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艷紅似火的彼岸花盛開于道路兩端，在陰惻惻的風(fēng)中搖曳，如一朵朵染了鮮血的花舔拭著傷痕，看不見盡頭。朱堯站在路中央，心生疑惑地左右張望，不知該何去何從。身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經(jīng)過，但說是人又彷彿不太恰當(dāng)。

    他們的身子近似透明，沒有影子，黯淡的光線都能穿過他們的身軀。

    ──難道是幽魂？

    莫非他自己也和他們一般？他看向自己的手，光并未穿透他；往后一瞧，自己的黑影也好端端地顯于地面。

    一名鬼差似是注意到他，向他迎來。

    「你怎么在這？」鬼差沒有想像中青面獠牙，只是面色相當(dāng)蒼白，一雙唇呈現(xiàn)黑紫色，頭上懸著青火。

    「我……」朱堯語塞，因?yàn)樗膊恢雷约簽楹纬霈F(xiàn)在這。他──剛才不是還在戰(zhàn)場上嗎？

    「唉呀！是你啊，葉仙。你來這做什么？還不到時(shí)間哪！」鬼差徒手接了把青火，透過青火照出他的原貌，這才恍然大悟。

    是彼岸花的葉仙，被王母娘娘貶下來的可憐葉仙。

    「葉仙？」朱堯疑問。

    「是啊，去趟人間輪回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啦？」咦？他怎么不記得自己是葉仙？照理說，回到黃泉路上記憶便會(huì)恢復(fù)才是。

    一股淡雅香氣飄來，令他備感熟悉懷念，陣陣芬芳沁入鼻息，溫柔、眷戀的感覺油然而生。

    是彼岸花香。恬靜柔雅的馨香，如葉紗紗身上的香氣，喚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記憶──赫然間，他腦中浮現(xiàn)了那名女子，她漾著甜甜的笑靨，穿著最襯她的緋紅衣裳，銀鈴般的嬌嫩嗓音說著：「沙華！你瞧──」

    曼珠！是曼珠！是彼岸花的花仙，也是他最惦記的人兒……

    彼岸花香，宛如一把鑰匙，解開眾生塵封生生世世的記憶。這一刻，他記起所有與曼珠的回憶，包括天上的、人間的，還有黃泉路上的。

    天上的千百年愛戀，美好如浮生若夢；人間時(shí)的深情相依，卻歷歷在目?；蛟S，總得經(jīng)過一番刻骨銘心，才最留戀珍惜。

    「我想起來了……」朱堯喃喃地說。

    「記起來就快回去吧，你陽壽未盡，回去人間完成你此生的使命吧！」鬼差伸出一掌，拍向他的額心。

    他像是穿越了重重的記憶隧道，從第一世、第二世、一直到第六世的人間記憶，在他身旁飛快的竄過，每一世的他，都與花仙曼珠──也就是第七世的葉紗紗，擦身而過，沒有結(jié)果。遺憾與惋惜不停地在人世間輪回，而這一世，他們居然能相逢相識(shí)──他不禁納悶，這是為什么？

    按理而言，他們生生世世都不能相戀。為何，這一次卻可以走進(jìn)彼此的生命里？

    冥王，有這么好心替他們一圓人間夢？

    雖然，他曾在遁入輪回前，與冥王做了交易。但那時(shí)冥王答應(yīng)的是，用他五百年的修為，換取曼珠人世間的平安圓滿。他要她在每一世都能覓得良緣，幸福安好?？v使那良人非他，他也要她擁有愛情，他只要做一個(gè)能默默守在她身旁的人，就好。

    隧道到了盡頭，他邁向一片透白光芒，身體一點(diǎn)一滴被光芒覆蓋，最后隱身消失。

    身子好沉，眼皮好重。

    朱堯的手指輕微地抽動(dòng)，非常細(xì)微、幾乎是一瞬的動(dòng)作。若非葉紗紗握住他的手，可能也無從察覺。

    「朱堯？朱堯？」她帶著一絲希望呼喚著。

    可，朱堯卻依然閉著眼，沒有反應(yīng)，彷彿剛才手上感到的微顫，只是她的錯(cuò)覺。

    但她明明感覺到了，那感覺不會(huì)錯(cuò)的。她不放棄，默念咒語掌心凝聚一道白光，欲撫上他的眉心──

    朱堯毫無預(yù)兆的睜起黑眸，似一潭深不可測的汪洋。

    「你醒了！」葉紗紗轉(zhuǎn)為驚喜，順勢收起掌心的白光。

    朱堯眼瞼微眨，看了看眼前的人，輕聲道：「珠兒？」

    葉紗紗一怔，眼眶發(fā)熱，喉頭乾澀，啞聲問：「你──說什么？」

    她有聽錯(cuò)嗎？他──喚她珠兒？那是他從前對(duì)她親暱的稱呼……

    「我，想起來了?！顾焓郑N上她略顯蒼白的臉龐。她是不是一直在身邊照看著他，所以沒好好休息？氣色如此不佳?！肝椰F(xiàn)在才明白，一直徘徊在腦中的那名女子，就是你。」黃泉路上的彼岸花香，令他憶起兩人的曾經(jīng)。

    他，這也才明白為何此生彼岸花總是吸引著他。

    「對(duì)不起──現(xiàn)在才想起。你是不是早就知曉了？」

    guntang的淚珠滑落她的頰畔，他以指腹輕輕抹去。她連忙點(diǎn)頭，哭得泣不成聲。

    他想起來了，他真的想起來了──她和冥王，賭贏了。

    往后──他們?cè)僖膊挥梅蛛x、再也不必錯(cuò)過。她差點(diǎn)以為自己往后都得作為守花人，等待著他的短暫途經(jīng)……

    她臉上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落下；他將她攏入懷中，輕輕拍撫，無聲安慰。

    良久、良久以后，她才用哭啞的嗓子逸出一句：「太好了，我終于找回你的記憶了──」

    后來，他們才知道白袍男子叫作苗楠，來自異族，善于蠱術(shù)。他體內(nèi)的蠱必須靠人血維持繁衍，藉此，他也能夠保持自己的俊美外貌。所以他到處去各國慫恿，挑起戰(zhàn)事；而碁國作為一介小國，時(shí)常受鄰近國家欺壓，早已心生不滿，怨聲連連。苗楠表示愿意無償替他們衝鋒陷陣，碁國自然是何樂而不為。起先，他們也擔(dān)憂苗楠并無自己所說的那般無敵，可見到他的蠱術(shù)竟能讓一直以來壓著他們打的西貢國敗北，他們?nèi)寂宸奈弩w投地，把他當(dāng)作碁國戰(zhàn)神崇拜。

    連大國西貢都慘敗，更何況其他國家？他們的膽子與野心逐漸壯大，便開始進(jìn)攻其他國家，皆無往不利。光靠苗楠打頭陣就能拿下諸國，而且他們的兵力幾乎沒有損傷。碁國皇帝簡直樂翻了，以為自己能征服所有國家，成為全天下的王。

    不料，遇上了朱堯和葉紗紗這位巫女，吃了敗仗。

    苗楠一死，他們才認(rèn)清自己并無戰(zhàn)斗實(shí)力，夾著屁股落荒而逃。

    而朱堯之所以忽然昏厥，便是苗楠身上的蠱王鑽進(jìn)了他身體。蠱王要有宿主才能存活，少了苗楠這個(gè)活體，牠自然是要去找個(gè)身強(qiáng)體健的人來寄宿，爬呀爬著，便爬進(jìn)了朱堯的體內(nèi)。

    牠那一咬，便是關(guān)鍵。

    身為蠱王的宿主，一定要能適應(yīng)牠極為強(qiáng)烈的毒性。而朱堯長年練武，體魄健壯，又有深厚的內(nèi)力打底，自然是不比一般人。倘若今日是他人被這蠱王一咬，怕是一命嗚呼，哪似朱堯只是彌留在黃泉路上，還能清醒過來。

    但多虧了蠱王之毒，朱堯才能透過彼岸花香，憶起了與葉紗紗的所有過去。

    「我一直有個(gè)疑問，為何──我們今生能夠相識(shí)、相戀？」相逢已是奇蹟，居然還能相愛？這不像是冥王的作為。

    她躺在他懷里依偎，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還有，今夜是滿月。我已經(jīng)命人準(zhǔn)備湯藥給你補(bǔ)身，好好喝完，我就讓你嚐嚐宮里最新出的糕點(diǎn)?！挂?yàn)樗龕鄢?，他已?jīng)買通了那名御廚，每每有新花樣必得給他備一份。

    「又有新糕點(diǎn)可以吃？」她眼神一亮，綻放光彩。

    「我怎么不記得你以前嘴有這么饞？」他輕笑。

    「那是以前沒嚐過人間美味。在天上盡是吃些蟠桃果子，雖可口多汁，但日復(fù)一日皆是那些仙果，不免有些乏味；到了冥界更不用說了，都是些生冷食物。人間美食倒是有新意，時(shí)不時(shí)就能變出新花樣?！惯@次會(huì)是什么口味的呢？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試試。

    「不過，我得和你坦承一件事?！顾鋈徽笪Ｗ?，一副請(qǐng)罪的模樣。

    「嗯？」她瞞了他什么事？

    「首先，這湯藥我是不用喝的。因?yàn)椹ぉの业脑潞垡呀?jīng)解咒。」想了想，她決定先擺脫這苦口湯藥再說。

    「喔？怎么解咒的？」甚好，他還在想有什么法子能讓她不再受月痕之苦，既然已解，他便不用派人去查探。

    「月痕能解，全靠你。因?yàn)槟銘浧鹆宋沂钦l，想起了我們作為花仙、葉仙的過往?！顾行┎唤猓瑸楹巫约夯謴?fù)記憶能幫助她解咒？但他沒有發(fā)問，讓她繼續(xù)解釋。

    「方才你問，為何我們此生能相逢？那是因?yàn)槲液挖ね踝隽私灰?。我祈求他讓我們今世能夠相遇，?qǐng)求他給我們改變的機(jī)會(huì)。輪回了六世，連在人世間我們都被迫分離，不得相愛。僅能在黃泉路上，短暫相見?！顾蛊痱?，眼中盡是傷感?！干橙A，我們究竟做錯(cuò)了什么？我們只是相愛而已，不是嗎？」

    「珠兒──」他雙臂收緊，擁住她。

    是啊，他們只是相愛而已，為何要遭受如此大罪？

    「或許是被我的癡情感動(dòng)，冥王答應(yīng)了。甚至提出其他條件。他說，他會(huì)讓我們?cè)诖松喾?，而我?huì)記得所有過往，你卻只有『朱堯』的記憶，不像我記得曼珠、沙華的過去。倘若我能讓你憶起我們種種曾經(jīng)，他就會(huì)撤除我們的懲罰，讓我們不再分離?！?/br>
    「意思是──我們不只是能夠于此世圓滿，往后皆能如此？」他大驚，身子有些發(fā)顫，因?yàn)橄矏偂?/br>
    「沒錯(cuò)！我們?cè)僖膊挥梅蛛x了！」

    他輕吻她的眉心，感動(dòng)難以言喻。隨后似是想到什么，蹙眉問道：「那如果，我沒有想起來呢？」

    「……」她一嘆。她故意避重就輕，只挑好事說，想不到還是被他抓到小辮子?！溉绻銢]想起，我就得在冥界做守花人。你一樣可以去人間輪回、修行，只是我便哪里都不能去?！?/br>
    「代價(jià)是你的自由？」她怎么如此傻氣……

    「沒有你，我要自由又有何用？」她撥弄著他額前的發(fā)梢，瞳眸滿是柔情。

    「傻珠兒……」能愛上她，真的是他的幸運(yùn)?？v使被撤了仙籍、貶入冥界又何妨？有她相伴，勝過成仙。「那──月痕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還真是著重細(xì)節(jié)。」逃不過他的法眼?！冈潞?，是冥王的術(shù)法，也是我的決心。若我接受他的提議，轉(zhuǎn)世為人時(shí)就會(huì)在滿月出現(xiàn)月痕，一直到你記起為止?，F(xiàn)在你全都想起來了，往后的滿月便不會(huì)再有月痕蝕痛?！?/br>
    他呼吸一窒，她竟然為他做到這般田地。獨(dú)自承受月痕之痛，等待他的出現(xiàn)……

    「你──」真的是，太傻了。

    他緊緊擁住她，埋入她的發(fā)間，屬于她的氣味瀰漫著，心里頭那莫名的缺口被她給填的盈滿。

    「從前我便只有你，往后也是──有你一人足矣?！?/br>
    他真摯而溫柔的嗓音，如最甜蜜的糖糕，融化于心。

    她湊近他，主動(dòng)給了一記香吻，甜甜道：「我發(fā)現(xiàn)，你的嘴比糖糕還甜。」

    「是嗎？」他低首回吻，令她嬌喘不已?！肝业褂X得，你比較甜。」

    她甜甜一笑，撫著他心口道：「只是你身子里頭還有蠱王存在，屆時(shí)，回我夜月宮拜訪宮主，我再請(qǐng)她幫你驅(qū)走體內(nèi)蠱王，可好？」她這幾日試了多次，仍無法引出蠱王。這種邪門的蠱術(shù)還得靠宮主才行。

    「正好，我也想去求見養(yǎng)育你的宮主，請(qǐng)她──放心把你交給我?！?/br>
    從作為彼岸花的葉仙起，他就注定要陪伴她生生世世，不論天上、人間抑或冥界，她在哪兒，他都甘愿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