣息當即洩到外頭。 「老師,我來拜訪您了,您近來可好?」 兩人同時抬頭看向門口。 但凡有點科學概念的都知道,在密閉空間做實驗是多么危險的一件事。 通風,得隨時注意通風,不論是實驗,還是針鋒相對。 一名高朓的男子站風口,合身的西裝襯衫把他的身型襯得更加挺拔,他提著禮盒,脣紅齒白的臉掛著適宜的笑容,對著那臭老頭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緊密壓縮的空氣氛子往外一散,老頭兒本來還很旺的火氣瞬間消了下來,對著他招手。 「來,雅呈,快來?!?/br> 趙雅呈狀不經(jīng)意地掃了鄭襄元一眼,才把眼神停在老闆身上。 「老師在忙嗎?會不會太打擾老師?」 老人家擺著手,「打什么擾!跟這傢伙說話才會讓我短命十年!快進來坐,我可得告訴你,剛剛的研討會上,那鄭老頭又給我找麻煩了啊……」 趙雅呈點點頭,跨步走進去。 老頭子坐在正中間的實驗桌,鄭襄元站在桌子右側,明明桌子左側距離門口比較近,趙雅呈非要繞到右側來,經(jīng)過鄭襄元時,空著的手不客氣地捏了她一把。 這可不是什么嬉鬧調(diào)情,趙雅呈是真的用盡指力,更過分的是他只有捏到皮,要不是情況不允許,鄭襄元那提到咽喉處的臟話早就飆出來了。 媽的,死傢伙! 她知道他在警告她別搞砸,但使使眼神就夠了啊! 捏得這么不手軟,根本就是在藉機報復了吧?! 鄭襄元狠狠瞪了一眼那衣冠楚楚跟老頭子聊得風生水起的臭傢伙,眼神一轉,瞧見不去當手語翻譯白白浪費才華來搞科學的同門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 倆傢伙氣喘吁吁,看見趙雅呈在里頭談笑風生,再看看實驗室完完整整沒有缺一塊石磚,委實挽救一場災難,安心地拍了拍胸口。 末了,還友善地對鄭襄元豎起大拇指。 鄭襄元微微一笑,原來最后比的手語,那個打電話的動作,是要搬救兵找趙雅呈啊。 真是親切慷慨。 她笑著提起手臂── 五指在脖子處狠狠劃了一刀! 真是多管間事! 兩位同門二度膽小地縮了回去。 不過這回跟剛剛不同,這次他們有了大靠山,可以大大方方橫著走,就見兩個大男人可憐巴巴地轉向趙雅呈求助,四顆眼珠子溢滿出生幼犬般的弱小光點,一點兒基本的羞恥心也沒有。 趙雅呈見狀,嘴邊的笑容略為加深,同一時刻,鄭襄元胸口中的怒火上了一層。 簡直找死。 可是,得忍耐。她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搞砸。 畢竟,這是她的初稿報告。 但是,真的很令人不悅啊。 除了半路殺出兩個爪耙子,還包括糟老頭對待趙雅呈如親生兒子的該死模樣。 這可是她的初稿報告,有人圍觀那就算了,竟然直接把她這個報告者晾在一邊? 晾在一邊那也就罷了,不久后,又聞趙雅呈悠然自得地提起波爾與愛因斯坦之爭。 那個什么爭是什么鬼?很簡單,就是把她方才跟糟老頭的對談套上一個歷史論戰(zhàn)的皮罷了,明明是大同小異的東西,竟然獲得糟老頭全權的通行許可?! 喔,大概不只有許可,還加上隆重歡迎,兩人談得那叫一個相見恨晚。 搞什么?她是來插花的嗎? 此時此刻,對鄭襄元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熱鍋上的螞蟻那般煎熬。 焦躁肆意竄動,五感無限放大,很多細碎得幾乎不會有人察覺的小事,那些放在平常她都可以假裝不在意的小事,此刻卻不受控制地干擾著她的心神。 譬如,她從來不能坐著跟老師說話,趙雅呈卻可以;再譬如老師會直接把手上的文件放平,趙雅呈可以很簡單地看到他註記的內(nèi)容,而她,從來只能看到文件的背面,打啞謎似的揣摩上意。 這樣隱晦的特權其實不只趙雅呈有,事實上,研究室的所有男生通通都有,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 研究室墻上貼的助教輪值表也是,她的名字通常都寫在大一新生的課堂下方,只因臭老頭覺得女孩子耐心細心,能順理成章解決剛出巢的新生那堆狗屁倒灶的鬼問題。 清潔表就更煩人了,她從來只負責掃地拖地,男同學則是清潔機器。 簡言之,雙標雙得很徹底。 老人家絮絮叨叨了多久,鄭襄元就在旁邊罰站了多久,期間趙雅呈偷間踢了踢她的腳跟,她咬咬牙根,識相地去泡茶。 當趙雅呈接過那杯茶端到老頭面前后,竟然還得到老頭一句「雅呈就是好啊」的讚美。 鄭襄元的白眼當真差點翻到天靈蓋上。 老頭邊品嘗趙孝子遞來的茶邊感慨,「唉,多好一棵苗子,我說你當初不簽博執(zhí)意往業(yè)界發(fā)展是為了什么呢?那里太浮躁了啊。」 又來了。 但凡趙雅呈來,老頭子最后總會補上這么一句話,鄭襄元每次聽到這話,頭皮就會有點麻。 是的,趙雅呈也是這個實驗室畢業(yè)的。 雖然說他們同年,但以入學時間和學位取得的年分來看,她還得喊趙雅呈一聲學長,那兩個手語翻譯員也得喊他學長,研究所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年齡和輩分亂得很。 不僅如此,趙雅呈大學念的也是京大的,正是外頭所謂的「頂大純血生」,從大學時代就是老頭的關門弟子,寵愛值噌噌噌地往上漲,不是鄭襄元這種還會被笑說來洗學歷的外人比得上的。 至于趙雅呈,每當面對如此感慨他總會平靜地起身,對著臭老頭就是一計深深的鞠躬。 「非常感謝老師的栽培,在這邊得到的知識與經(jīng)驗,學生受用一輩子?!?/br> 老頭兒盯著趙雅呈,好半晌才惋惜地擺擺手。 「也罷也罷,早點回去休息吧,還年輕,別傷著身子?!?/br> 「老師也是,天冷了,注意保暖,我就不打擾了您忙碌了?!?/br> 語畢,趙雅呈轉身,肩膀有意無意地碰了碰鄭襄元,提醒意味濃厚。 鄭襄元垂眸,按捺心頭躁動的脾氣。 過后,好聲好氣道,「老師,這次的報告……」 老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下週再提。」 鄭襄元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點頭。 簡略地收拾后,再畢恭畢敬地提醒尊貴的老人家,「報告前我已經(jīng)把實驗室打掃過一遍,設備開關二度檢查過了,都是關閉狀態(tài),老師離開時只要把門闔上就好,明早我會準時開實驗室。」 「老師辛苦了,別忙太晚,明天見?!?/br> 一場災難般的論文初稿報告終于告一段落。 當鄭襄元和趙雅呈起步離開實驗室時,身后悠悠傳來一聲指示。 「要討論時間,就先去看卓更甫的論文,這筆參考文獻都沒列上去,怎么好意思大放厥詞?!?/br> 難得的「明示」。鄭襄元在心頭冷笑一聲。 這么說來,她是不是還得感謝趙雅呈的友情贊助呢? * 天黑了,外頭的風很冷。 一出實驗室,趙雅呈和鄭襄元的角色就立刻顛倒了,方才她只能乖巧順從地聽他指示,如今卻是趙雅呈拿過她的包包,伸手,替她把外套拉鍊拉上。 趙雅呈垂著眼眸問,「吃晚餐了嗎?」 「還沒。」 「想吃什么?」 說實話,鄭襄元對他的耐心并不買單。 她的心思還放在那間實驗室里,足足兩年,她窩在這間研究室里,當助教,做實驗,帶同門,糟老頭的聲線,流淌的空氣,儀器的擺設,散亂的紀錄紙,她已經(jīng)熟到閉上眼睛雙手也能自動化了。 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產(chǎn)出論文,取得學位嗎? 可是方才,在她的論文初稿報告,那個雖然規(guī)模很小、對她來說卻也算是個里程碑的面談中,同樣是討論字元義,她說和趙雅呈說,得到的結果卻是大相逕庭。 到底誰才是實驗室的客人? 遲遲得不到回應,趙雅呈凝眉,二度出聲,「襄元,沒事,老師沒有完全否決,你──」 「學長學長!」 「哎呀,好同學,俺真開心見到汝啊!」 兩個稱職的手語翻譯員蹦蹦跳跳出現(xiàn),熱熱鬧鬧打斷他倆之間有些冰冷的空氣。 學弟綽號白鼠,鄭襄元一手帶的,因為她老是拿他當小白鼠實驗而得名。 跟鄭襄元同屆的是鼴鼠,說到這個外號,起因就有點不厚道了,源自于他那惹眼火爆的暴牙,不過他本人倒是不以為意,相反的,還以此為榮,鄭襄元總是很佩服他的自信。 附帶一提,鼴鼠還是趙雅呈的大學同學,當年是同寢室友,熟到有剩,剩到他熟門熟路地搭上趙雅呈的肩,一上來就苦巴巴地抱怨。 「兄弟,汝不知,莊老最近吃了炸彈啊,整個實驗室都他砲過一遍了啊,你來了,就是解救咱們魚rou百姓??!」 趙雅呈推了他一把,「別捧,你以為只有你是魚rou百姓?」 「魚rou美魚roubang,咱們都該讚魚rou,要不一起吃魚rou解個饞?」 白鼠適時在旁邊遞上崇拜的眼神,「對啊,學長!能一起吃個飯不?」 趙雅呈扭頭,「襄元?」 鄭襄元擠出一個笑容。 一般來說,她待人,是非常大方的。 這一笑,也讓她恢復往常的狀態(tài),「好啊,鼴鼠請客?!?/br> 鼴鼠哇哇大叫,「你的報告為啥我請客?」 她跨了一步,拿回趙雅呈手里的包,勾勾手指,便往系館外頭走。 「說得好,我的報告,你又湊什么熱鬧?」 「這不是擔心你嗎?我之前被念得,那叫一個血流成河??!氣都氣死了!」 「大哥,別說那么噁心的話,前科累累,比起擔心我,你難道不是更想削趙雅呈一頓?」 「欸,這你都看得出來!好眼力!」鼴鼠蹦蹦跳跳跟上,拿方才親切勾著趙雅呈的手搭在她肩上,「所以呢,請不請請不請?」 鄭襄元掙開他,「讓白鼠請吧?!?/br> 「嗄?」莫名躺槍的白鼠一臉呆滯,「我、我請嗎?」 鄭襄元轉身,在夜色中笑得陰風慘慘,「你要說不嗎?」 「我、我……」白鼠,老實人一枚,左右為難個幾秒,撈了撈口袋,撈出一張藍色小朋友,「……我只剩這樣,還有一個禮拜要活。」 鄭襄元彈了個響指,「太好了,我們?nèi)コ詢汕У摹!?/br> 「嗄?多的怎么辦?」 「賣身啊?!?/br> 「……哇靠,學姊你還兼差當老鴇?。刻谛牧税?!」白鼠淚眼汪汪,為了名節(jié),只能求助身旁大神,「學長學長,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趙雅呈哭笑不得,「她是讓你去洗碗吧?」 「嗄,是嗎?」反應過來的白鼠思慮了一會兒,慷慨就義,「行,那咱們?nèi)コ园桑 ?/br> 「這就同意了?」趙雅呈挑眉,對這個未曾相處過的實驗室學弟有了新的註解,「你還真是當白鼠的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