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夜晚 第9節(jié)
晨光驀地闖入室內,狄玥不適應地瞇縫了下眼睛,再睜眼時,她發(fā)現(xiàn)梁桉一姿勢伸展,躺在墨綠色的皮質大沙發(fā)里,剛放下手里的一方小遙控器。 “你怎么...睡在客廳?”狄玥疑惑地問。 梁桉一還沒太清醒似的,半闔著眼瞼,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礦泉水:“下來找水喝,懶得再回二樓去,就直接躺這兒了。” “哦。” 狄玥拉著人家哭到黎明,自知是害梁桉一休息不好的罪魁禍首,這會兒很是羞赧。 她提上鞋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昨晚多謝你,那......我走啦?” “我送你下去?!?/br> 梁桉坐起來,拿了瓶新的礦泉水擰開,丟給狄玥,然后拿起自己那大半瓶,仰頭喝了兩口才站起來,“走吧?!?/br> 這棟樓離大門不遠,昨晚狄玥來時,有意無意地也記了些路,本想客氣客氣:“其實不用你折騰下去送我一趟......” 說話間,她瞥見梁桉一從玄關的柜子上摸了一本書夾在臂下,只當他是出門有其他事要做,后面的話便沒再繼續(xù)說。 兩人并肩在電梯時,梁桉一看了眼她的帆布包,提醒她:“電話?!?/br> 手機屏幕透過布面,映出一塊長方形的光亮。 狄玥知道,一定是繼母打來的,搖搖頭:“不用管它,是我繼母?!?/br> “夜不歸宿的擔心?” 有了昨夜的那些傾訴,狄玥也不把梁桉一當外人,很自然地吐槽,告訴他說,擔心可能是有的,但擔心得不是她的安危,是擔心她不聽話不乖順不上進。 當然了,更多的是擔心她星期三的“相親活動”不配合。 她說完,在電梯金屬壁的反映里,看見梁桉一眉梢輕揚。 到了大門外,狄玥的車子還沒來。 她遇上了早高峰,不遠處一個路口擁堵標紅,出租車堵在那邊,軟件上面顯示了還要7分鐘才到。 梁桉一也沒走,就站在她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昨夜的霾色已經退去,藍天上嵌了幾片浮云,飛機劃過,留下一道筆直的白色尾跡。 風有些冷清,保安都回到門衛(wèi)室去躲暖,大門外只剩他們兩個。 梁桉一突然說:“我去下門衛(wèi)室?!?/br> “嗯?!?/br> 也就不到兩分鐘,梁桉一又夾著他那本書,大步從門衛(wèi)室出來了。 這人完全不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微風拂起他額前的碎發(fā),他笑著,舉起三根手指:“姑娘,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涂染著這些果樹的梢端,我發(fā)誓?!?/br> 風流倜儻不過如此。 狄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有點茫然地想,大白天哪來的月亮? 可當她對上梁桉一隱隱含笑的、認真的眸色,恍然間想起,他說的這句,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臺詞。 昨夜她曾哭唧唧地提起過數(shù)件心酸往事,其中有一件,就關于《羅密歐與朱麗葉》: 那是狄玥中學時的某次藝術節(jié),每個班級都要出一個集體節(jié)目。 大合唱、詩朗誦之類已經太過平常,班級的文藝委員苦思冥想,最后興致勃勃,捧來了莎士比亞的這本經典劇本。 那天下午的課間,同學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劇情和角色。 更有男生拿起文藝委員打印好的劇本,故意粗著嗓子念羅密歐的臺詞:“哦,‘我借著愛的輕翼飛過園墻,因為!磚石的墻垣是無法!把!愛情!阻隔!的~!’” 陰陽怪氣完,男生把劇本丟給文藝委員,倒回他們那群男生堆里去。 還要爆笑著欠嘴:“哎我天,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rou麻死了?!?/br> 文藝委員那天一定是瞪了眼睛的,手里的劇本把課桌拍得“啪啪”響:“你有病??!就你還在這兒品頭論足上了?誰說讓你演羅密歐了,也不去照照鏡子,就你那德行,也就配演一棵樹!” 最后,那個沒品味又搗蛋的男生,真的被分配飾演了一棵樹...... 但那些嬉笑熱鬧,統(tǒng)統(tǒng)和狄玥無關。 即便是集體節(jié)目,全班每個人都必須有角色,家里也有人很早就和校方打過招呼了,同學在班級彩排時,狄玥都會被叫去教師辦公室里學習。 藝術節(jié)那天,有個突發(fā)狀況,飾演樹的男生突然拉肚子,直接送醫(yī)務室掛水去了。 班級里每一位同學都有角色,沒人能替代他,文藝委員匆匆跑來辦公室,拉走了正在背題的狄玥。 那棵男樹定妝時,文藝委員為了打擊報復,妝容設計得超級丑,要涂一臉的屎褐色。 狄玥喝多了和梁桉一抱怨說:“太難看了,再有機會我不想演樹了,我要演女主角的?!?/br> 那只是她酒精作用下的一句吐槽,說完自己幾乎都要忘記了。 可梁桉一記得,提醒她:“第二幕,第二場,凱普萊特家的花園?!?/br> 他給了她一個當女主角的機會,狄玥也就真的磕磕巴巴地把朱麗葉的臺詞說出來一些:“不要...對著月亮起誓,它呃,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br> “那么,我指著什么起誓呢?” “......” 狄玥想了一會兒,忽然對著梁桉一吐了舌頭,她笑起來:“后面的臺詞我忘記啦,我是個不合格的女主角,謝謝包含啦?!?/br> 這是梁桉一見狄玥以來,她神情最靈動最輕松的一刻。 她迎著晨光,笑起來眼睛亮亮的,昨夜哭得狠了,眼皮有那么一點腫,但還是很好看。 居然還有一枚平時看不出的淺酒窩。 狄玥見梁桉一抬起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還以為他是等得不耐煩,也跟著拿出手機,看了打車軟件。 上面顯示她的車還有不到1分鐘,然后,那輛車子就停在了她面前。 司機師傅降下車窗,報了她的手機尾號。 “對的對的,是我。” 狄玥上了車,還沒等關門,梁桉一忽然把他臂下一直夾著的那本書丟給她。 他說:“送你的?!?/br> 怎么還有禮物? 這太客氣了吧? 明明他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最曖昧的時刻,也不過是他走上前,用指尖夾住她睡袍的領口布料,幫她遮住了春色。 狄玥想,也許這是梁桉一的個人習慣。 既然人家要送她,她也不便推辭,說了聲“謝謝”,系好安全帶,揮揮手,同梁桉一告別。 出租車駛離這條街,狄玥又回頭去望,明知早已看不見任何想要入眼的事物,還是徒勞地一連看了好幾眼。 窗外景色不斷從眼前劃走,那些還沒遇到春風的禿柳條毫無美感地晃動著。 其實狄玥是有些失望的。 也許在自己都沒留意到,潛意識里她希望梁桉一對她的感覺,是異性的曖昧與欲念。 而不是把她當成一個可憐蟲,告別時的禮物都正正經經,只是一本書籍。 如果可以,她想要穿越回“凱普萊特家的花園”,回到他們以臺詞對話的時候,并用那一幀來做告別。 起碼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句子,還能有點情愫的遐想。 心里無聲地一嘆,垂頭去看懷里抱著的書。 梁桉一送給她的,是索爾·貝婁的一部長篇小說。 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書里是夾著便簽的。 是特地寫給她的便簽? 可是,他什么時候寫的? 心臟又開始“怦怦怦”地跳。窗外搖曳的禿柳條,好像也不是全無姿色嘛。 狄玥按照便簽夾著的位置,翻開書籍內頁。 那一頁上,有一句話用墨藍色的鋼筆劃了橫線—— “知識如果與生命斷絕了關系就與疾病無異?!?/br> 這仍然是一句安慰她的話,可是狄玥已經不再感到失落了。 因為便簽上,有一行用普通黑色簽字筆寫下的另外一句話。 梁桉一寫的是: 下次來,記得帶傘。 作者有話要說: 1.對話中臺詞部分引用自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朱生豪翻譯版本 2.“知識如果與生命斷絕了關系就與疾病無異”引用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吳剛翻譯版本 第9章 2014.2(8) 出租車停在校門口,狄玥又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 校友們懷抱著厚重的專業(yè)書籍,不斷涌入教學樓,身邊熙熙攘攘,邁下車時,她心里卻驀地一空。 原來她不是朱麗葉,是《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英國小女孩,歷經種種奇幻與瘋狂,不過是夢。 還好,懷里抱著那本書,書角硌在肋骨處,提醒她不至于是大夢一場空。 此后的兩天時間里,說不上什么原因,他們誰都沒再聯(lián)系對方。 反倒是那天下課后,狄玥發(fā)現(xiàn)有人叉腰堵在教室外等她,原來是繼母找了過來。 在人前當然要維持端莊和教養(yǎng),繼母對她使眼色,示意她跟上,然后把她帶到車上,說教整整2個小時,錯過了午飯時間。 繼母走后,狄玥餓著肚子跟隨導師去實驗室。 有導師在,實驗室里落針可聞,下午導師一走,氣氛頓時輕松下來,學弟學妹們偶爾也會聊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