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27節(jié)
姬羲元摳袖子上的繡紋,庶民一輩子辛苦僅是糊口,老了傷病無數(shù),能活到六十都是要漫天慶祝的大壽。就是金尊玉貴的先帝也沒能活到六十歲。三十歲都是快做祖母的年紀,再往前推一推,二十五吧。 “那就定二十五歲?” 趙國夫人點頭,“二十五歲年輕力盛?;旧隙技捱^人見過人間三分苦,愿意出門打拼的定是能豁出去的,她們賺了錢,后面的人就能跟上。趙家在鼎都的收益本就是交給你阿婆用的,主要是收集情報,畢竟都是不缺那三瓜倆棗嚼用人,倒貼錢也無妨。你要用只管用,不順手的人你自己處置就好。” 聊完正事,她拍拍姬羲元單薄的肩膀,“我聽說你劍術師承名家,十分不錯。但身子骨還是太單薄,才是十多歲的孩子,多吃多用才能長個子?!?/br> 作為姬氏屈指可數(shù)的小輩,姬羲元聽長輩囑咐都是聽慣了的,下意識“嗯嗯”應著。 “你要是遇到什么不方便告訴陛下的麻煩,就傳信回來,我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有些事我愿意替你做?!?/br> “嗯嗯?!?/br> “消息遞給宮里的柳娘,不涉及她的性命,她什么都會幫你的?!?/br> “嗯嗯?” 作者有話說:姬羲元以為的柳家秘密:好像是個大陰謀。 趙國夫人口中的柳家:那是我給你們祖孫三輩準備的造反后手。 第41章 舊事 好像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趙國夫人看出姬羲元的疑惑,但沒有再給她解答,告訴她:“你現(xiàn)在正處于最幸福的時光,上有遮風擋雨的長輩,衣食無憂,下面又沒有拖累。大膽去做你喜歡的事情,捅破天了自有我們?nèi)パa?!?/br> 午睡起到晚膳前事趙國夫人要聽管家報賬、對賬,姬羲元自覺回院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翻書心里還在想這件事。小孩有小孩的秘密,大人有大人的打算。姬羲元落實了前前后后遇見的三個柳氏都是出自懷山州的猜想,難免想到閔清洙。 她出生時,正是當時的太女現(xiàn)在的女帝最忙碌的時間,懷著孩子也要整日處理政務,生下之后陪伴姬羲元的時間就更少了。第一次做阿耶的閔清洙很興奮,經(jīng)常跑來向保母們學習如何照顧孩子。學得像模像樣了就抱著她玩耍,總對她說:“你是我的孩子,就是摘星星月亮阿耶也愿意滿足你?!?/br> 姬羲元睡得多,天擦黑就睡,醒來已是太陽冒頭。沒怎么見過月亮和星星,對閔清洙哄孩子的話沒什么概念。 那時先帝的身體已經(jīng)有重病的苗頭,常常讓太女主持朝政,他在背后注視百官。父女二人都很忙,唯有晚膳是帶孩子一起吃的,巧的是閔清洙那一日不在。 大周有廊下就食的習慣,夏日的傍晚,屋內(nèi)還有幾分余溫,廊下清風徐徐,先帝、太后、女帝以及姬羲元祖孫三代人分案相對而坐。姬羲元年幼,小茶幾上一碗rou糜拿勺子一點點抿著吃,沒吃幾口就扔開勺子四處摘花惹草。 老太后笑呵呵地看著,指示孫女哪里的花更大更紅艷。等夠得著的花都糟蹋的差不多了,姬羲元將視線投給天邊的落日。 也許是閔清洙的話聽得多了,姬羲元對紅彤彤的太陽起了很大興趣,指著夕陽對老太后說:“我要太陽。” 太陽常在詩文中指代人君,含義非凡。但小孩子一向喜歡會發(fā)光的東西,太后不以為意,哄她:“太陽還沒落下來,等落下來的阿婆就摘下來送給阿幺。”旁邊的侍從聽的都不敢抬頭。 姬燨蹙眉,她是知道先帝的身體撐不住兩年了,“太不吉利了,可不敢這么哄孩子。太陽只有一個,拿走了天就黑了?!焙笠痪涫墙膛畠旱摹?/br> 先帝拂須笑道:“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陰晴圓缺,太陽當然也有墜落的一日。只不過人壽易煎,見不到那一天罷了?!?/br> 姬羲元歪頭,“只有一個啊,那就算了。星星多,阿耶說給我摘星星?!?/br> “看來是她父親念叨的多了。”閔清洙的動向瞞不過老太后的耳目,但老太后不喜歡這個女婿,正大光明上眼藥。 先帝對老妻的想法心知肚明,說得多了難免也覺得女婿說話逾距。但自家孫女是沒錯的,吩咐保母將孩子抱去找她父親玩兒。 被保母抱著走遠時,姬羲元還能聽見身后傳來的聲音。 “阿燨要是有喜歡的男人,再生一個孩子吧?!笔悄新?,先帝說穿了還是想要個兒子。 “再說吧。” 閑談的長輩沒想過姬羲元會將孩提時的記憶留到現(xiàn)在,她早兩年會對比姬羲庭與閔清洙長得像不像。后來,姬羲元發(fā)現(xiàn)自己和閔清洙長得也不是很相似。她的樣貌與女帝有七成相像,與閔清洙最接近的就是一口牙,父女倆有相同的單只虎牙。 姬羲庭與女帝和閔清洙都不相似,但與姬羲元有幾分模樣相同的感覺。 樣貌并不能決定一切,但往往能動搖人心。 男人啊,尤其是出身高的驕傲男人。對待姬羲元,他都要一次又一次的強調(diào),“你是我的孩子?!?/br> 當發(fā)現(xiàn)姬羲庭的生父很可能另有其人時閔清洙又該是什么樣的表現(xiàn)? 其中能做手腳的地方太多了。 之前在宮里與閔清洙聊完,姬羲元雖然失望又憤怒,但也能勉強說服自己。自從來到懷山州,回想起閔清洙的表現(xiàn)就讓人渾身難受了。 姬羲元想,她原本能接受阿耶對弟弟的偏愛的,因為她擁有的比弟弟多得多。直到她意識到,閔清洙對孩子們一視同仁甚至更偏愛長者,但他在女孩與男孩中更偏心兒子。 即使?jié)M嘴摘星撈月,實際上還是更偏愛另一個孩子。是因為摘星撈月只用說不用身體力行去做? 人心有偏向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但是出于性別而要求她放棄屬于自己的權力她不接受。 作為女帝和閔清洙的第一個孩子,該是她的就得是她的,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沒有她的允許也不該有人動。越親近的關系,越是如此。如果姬羲庭在乎她這個阿姊,最好不要做出踩踏她底線的事情。 至于柳娘。 柳娘的存在是老太后監(jiān)視閔清洙的舉動?還是老太后制造出的拿捏閔清洙的把柄?女帝知不知道? 姬羲元已不在乎了,只要她們站在她的身后,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等姬羲元手上的游記見底,冬花帶著禮單進屋交給姬羲元查看。 禮單上是大量五谷、瓜果、風干的rou和棉麻布料,還有百貫銅錢。 “不錯,”姬羲元認同,“就按照這個準備吧?!?/br> 柳掌柜在紙條上留的人名柳湘君,由夏竹去打探近況,冬花準備禮物并送請?zhí)?。?jīng)過深思熟慮,姬羲元放棄親自上門,而是請人來商談。姬羲元的計劃驚世駭俗,育幼院人多口雜,并不是適合商談的地方。況且有姬羲元本身的例子在前,三四歲的孩子也能記下不少內(nèi)容了。 提前傳出風聲的話,姬羲元是無所謂,打不了早一步出發(fā)。對這些孩子來說不同,一不小心可能迎來滅頂之災。 柳湘君如約前來拜見,姬羲元親切地接待了對方。柳湘君是一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即使面對地位差距極大的皇長女也神態(tài)平和。 站在柳湘君的境地來看,能快速走陰影懷抱新生活已算得上堅強,而柳湘君不但走出過去的痛苦,而且在戰(zhàn)勝痛苦后,反過來拉一把其他落難的人。對于這樣的人,姬羲元實在是佩服至極。 姬羲元與柳湘君沒有深談,常在外奔波做善事的中年女子與皇長女交情太深并不是好事,姬羲元認為柳湘君余生都該平靜美好。即使想請對方出山,也該等姬羲元立住腳跟、治理江山之時,給她登入史冊的機會。 柳湘君是個大忙人,姬羲元無意耽擱對方時間,直接問詢所知的拐賣猖獗的地點。柳湘君脫口而出:“卅山?!贝送庥终f了幾個偏遠地區(qū)。 地方一多,姬羲元就難辦了,她不可能一個個地方殺過去,只能像望海州府的趙富似的殺雞儆猴。 姬羲元仔細地問清楚這些地方的地形地貌、民風民生、當?shù)叵嚓P政策等問題,柳湘君胸有成竹,一一道來,不出一炷香時間已經(jīng)解答完畢。可見柳湘君早有關注,只等時機。 姬羲元再次感到抱歉,天下官吏不清明,致使柳湘君做再多的準備也無法殺滅賊人,為人君主的姬氏必有責任。 等冬花示意已經(jīng)記錄,姬羲元手書一封交給柳湘君,告訴她憑借這封書信,每年至多可以舉薦十名有天賦的女童入學鼎都弘文館,衣食住行都由公主府管照到十八歲。 如果姬羲元有時間有精力,她是想跑遍全國三十四州殺一殺各地日漸糜爛的風氣。 可惜了的。 姬羲元有預感,動作一定要快,鼎城的使者馬上就要來了。此事一出,來的大概率還是姬羲元不對付的人。 如趙國夫人所說的那樣,大批懷山州山寨、部落的青年女子被母親扔出家門趕到州府來應征姬羲元的親隨。姬羲元向駐軍借了半天演武場,與趙國夫人高坐閱兵臺觀看評比。下面是抽簽比武的七百人。皆穿短褐,手中拿的都是未開刃的家伙。一共三個擂臺,至少要篩去一半人。 這些將要被選出來的人,姬羲元不打算多親近。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而她要走的路注定要死更多人。有些下屬可以當親人相處,有些不行,兇器總是要噬主的。 趙國夫人細看姬羲元列出來的要求,調(diào)侃道:“怎么特地寫了不要趙家、尤家、柳氏的人?是看不上我們這些老婆子了嗎?” 姬羲元聞言振振有詞道:“太婆、阿婆與我是親人,用同一家的人平日里是無妨的。事有萬一,發(fā)生沖突,她們顧及三方就要心生疑竇,有了二心就容易受制于人。我要能完全聽信于我的人。” 并且舉例子:“阿婆當年就是太信任阿翁啦,大部分的事情兩人都互通,做壞事就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br> “好吧好吧,”趙國夫人在紙上多添了不錄用的人,“既然阿幺要做壞事,這些人也不能留了。”叛逆的孩子才是會有出息的孩子,趙國夫人的內(nèi)心如是說。 被人無條件寵溺的感覺很棒。姬羲元捧著蜜水美滋滋地喝。 第42章 卅山 選完人,第三日天不亮姬羲元就又一次要出發(fā)了。 趙國夫人已經(jīng)九十歲了,還能活多久呢?三年五載罷了。姬羲元此番回京,說不定再沒有復見之時了。 姬羲元傾身抱了抱太婆,她們都笑了。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趙太婆的人生比一般人漫長得多,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分別,她習慣分別,祝福離巢的孩子。而姬羲元太年輕,未知的未來占據(jù)她的心神,傷感像輕薄的霧氣繚繞心尖,不多,風一吹就散了。 快馬加鞭在山間趕路,第十次差點被樹杈子刮到的姬羲元再也沒了悲秋傷冬的感懷。官道的路平坦寬闊,又有沿途補給,與走小道的體驗完全不同。哪怕可能迎面撞見召她回京的使者也比日復一日的顛簸要好得多。 卅山的山路并不好走,懷山州選拔的女衛(wèi)們生長在山間,熟悉情況,行動速度很快。鼎都長大的男衛(wèi)們就有些受不了,蛇蟲野獸、曲折九轉(zhuǎn)的泥路、滑腳且窄小的山道……周圍連個把手的地方都沒有,好幾個人不小心踩空滾落山澗。多虧樹木眾多卡住身體,才算沒有一落到底。 有官宦子弟出身的禁軍侍衛(wèi)邊清理道路邊和身邊的人抱怨,“我們這日子過的,不像是陪公主游山玩水的,倒像是領了軍令狀趕差事的。才松快兩日,又要動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山溝溝?!?/br> 微小謹慎的人繞開他的話:“你都說了是游山玩水了,咱們現(xiàn)在可不就是在游山么?” “話是這么說,但……” “誒,別但是了,走了走了?!闭f著拉人離開。 為掩人耳目,在分界處再次分隊,姬羲元從原先的男衛(wèi)中再擇出百人運送趙國夫人準備的十二車特產(chǎn)。三百五十男衛(wèi)由副將帶領,從南側(cè)的群山中進入卅山縣。三百女衛(wèi)由她們自己推選出的隊長林聽云負責,按照柳湘君口述的藏人要處駐守。 姬羲元帶著剩下一百人向卅山縣城去,以尋找趙氏丟失女郎的名義要求當?shù)乜h令配合搜查。 精致的紅木馬車順著起伏不平的路往里駛,姬羲元顛的渾身都疼,爬出馬車騎馬。就著山間的秀麗風景,柳湘君平靜麻木的述說回蕩在耳邊。 此地一共十三座山丘,因此得名卅山縣。每逢夏季,常有大風驟雨、山塌洪水,再有潮熱生蟲、蟲病難醫(yī),還有山間獸類。地方雖大,人口不豐??可匠陨?,當?shù)夭菽久ⅲ儆袃鲳I之家,但也少富戶。 窮山惡水將人養(yǎng)得兇惡,占田地搶水源,械斗是常有的事情。群山環(huán)抱間的小縣與外面聯(lián)通不易,消息閉塞,窮困落后。重男殺女,更是家常便飯。養(yǎng)得起且疼女兒的人家,能將孩子送出去的,就絕不會留下,長此以往當?shù)嘏釉桨l(fā)稀少,聘禮高昂,適婚女子“有價無市”。 窮困守法的人絕后,縣城的姓氏統(tǒng)一為三個大姓。上下互有關系,幾個族長成了山大王。不甘現(xiàn)狀,幾個匪頭想出陰損的法子,山里找不到女人,就去山外找,拿不出錢,就直接搶人。他們買通縣衙,開通路引,第一次下手,從臨縣山村拐帶了幾個少女女童回來,顏色好的高價買給當?shù)睾雷澹羰O碌囊材軗Q一頭牛。 空手套白狼、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干的還是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傳宗接代的“好事”。一下子成了當?shù)氐臒衢T行業(yè),參與的人越來越多,作案的地域也越開越廣。經(jīng)過十多年前柳掌柜聲勢浩大的帶人來找孩子之后,卅山縣的人也收斂一些。改從遠州略買婦女,他們用韁繩捆著女人,狠毒些的毒啞、打斷一條腿,一路上專走山區(qū)小道,邊拐邊買。人脈廣的開牙行,光明正大地在城里,明碼標價賣人。 被買走的女人先被鎖在黑屋里,吃喝拉撒都不讓離開,每次開門都有男人進來。只有生下孩子的女人才會被放出來,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是為了捆住女人,第二個孩子如果是女兒大概率要被活埋溺死。被放出去的女人面臨的就是數(shù)不盡的農(nóng)活,廚房是不會讓碰的,吃的是最差的。逃跑會有一村的人來抓捕,費盡力氣逃進山里大概率也是要死的。 女兒長到十一二歲面對的是和母親相差無幾的人生,一個是半途被強行拉入地獄,一個生來活在地獄,最可悲的殊途同歸莫過于此。男人死后兒子也不會同情母親,反而會盡力遮掩父親的罪行,然后將另一個無辜的女人變成自己母親的樣子,讓姊妹過母親的日子。因為兒子成了父,開始享用母女帶來的果實。 清醒的人在這里是活不下去的。反抗激烈的人被藥傻、被打殺,逆來順受的人被迫同化,略買來的女人死在他鄉(xiāng),滋潤罪惡之花結(jié)出罪惡之果。 玄州卅山縣的縣令是東州的人,大周地方官員任職要求易地為官,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卅山縣是個窮困偏僻地方,授官到這里的進士,多半是不入流的出身。沒有家族幫襯、舉目無親的縣令在此處連強龍都算不上,更不要說壓地頭蛇了。 最可笑的是縣丞與吏員都是本地人,成了卅山的無冕之王。 招待遠道而來的傳說中的大公主,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縣丞是不會出頭的??h令來接待姬羲元時,話里話外都是縣丞無狀,有期盼姬羲元為他撐腰的意思。 姬羲元只當沒聽懂,給他遞畫卷,要求他派出人手找尋趙氏被略走的孩子。 縣令無有不應的,理出縣中富戶的宅院,灑掃干凈請姬羲元入住等候,表示一定竭盡全力將人給姬羲元找出來。剛出院子,將畫卷給手下一扔,背著手回家去了。 果不其然,一轉(zhuǎn)頭畫卷就落到縣丞手里。打開一看,一共畫了高矮胖瘦不同三個女子的肖像,有女童有青年女子。也許是存的久畫的急,有些暈墨,乍一看只能看出是三個女人。公主又說姓趙,連個名都沒有,這可怎么找? 縣丞有心讓縣令再去問一問,縣令家人推說病了,死活不開門。 公主住的地方與縣令的住所只隔了一戶人家,縣丞不敢鬧大,派小吏一家一戶地去找趙姓外地女子,把人全搜集齊全,讓公主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