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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34節(jié)

    跑一下劇情,下一章這個案子就結束了。

    第三十一章

    楊枝微微一怔:“大人她是……”皺了眉:“不對, 那晚她明明在牢里扮鬼……”

    柳軼塵一哂:“京中地下易市傳過一句話,叫‘谷君千面’。我本以為是谷君擅易容之故,如今才想明白, 是谷君本就并非一人……那天晚上你見到的谷君, 不是她?!?/br>
    楊枝這才恍然, 當日在易市,她因那熟悉香味有了反應, 被谷君注意到, 才設計了后面真真假假的一出。牢中那方巾帕,是朝霧故意落下的, 為的便是撇清嫌疑, 讓她以為那香氣不過尋常至極。

    朝霧理理鬢邊的發(fā), 笑了笑,還是像以往一般十分淡泊的笑:“大人何時開始懷疑本君的?”

    “燕歸樓,初遇?!绷W塵道:“名伶倒酒的手不會抖,更不會倒到江行策身上——世人都知道江行策暴虐, 身為蓬萊閣花魁, 這一點,更不會不知,縱是心中有事, 亦不會拿性命開玩笑, 不會不賠一萬個小心?!?/br>
    朝霧微微一怔,繼而綻出一個灑脫的笑:“想以這等手腕吊大人上鉤, 是我太輕狂了?!甭灶D一頓, 又問:“那大人又是如何看出我是谷君的呢?”

    “燕歸樓內, 江行策踹了谷君一腳。江行策此人素來下手極重, 本官記得, 那一腳下去,谷君撞到了廂房內的矮柜上,想必受了不輕的傷。而當日撞著的地方,是谷君的腰。”柳軼塵道:“谷君的破綻在于,谷君是個極愛容顏的女人,不止是面上的容顏,還有……身體上的……那日地下石室中,谷君腰間綁著藥,是以左右腰看起來,并不完全對稱?!?/br>
    這一回是楊枝怔住了,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鄭渠的話,“咱們這位柳大人,你別看平時和尚一樣,見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這姑娘們的特點、好處,她可是一樣一樣都看在眼里的……”

    這廝竟然連姑娘纖腰是否對稱都看得出來,還說只是當個豬腰……

    柳狗的嘴,騙人的鬼!

    谷君又是灑然一笑:“大人當真是聰明。只是本君不明白,執(zhí)掌一個江湖幫派,究竟是犯了我大盛哪條律令?”

    柳軼塵卻不再說話,斜乜向楊枝。楊枝正支著下頜思索,覺察到柳軼塵的目光,下意識地一縮肩、眉心直跳:“大、大人這是做什么?”

    ……莫不是想讓我當眾說出與沆瀣門的交易?

    勾引朝廷命官不、不犯法吧?

    見她一副被夾著了腿的兔子樣,柳軼塵才典典衣袖,道:“你來說說?!?/br>
    “我?”

    這考核怎么無處不在?

    說好的當大理寺小吏輕省又沒有升遷壓力呢!

    楊枝垂眉輕嘆,支頤思索須臾。忽然一抬頭,眼中鋒芒畢露,道:“傅小姐,殺人一事,算不算犯法?”其實方才在車中,柳軼塵告訴她傅秋蘭的身世,她便已想通了來龍去脈。

    不過剎那工夫,瑟縮如兔子一般的楊枝一下子舒展開來,像翱翔藍天的蒼鷹,落在柳軼塵眼里,他不覺牽了牽唇角——她實在不適合藏鋒,自第一晚在大理寺丙牢外逮著她,他就處處能瞥見她藏的很笨拙的馬腳。

    朝霧原本淡泊的笑微微頓了一頓,下一瞬,卻笑的更開:“書吏在說什么,我聽不懂?!?/br>
    楊枝迎著正好的日光挺了挺身,眸中熠熠生輝,柳軼塵覷見那里面有光點輕輕跳了一跳,幾不可察的,已聽見她唇邊帶著笑道:“傅小姐,陳旺在牢里什么都招了,你還逞什么強?”

    朝霧輕蔑一笑:“書吏想詐我?那陳旺前天夜里就已自盡了,招了什么?”

    楊枝也是一笑:“傅小姐怎么知道陳旺自盡了?”

    朝霧一怔,旋即沉定下來:“我執(zhí)掌沆瀣門,知道這點消息又有什么稀奇?”

    “也是,谷君說的也是。”楊枝彎下腰來,做了個賠禮的姿態(tài):“谷君說對了,我的確是詐你的??上Ч染斆髁耍疫@點雕蟲小技哪能入得了你的眼,谷君見諒……”轉身面向柳軼塵,仍是半縮著肩,一派猥瑣樣:“大人,咱們怕是搞錯了,谷君說的對,不過是執(zhí)掌一個江湖幫派,構不上犯事!如今太子殿下給的期限愈來愈近,而那陳旺已死,咱們不如就將所有罪責推到陳旺身上去,好交差了事!”

    柳軼塵托腮思索,似當真考慮起這個建議:“可本官有一事不明,那陳旺為何要殺方大人!”

    楊枝猥瑣笑道:“還不是為了他那相好!大人有所不知,蓬萊閣的秾煙告訴屬下,那陳旺與府中的一個婢女,叫傅什么蘭的私通,丑事被方夫人撞破。方夫人打了那婢女一頓,她羞愧跳了井。這陳旺為了給婢女報仇,就殺了方大人,嫁禍方夫人……案卷上這般寫,大人覺得可還合情理?”

    柳軼塵繼續(xù)托腮:“情理倒是合的,只是那婢女身份如何,怎么死的,如今可還能找到罪證?要做齊全了才行……”

    楊枝道:“這是當然……京郊放生橋前有一片槐林,槐林里有一座墳,便是那婢女的。大人派人掘了那婢女的墳,自然什么證據都有了!”

    “只是那婢女死了已久,如今挖出來也不過是骸骨一具?!?/br>
    “無妨。屬下前日與衙門里的張仵作交流,聽聞有一種蒸骨驗尸[1]之法,將死者的骸骨用酒醋蒸煮,便能得到證據?!?/br>
    柳軼塵仍在托腮,朝霧已臉色大變:“你、你們……狗官!”伸手就向楊枝面上抓來,柳軼塵下意識身形一移,擋在楊枝面前,卻被一粒桃核擊中右肩,往旁邊歪去。

    下一瞬,伴著一聲:“大人身手差就不要學人英雄救美,讓開!”黃成本來懸在腰間的利劍連劍帶鞘擊飛出去,穩(wěn)穩(wěn)擊在朝霧右胸,她連退數步,才穩(wěn)住身形。

    “谷君這是做什么?”楊枝從柳軼塵身后緩步踱出來。

    朝霧咬牙望向楊枝,再無片刻前的淡泊:“賤人!”將近正午的日光將她的眼照的仿佛要射/出火來。

    楊枝望向她,眼底多了一絲憐憫:“我可以不做賤人。傅姑娘做了這么多,究竟是為了什么?”

    朝霧與她四目相對,楊枝仿佛從她眼底看到了這么些年的蹉跎、茍且與不甘,只一剎那,這一切都被疲倦所取代,仿佛清風卷起佛前的塵灰,卷入了她的眼。良久,她垂下頭,輕道:“我什么都招,你們別碰她的尸身,還她……清白?!?/br>
    “傅姑娘閣內說話吧?!绷W塵這時才開了口:“請。”

    楊柳黃三人與朝霧回到閣內,申冬青因為受了傷,車夫帶他先行去了醫(yī)官。

    蓬萊閣內紅綢高懸,朝霧房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入目一架素色繡屏,屏上是連綿的山水,水面上一只孤鳥,呈盤旋之姿。

    其他布置也不像秾煙房中那般艷麗,淺色居多,窗前還擺著一盆綠菊,是稀罕之物。

    楊枝這是第一次進朝霧的臥房??吹侥桥杈G菊,微微怔了一怔。

    從未見過在花樓擺菊花的。

    三人落座后,朝霧沏上茶來。柳軼塵端起茶盞正要飲,黃成連忙道:“大人小心!你才說這地方東西不能亂吃的!”

    柳軼塵仙風道骨地一笑:“喝,不算吃?!?/br>
    黃成一愣——還帶這么玩的嗎?

    朝霧聞二人言語,自顧倒了一杯,送入口中,又將空盞給三人看了一眼,方道:“諸位放心……這京城之中,我當真毒死了柳大人,下一位繼任的大理寺卿,勢必會當真像楊書吏方才說的那般判案——人說柳風曹骨,我信大人?!?/br>
    京中人說柳風曹骨,柳指的是柳軼塵,曹則是京兆府尹曹封,俱是風骨清正的典范,亦都是硬骨頭。

    楊柳二人不約而同,各就著茶盞似飲酒一般大浮一白,將空杯展給她看。三人對視一笑,黃成一臉懵逼。

    楊枝道:“我先說說我的猜測,傅姑娘看對不對?!?/br>
    “楊書吏請講?!?/br>
    “傅秋蘭到方府本是為了報養(yǎng)父與傅婉娘之仇,無意之中發(fā)現了賬本,就想借賬本扳倒方家,但她知道那賬本干系茲事體大,且方卓氏當時已盯上了她,一言一行皆在方夫人掌控之下,行動非常不便。方氏夫婦俱是虎狼,在這兩匹虎狼之間騰挪,無異于螺獅殼中做道場,因此她想到了陳旺。正好聽聞方濂要為她打一支簪子,便想到了借金簪傳信之法。她可能也預感到了方卓氏容不下她,遲早要對她下殺手,若是她能活著走出方府,那自然沒有再借金簪傳信的必要??伤绻凰馈绞戏驄D不和,憑她對方濂的了解,那簪子他大概會隨手送給秾煙。”

    “……秾煙膽小,但凡發(fā)現簪中藏著賬本,勢必會干脆將那簪子丟了,也不想摻和其中。而傅秋蘭知道,你因為方濂的關系,一直在關注著秾煙。秾煙貪財,卻無故丟棄一枚價值不菲的金簪,其中必有貓膩。屆時如不出意外,簪子會落入你手中,而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br>
    “這些都是我猜的——若有什么不妥,傅姑娘但可糾正?!睏钪Φ?,朝霧卻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

    楊枝默了默,繼續(xù)說:“那時她并不多信任陳旺,金簪中空之事,以她的聰敏,想必也找了個妥善的借口。只是世事難料,方卓氏的發(fā)難來的毫無預兆,她沒想到自己就那么死了,所以臨死之前倉皇之下她只能寄希望于陳旺。她知道陳旺會為她收尸,是以那半頁賬冊,她留在了自己尸體上或旁邊。當時因為是跳井,若留在尸體上,紙片上的字必會被水泡化,所以我猜,是在那井旁邊?!?/br>
    朝霧垂下眸:“在她的鞋中,投井之時她故意掙脫了一只鞋。收尸時,除了陳旺,沒人記得替她穿上那雙鞋?!彼穆曇艨湛盏模蟹N天外來的悲涼之感。

    楊枝亦低眉斂眸,默然片刻,方續(xù)道:“聽到她的死訊,傅姑娘想必悲憤至極,又聞說是陳旺為她收的尸,便找到了他。陳旺自告奮勇,要殺了方濂為傅秋蘭報仇,你們便一起設計了這個局——陳旺殺方濂,再借一幅畫讓方卓氏成為嫌疑人。但是你們忌憚方家權勢,便順著傅秋蘭的思路,在金簪中藏了那半頁賬冊。故意另定了支金簪殺人,又替換掉秾煙送給方濂的藥,是為了使秾煙亦成為嫌疑人。秾煙為求自保,一定會拿出賬冊,大理寺追查賬冊之后的因由,必會令江家疑心,到時江家為保住自身,只會斷掉方家這條臂膀,甚或還可能會落井下石。”

    “我本以為這只是你二人的設計,但有一點讓我意識到沆瀣門恐怕亦參與其中?!?/br>
    “什么?”

    “《殘陽歸鴻圖》。”楊枝道:“那幅畫原本是收在嘉安王府中,王府被抄后,應當沒入了宮中內府,怎會無故出現在一個青州老嫗手中?”因貢院前之事,她對那畫多留了幾分心眼。何況一個計劃縝密的兇手殺人,怎會任由現場留下血跡,還是在一幅那么招搖的畫上?

    “沆瀣門中俱是無名無卒之人,亦為無名無卒之人行事?!背F淡淡道,須臾,抬起眼來,掃過兩人面龐:“兩位猜得沒錯,我的確是秋蘭的jiejie,叫傅江離?!陛p輕一笑:“我聽聞大人派人去了青州,本以為青州假造的身世能瞞過大人?!?/br>
    “本來是瞞過了?!绷W塵道:“但黃鶴心細,多留了一個心眼。離開青州半日,覺得不對勁,又折返回去了?!笔且郧耙顾艜盏角嘀莸募眻螅眻笾惺歉凳辖忝玫恼鎸嵣硎?。楊枝卻不覺響起前夜朦朦朧朧柳軼塵中那句“果然”,心道只怕那句“本來是瞞過了”亦是假話。

    “大理寺的大黃捕頭,果然名不虛傳?!背F贊。

    黃成本抱劍背身站在門邊,一聽道黃鶴的名字,連忙轉過來:“那是我哥!我們家的腦子讓他一人長了,自然名不虛傳!”

    朝霧淺淺一笑:“小黃捕頭也名不虛傳!”

    “那是當然!”黃成驕傲地一挺胸脯。

    朝霧為兩人添了茶:“民女有些好奇,書吏是如何猜出我與秋蘭關系的?”

    楊枝道:“傅秋蘭能在釵中藏信,絕非尋常懵懂少女,來蓬萊閣,大概也并非當真是為尋差事,而是……找人。而陳旺殺方濂,是先借秾煙之手給方濂下了藥,蓬萊閣花魁房中守衛(wèi)森嚴,且秾煙物什從來擺的雜亂,若非這樓中之人,一時半會找不到那瓶藥。半夜?jié)撊攵専煼績龋嗤死怼専熕^的鬼魂托夢,自然是有人裝神弄鬼,是以大人才會讓姑娘再扮一回鬼魂?!彼^長相清冷,更能扮出冤魂之效,自然是鬼話!

    “這閣中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認定是我?”朝霧問。

    “大人告訴我,傅秋蘭與傅婉娘生的極像?!睏钪Φ溃骸跋氡匾嗍且驗檫@個,他才順利被方濂買入了府中。我頭一回見傅秋蘭的畫像,就覺得她長得有些熟悉,只是并未熟悉到能令我立刻想起來與她有些許相似的那人是誰。但我后來憶起,秾煙曾告訴過我,方濂一開始來這蓬萊閣,看中的是姑娘……因而我想,姑娘必是多少亦有與婉娘相似之處……”

    “那你是如何找到秋蘭墳冢的?”

    “亦是猜測?!睏钪Φ溃骸耙灰蚨専熉疋O,二因陳旺祭拜。秾煙不會無故將釵埋在郊外,她最是懶惰。陳旺祭拜,就更明白了。”

    朝霧輕輕嘆了口氣,看著她,目光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有些茫茫,像不知置身何處又不知何向一般,良久,點一點頭,啟唇道:“我干爹,你們想必也已查過了,他叫傅憑章,愛婉娘瘋了魔,因她一世未娶。婉娘死后,他遍地游歷,收養(yǎng)了兩個與婉娘長得相似的女孩,便是我,與秋蘭?!?/br>
    “他從小就告訴我們,我二人是他與婉娘的女兒。我們的娘,婉娘,是被京城一個叫方濂的狗官害死的,我們要殺他報仇。”

    “他為了讓我們相信這些,給我們吃了許多藥,想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事?!背F道:“還找了僧道來給我們作法,各種恐嚇、催眠,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他說的鬼話。我那時已過了不知多久朝不保夕的飄零日子,忽然有軟床睡,能吃得飽肚子,你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我從來不相信那些鬼玩意,但是他給我吃什我都吃,讓我相信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或者說,裝給他看相信什么。可秋蘭那時候還小,被那幾個鬼巫師嚇了幾回嚇出了高燒,當真忘了過去。我當時想,這樣也好,就這么沒有過去沒有痛苦的過下去,也好,只要吃得飽穿得暖,誰還在乎別的?”

    “大人,書吏,你們過過那種在泔水桶里找吃的的日子嗎?你們過過那種在冰結了幾尺厚的大寒天赤腳要飯的日子嗎?”朝霧苦笑,不知是問她們還是在自問。

    楊枝本從她自述起便開始記錄,此時卻停了手中的筆,望向她:“我過過?!?/br>
    柳軼塵下意識轉眸,目光在她綻開的梨渦上輕輕一點,又飛快移開,長長的睫簾遮住情緒,眼底杳如深潭。

    朝霧感激地看了楊枝一眼,笑道:“我本以為從那以后日子就好了。可沒想到后來,我漸漸大了,開始長得越來越不像傅婉娘。我的五官,越來越鋒利,可能是苦日子過多了,怎么也沒有婉娘那種渾然天真的驕矜感覺。傅憑章開始時時打量我這張臉,開始皺眉,開始嘆氣,甚至開始打我,我都忍得……可他終于厭棄、失望到了極致,在一個秋日的傍晚,他趁走貨將我?guī)砹司┏?,然后將我丟在了這兒……”

    “他走后第一天,我還有個人樣,第二天我像個人,第三天我像動物一樣開始偷開始搶,第四天傍晚,我饑腸轆轆地看著京郊的那片槐樹林,看著那些打著旋兒飄落的槐葉,看著天邊漸漸消逝的晚霞,開始恐懼,說不出的恐懼。冬天要來了,夜晚也要來了,這世上沒有什么比冬天的夜晚更可怕?!?/br>
    “其實那時我的境地還遠未到絕望,只是一想起從前的日子,我就害怕。一個人一旦嘗過一絲安穩(wěn),再要讓她回到從前的朝不保夕中,就很難了……那天晚上,我哆嗦著走進了這座蓬萊閣。”朝霧說到這里,輕輕笑了一笑,就像她的名字,如霧一般:“老鴇要趕我,我說我很漂亮,你給我一點吃的,我?guī)湍阏袕瓶腿恕!?/br>
    “那一年,我十三歲。”朝霧道:“起初我很恨他,恨不得殺了他。后來有一天,閣里的婢女告訴我,門外來了個小公子,找我的。我再次見到了我的meimei,秋蘭。秋蘭打聽到我在京城,偷了錢出來贖我,她捧著一把碎銀子碎銅錢跟我說,jiejie,跟我回家。我告訴她,那點錢都不夠買我一個晚上。我將她趕了出去,卻又找了人偷偷看著她。所以我知道,第二天傅憑章就來了,他很緊張,一夜趕路,整個人一下子老了十歲。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他了,他與我已沒有了干系。如果沒有他,我早晚也有淪落到此的一天……我的一生,本就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飄零?!?/br>
    朝霧說著,又為兩人添了點茶,不知是不是因為出著神,茶水溢出了杯子也未覺。

    溢出的茶水像一條條細蛇般滿桌面游走,竄到楊枝手邊,楊枝沒有避開,任由那茶水順著桌沿流下,滴濕她的裙。

    朝霧抱歉著為二人擦拭,自嘲道:“大人聰明蓋世,到底有一句話說錯了?;宀瑁膊皇侨f無一失?!庇中πΓ骸皩嵲诓缓靡馑?,耽誤兩位時辰,一不留神說了許多我的往事。憋了太多年了,以前沒有機會,以后只怕也不會再有機會。這就說回案子,兩位想必已經猜到了,秋蘭來京城,是因為傅憑章生前的執(zhí)念,她要為‘母親’報仇。”

    “……當日她來蓬萊閣,我沒有見她。傅憑章待她實在好,如親生女兒一般?!背F道:“我想著縱然我告訴她傅憑章騙了她,她也不會相信,或者說,不會放棄為養(yǎng)父母報仇。所以我什么都沒說,當時想著她尋不到門路,自然會打退堂鼓……畢竟傅憑章已經死了,如我這般現實的人,絕不會為了個死了十幾年的人,豁出性命去?!?/br>
    “可沒想到,半個月之后,我就聽聞她賣身進了方濂府。方濂的虛偽毒辣,我早見識過聽說過,秾煙那一身傷,在蓬萊閣就是一個笑話?!?/br>
    “若是我早知道她會進方府,我定不會將方濂推給秾煙……”朝霧頓了頓,好半晌才繼續(xù)道:“當時我悄悄去找秋蘭,讓她離開方府,她卻笑得如兒時一般乖順天真,直說‘jiejie我沒事,我不會胡來的’,她還說‘jiejie我再干半年,無論事成不成,都離開方府。到時我給你贖身,我們離開京城,找一個jiejie喜歡的地方過日子’……我那時很害怕,不惜動用沆瀣門的力量來扳倒方濂??晌疫€是晚了一步,那個瘋婆娘先一步下了手!”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方濂?!背F道:“你們道那小廝陳旺為何愿意與我聯(lián)手?方氏夫婦待下苛毒,陳旺頭上的那個疤就是方家小兔崽子生生燙出來的,陳旺雖仗著方家那一對賤人能在城中現世,但沒有人真把他當個人過,都只把他當成方濂的一條狗。有一陣,方家那小畜生發(fā)狗瘋,從西南尋了一只巨犬來,要陳旺與那巨犬人狗廝斗,說看看兩條狗哪條厲害,陳旺被咬了一身傷,府中無人敢給他送藥,都怕染了惡癥,只有我的meimei,純真仁善的秋蘭,悄悄為他送藥敷藥——秋蘭是高山雪蓮,陳旺不敢高攀,可為著這一分尊重,他愿意以性命相報?!?/br>
    “你們看,他們都是惡人,可惡人依然正日逍遙,偏偏是我的meimei,我最乖最可愛,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meimei,成了方濂、傅婉娘、傅憑章還有那個賤婦的陪葬……”朝霧咬牙:“所以我發(fā)誓,那方氏夫婦,我要讓他們不得好死!”

    “……那個賤婦,她這一輩子最在乎的三樣東西,我要她一樣也保不住?!背F道,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綻出了一個并非苦笑的笑。然那笑里仿佛淬了毒,仿佛只要望上一眼,就會見血封喉。

    “三樣?”柳軼塵眉骨一動,霍然轉身:“黃成,去京兆尹府!”

    朝霧卻笑了起來:“來不及了柳大人,饒是你聰穎蓋世也來不及了。方公子打得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爺,那小侯爺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有一種特殊的血癥……”有意頓了頓,帶著一點惡作劇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受不得傷。方家那小畜生下手那般重,這小侯爺……救不回來了!方家小畜生,不是傷人,是殺人!柳風曹骨,我看落在曹骨手里,方家小畜生這殺人之罪如何逃脫?”她邊說邊笑,說到最后,竟然仰天大笑起來。

    “沒錯,是三樣——方濂、方家小畜生,還有卓家,那賬本之事江家一定會壯士斷腕,這些年江家的諸多產業(yè)都是方卓二家在打理,方家跑不了,卓家一樣也跑不了……”朝霧笑得益發(fā)肆意,楊枝這才發(fā)現,她竟美的這般令人不可逼視:“只可惜啊,我不能親眼看到了,楊書吏,你既是與我一般的苦命人,你就替我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