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快過年了,蓉城的大街小巷掛上了燈籠,在路燈上,在樹枝上。饒是四季常綠,這樣的深冬也是在裝點上紅色之后才重新有了生氣。 這樣的季節(jié)得在蓉城的一些蒼蠅館子里吃蹄花湯才算得上老蓉城人的驅(qū)寒妙計。吃十回八回,等到小湯圓隨著元宵上市,紅燈籠摘下來,蓉城的春天也該冒尖兒了。 李旭坐在一張舊的黃木桌前,桌面被油漬盤得包漿,油亮亮的,在這種街邊小攤上,他就只是李旭,是老板娘口中“先把桌桌自己擦干凈撒,哈兒”里的“哈兒”,是一個普通極了的食客,是李旭。 蓉城有很多老媽蹄花湯,不知道是有一個叫老媽的人做出了極好吃的蹄花湯惹的人爭相模仿還是每一家老媽蹄花湯都想做出老媽的味道。 李旭沒有母親,他并不知道老媽蹄花湯是否有老媽的味道,但他在同一家吃了幾十年,老板娘從燙著卷的時髦jiejie長成了開始謝頂?shù)膵輯?,他的胃擅作主張,已?jīng)將這家蹄花湯算作家的味道。 蹄花湯,蹄花加香料和蔥姜蒜,得用整頭的云南蒜,北城的大蔥,仔姜老姜都要,丟進冰水煮開,去掉血水撈出,再放進大桶里,幾十只豬蹄一起燉,燉到軟爛,白白胖胖開始脫骨時加入蕓豆和海帶,撒一把磨碎的胡椒粒,胡椒味飄出來就可以轉(zhuǎn)小火,等客人來了。他們家的蘸水也特別,老板娘在里頭加了韭菜花,蓉城傳統(tǒng)做法不太會有這玩意兒,都是油辣椒,他們家這一點點韭菜花成了雀兒的眼,沒有就沒什么滋味了。 李旭十五歲的時候蹲在后廚蹲了一個夏天,連買豬蹄的市場都給他摸了個透,回家試了好多次也做不出來一樣的味道,沒等他試明白,父親就打斷了他試圖在廚房做出一番天地的決心,將他丟進了寄宿軍校,像是豬蹄被丟進大桶,熬出味兒熬熟了,再被盛進盤子當人家筷子下的菜。 他方才去看了郊區(qū)的房子,雖然還沒開花,但已經(jīng)極漂亮,院里的秋千是他自己架的,害怕做不好,來來回回廢了幾塊板子。他坐上去試了試,覺得涂然會喜歡,她總會喜歡的,他想。臨出門時他回頭看著小院子,突然內(nèi)心涌現(xiàn)出無限不舍,他似乎從來沒有過家,這樣的不舍很快被他壓了下去,李旭想,等涂然住進來,他可以給涂然熬蹄花湯,他做菜的手藝實際上頂好,她一定會喜歡吃。也許開了春,涂然就能住進來。 “想啥子哦,都冰了,嬢嬢給你熱一下撒?!崩习迥锒诉^他面前的小碗,走到小灶旁從底下掏出個砂鍋倒進去熬起來。那個砂鍋時李旭的老朋友,那個暑假被父親發(fā)現(xiàn)暴揍之后,就是這只砂鍋每天給他熬了大骨頭湯,絮絮叨叨盼著他快點痊愈。 “嬢嬢,店頭最近沒得啥子事吧,上回我給你那花生,好不好吃?” “能有啥子事,你這尊大佛鎮(zhèn)在上頭,哪個敢鬧嘛,沒得啥子事?!?/br> “花生你得不得吃?我是大佛那你就是佛嬢嬢,花生好不好吃撒?!?/br> “好吃,好吃,我給她們吃了,都曉得好吃。你瘦了點,一哈上屋頭嬢嬢給你加餐?!?/br> “下次我還帶給你?!?/br> 蹄花湯熱好了,李旭端著碗暖手,透過熱氣聽見老板娘像砂鍋一樣絮絮叨叨,問他什么時候帶女孩來,下次再一個人,就要趕客了。他想起涂然,回了句:快了。 “李省長,借一步說話?!崩习迥锏淖穯柭暠贿M店的兩個人打斷。 李旭回頭,檢察院的人,他極快地往外瞄了一眼,人不多,只有兩輛車,一輛是檢察院地公務(wù)車,一輛是……一號車,是一號車,黑色的車身上四個環(huán),那里面,除了段言不會有別人。 心往下沉去,他示意兩個人在門外稍等,抬手揉一把僵住的臉,重新掛上一個笑,伸手拉住老板娘的手:“沒得事,嬢嬢,有檢查,我先走了?!庇謽O快地塞一張卡到她手里:“老樣子,孝敬你的,新年快樂?!闭f罷掀開門簾,跟著來人上了車。老板娘站在門口看著他坐上車離開,攥著卡回身,不知怎得,她就想到那年李旭來她店里賴著不走,跟著她跑了兩個多月,最后被父親從店里拉走,半個身子已經(jīng)進了車,腿還往外蹬,扯著嗓子:“嬢嬢,我放假回來,你不得搬店撒?!币换味嗄赀^去,她真的也就在這里開了二十多年,一轉(zhuǎn)眼他都當上大官,這么穩(wěn)重了。 “咚”。審訊室的門打開又關(guān)上,李旭抬頭:“我是不會告訴你東西在哪兒的,段書記還是請回吧。” 段言聽見這話,笑笑:“東西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不過一段性愛視頻,值得你費那么大勁兒藏在秋千里?看來對我太太很是滿意了?!?/br> 李旭看著他拍拍衣角,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我今兒來是想告訴你,有位老太太,拿了一迭銀行卡,里頭一共三千零八十萬,有零有整,問夠不夠,補上空能不能放你出去,不夠她可以再湊。真是可憐,怎么也給她講不通。喏,她還給你帶了飯,蹄花湯是吧,我給你帶來了?!闭f完把手里的保溫飯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三千零八十萬,李旭想,三千零八十萬。他沒給她那么多,加起來也沒有,她得賣了房和商鋪,恐怕還得把棺材本填進去,三千零八十萬。“等等,”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回蕩在審訊室,“我認了,給她留夠養(yǎng)老錢,我認了?!?/br> 段言轉(zhuǎn)頭打量他,半響搖搖頭:“我今天才算認識你。你放心?!?/br> “咚”,審訊室的門再一次關(guān)上,李旭打開面前的保溫盒,蹄花煮的軟爛,蕓豆一夾就碎了,他想起來涂然有一次來,他正在吃蹄花湯,撂下那半碗蹄花湯就踩上了她的臉,那會兒涂然獠牙還沒藏起來,掙扎中推翻了桌子,蹄花湯就這樣撒了。他抱著保溫盒喝起來,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味道,可惜了被撒掉的蹄花湯,那碗蹄花湯,不該就這樣撒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