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3節(jié)
薛晟目光淡淡掃過來,拗不過母親催促,簡短問候了一聲,“這些日子還好?” 林氏攥著袖角,渾身僵硬地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蹲身行禮,“勞五爺記掛,妾、妾一向都好……” 她努力維持著身為五奶奶的身份和體面,強迫自己不要委屈,不要將情緒暴露于人前。 薛晟點點頭,移開視線,未做半分停留,轉(zhuǎn)回身坐在長兄下首,問起近些日子大夫人的健康狀況。 “我這是老毛病了,你們不必憂心我?!贝蠓蛉诵Φ?,“老五好不容易從任上回來,往后可要時常留在家里,多陪陪祖母,多陪陪你媳婦兒,文哥兒功課不好,幾個叔伯里頭,他最怕你,還得你抽空多教導(dǎo)他才行。” 氤氳的光色下,大夫人的面容瞧來格外寧和慈愛。她說起話來慢聲細語,顧傾從沒見過她焦急發(fā)火的樣子,便是對著下人,也是柔聲細語的好脾氣。只是可憐這樣溫柔的人,命運對她太過殘酷。 薛晟上頭原還有個四哥,也是大夫人所出,長到十六歲那年,在外遇險暴斃。大夫人的病根便是那時落下的,這些年一直不見起色。 薛晟和薛誠兩兄弟,在外都是說一不二、眾星拱月般的人物,到了大夫人跟前,就像兩只溫順的貓。 天色已晚,相聚片刻,大夫人便催促兩對小夫妻快些各自回院歇息。 夜晚的庭院中,花樹靜默,冷風(fēng)狂嘯。林氏走在刻著蓮花紋樣的甬道上,屏住呼吸垂眸端詳?shù)厣夏堑理犻L的影子。 深秋冰涼的夜露沁在光滑的緞子衣料上,林氏戰(zhàn)栗著,忐忑著,恐懼著,也期待著。 男人身量修長,落后兩步跟在她身后,影子的高度與她的幾乎持平。她刻意穩(wěn)著步子,怕走得太快或太慢,驚擾了地上難得并立的兩個人影。 顧傾和忍冬各提著一盞風(fēng)燈,茜紗籠著橙紅搖曳的火苗,光色氤氳如煙。 鼻端嗅到一抹極隱秘、極幽淡的香氣。涼絲絲的純凈,不張揚、不俗套,又纏綿不去,縈繞不散。薛晟側(cè)目看去,那樸素潔凈的姑娘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側(cè),僅與他半臂間距。 這抹幽香神秘又熟悉,那日他披過的氅衣,那晚他信手翻過的書卷……奇怪的是,林氏房里常年只熏沉香,為什么這些物件里,卻獨獨只留下她身上這抹淺淡的印記。 竹雪館很快便到了,林氏緊張地扣著袖角,怕薛晟說出那句熟悉的“我還有事”。 她在門前停住步子,壓抑著紛亂的心緒回過頭去,“爺,您請……” 薛晟沒瞧她,提步跨入院里。 林氏揪作一團的心臟,瞬間落回胸腔。巨大的喜悅仿佛洶涌的浪潮肆意翻卷,她連呼吸都跟著變得急促起來。 步入房中,濃郁的沉香綿綿密密鋪開。 薛晟坐在上首榻上,隨意地打量著這間屋子。 成婚后他甚少踏足這間房,起初倒也不是刻意冷落新婦,只是二人實在算不上熟識,身邊乍然多了個女人,他有他的別扭和不便。 林氏心氣高,見他態(tài)度冷淡,便尋由頭與他找不痛快。成婚頭一年,夫妻倆的日子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很快,他就尋到個機會請旨外放,避去南邊。 原本對林氏,他心里是覺虧欠的,囑咐長兄長嫂多加照拂,留下手里數(shù)樣產(chǎn)業(yè)供她花用,也容忍她的族親上門索財借勢。情愛上頭他瞧得淡,無法許她以柔情,便愿用護佑換她歡顏。 可隨著日漸了解,他待她卻越發(fā)冷下來。 林氏從沒想通過他的疏離到底是為什么情由,而他也從來沒有言明過,夫妻兩人相處得便像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及,至少,他不會用厭惡的眼神去瞧旁人。 此刻林氏立在屋中,立在他眼前,盼著他目光掃過來,又怕迎上他那雙冰涼淡漠的眼。 屋中陳設(shè)早已不是當(dāng)年他獨住時的模樣,嫩粉紗帳,大紅錦被,雕花架子床,細珠垂簾,描金妝臺,錦繡屏風(fēng)……空氣中飄著濃郁的沉香,和女人身上價格不菲的脂粉香…… 薛晟不言聲,林氏一時也尋不到合適的開場白,高傲如她,也難免求助般看向自己的婢子。 忍冬半夏都在屋子里,一個忙著燒水上茶,一個忙著鋪床落帳。 尤其鋪床的半夏,腳步里的雀躍欣喜不加遮掩,好像生怕面前的男人不知,她到底有多想他能留下來。 這一刻竟如此無助,下意識地,林氏瞄向外間,連她自己也未曾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 下一瞬,珠簾被一只纖細的手從外撥開,珠子激蕩碰撞間,少女素凈帶笑的臉躍入視線。 顧傾迎著林氏顫動的眸光,裹著深秋微涼的露氣步入進來。 “奶奶……”張口正要說話,仿佛突然才注意到薛晟還在這里,她頓了頓,垂眼喊了聲爺,從懷里捧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件,略帶喜色地道:“二奶奶屋里的踏雪,溜進咱們院子里來了?!?/br> 林氏蹙眉瞟了眼那只貓,才松懈下來的表情再次緊繃,張口正欲喝令她將那只名叫踏雪的貓兒扔出去,卻見顧傾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將才兩個多月的奶貓更湊近一點兒。 “……” “奶奶,瞧它像不像您在閨中養(yǎng)的那只兔兒,也是這么灰撲撲的顏色,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姑娘邊說,邊捏著貓兒左前足上的小rou墊,那貓像是尋到了自己溫暖的窩一般,埋頭朝姑娘衣襟上拱。 說話間隙,姑娘飛快朝林氏打個眼色,林氏心中一頓,尚未猜出她的用意,下一瞬就見姑娘松手令那貓兒脫身,一躍落在薛晟膝頭。 奇怪的是,那奶貓并不立刻逃走,而是后足蹬在男人身上,抬起兩只前足攀著顧傾的衣擺,張口喵喵喵的嬌喚。 林氏這回總算有些明白,瞧薛晟并未避開,反而伸指揉了揉奶貓圓溜溜的腦袋,她從沒見過這樣耐心好相處的薛晟,更從不曾想象過,他縱容奶貓賴在自己身上的模樣。 “踏雪是不是餓了,我瞧它不住的喚,拿些什么給它才好?廚上還剩些鹵好的rou……” “用rou汁拌些軟飯,”顧傾話未說完,一直未曾開口的男人啟唇,接過了這個話題。 顧傾聞言露出喜色,蹲身福了一福,“奴婢這就去辦?!?/br> 轉(zhuǎn)身走出內(nèi)室,冷寂的月色如霜似雪,風(fēng)聲嗚咽擦過耳際。窗下早備好一盞為那奶貓做好的吃食。 寒涼的晚風(fēng)能令人清醒。顧傾收起笑容,側(cè)過頭打量窗格上映出的那道剪影。 她立在廊下一息一息耐心的等,待身上完全浸透寒氣,才又含笑端著小碗掀簾走回去。 昏黃的燈下,男人眉頭舒展,寬大的掌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梳理著奶貓身上的絨毛。 林氏跪坐在他足邊,伏在榻沿上逗弄他掌下溫順慵懶的小東西。 這一幕溫馨和諧得詭異,婚后從來不曾情投意合過的兩人,以從未有過的親近姿態(tài)落入顧傾眼底。 藏好唇角譏誚的嘲弄,顧傾上前,將小碗遞給林氏。 她從林氏望過來的目光里辨出一絲罕見的信任和感激。 男人片刻間流露出的少許溫情,竟有如此魔力,饒是林氏再如何固執(zhí)要強,終究無法免俗。果然情愛令人軟弱,溫柔便是鴆酒。一旦陷入,等在前方的,便是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局。 顧傾退后數(shù)步,將空間留給這對怨偶。 隨著她退去的身影,男人目光落在晃蕩不休的珠簾上,不知想到什么,他收攏掌心,將踏雪撈起,緩緩站起身來。 林氏依戀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疑惑惶然,“爺……” 她甚至有點想哭,想張開雙臂抱住他修長的雙腿求他別再離開。短暫的片刻相處有如最熨帖魂魄的靈藥,她沉醉其中,寧愿一輩子不要醒來。 濕潤的眼眶涌出軟弱的淚滴,她啞著嗓子又喊了一聲,“爺……” 男人提步走開,再未回眸,留下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句,——“你早些歇息?!?/br> 林氏實在不懂,明明適才一切都好好的,到底為什么他還是要離開? “你是不是……” 男人腳步緩了緩,停在珠簾前。 “你是不是,心里有別人?……是在南邊跟在身旁伺候的,還是館子里長日廝混一處的……” 是為了何人,這般冷落羞辱于她? 聽聞這話,薛晟緊擰雙眉,銳利的眸光瞟來,在望見她羞惱的面容那瞬,倏忽釋然。 她原就是這樣一個人啊,他在她心里的便是如何不堪,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作者有話說: 薛~冷暴力王者~晟 顧~黑蓮花甜妹~傾 林~暴躁媽寶女~嬌 第5章 薛晟沒有回答,帶著踏雪跨步離開。 院落階前,顧傾坐在靜謐寒涼的月色里,聽聞步聲,曼然回眸。 奶貓從男人懷里掙脫,撒歡般撲進少女臂彎之中。 “爺?”顧傾面露疑惑之色,手掌來回撫弄著貓兒軟乎乎的絨毛,緩緩站直身子,寬大的袖子從手腕滑落,露出一道陳舊細長的疤痕。 “它很熟悉你。”回廊搖曳的燈影下,男人收回目光,負手說道。 看穿這樣低級的伎倆和謊言并不難,很多時候,他只是不屑于計較。 姑娘面上浮起一抹窘色,下意識抿了抿唇,慢聲細氣地解釋,“奶奶幼時養(yǎng)的那只兔兒病死了,奶奶傷心了好幾年。奴婢偶然見踏雪溜過來玩,就、就想抱進來給奶奶瞧瞧……” 后面的話沒說完,瑩潤的面容籠在廊下暗淡的陰影里,風(fēng)拂過寬大的衣袖,隱約顯出纖細裊娜的身段。 薛晟凝視她澄澈干凈不帶半分雜質(zhì)的眼睛,心中沉悶稍散,費力去喂食迎哄一只貓,被抓得手腕都留了疤,不過想為主母造出個心善仁義、呵護動物的好名聲?!纳矸輸[在這里,林氏一向刻薄寡恩,不費心思去討好逢迎,如何能過安生日子? “罷了?!彼f?!懊鲀喊烟ぱ┧突囟棠淘豪?,再不要帶進竹雪館。” 顧傾順從點頭,塌眉垂眼的一幅認(rèn)錯姿態(tài),本就細弱的身影越發(fā)顯得小巧可憐,聲音也低低的像那奶貓似的綿軟,“是奴婢錯了,爺您莫要生奶奶的氣?!?/br> 薛晟默了片刻,想說句什么,話到唇邊終是沒有開口。他點點頭,提步朝外走去。 庭院之中,姑娘面上怯懦嬌弱神色一掃而盡,她回身望住天邊朦朧的弦月出了會兒神。 十月將盡,寒冬即至,一歲又一歲過去,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了。 ** 十月廿九,二夫人率眾小輩,前往朝露寺代老太太還愿。 吳氏這一胎平安度過四個月,大夫來瞧過脈,只道安心調(diào)養(yǎng)應(yīng)無大礙。 吳氏自打有了身孕,老太太便看重得緊,今兒賞一匣子老參靈芝,明兒送一匹上好宮緞,把身邊得力的婆子都撥了兩個過來。 二夫人鎮(zhèn)日臉上帶笑,心里別提有多暢快。 馬車?yán)餆釤狒[鬧,六奶奶姜氏并幾個未出閣的小姑,說起薛誠昨晚飯桌上講的那件趣事,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一向嚴(yán)肅少語的二奶奶王氏,也是一臉溫笑地陪在一邊,只等眾人不自覺將聲音拔得太高時,才出言勸上兩聲。 雖都是薛家宅子里住著的妯娌姑嫂,到底隔著房頭,林氏孤零零坐在邊上,有心湊趣問上一句,幾番試探開口,都沒能順利插/進話題。 姜氏笑了一陣,年輕嬌艷的面容泛起淡淡的紅霞,轉(zhuǎn)過頭來,見林氏眉目含愁,安靜無聲地獨坐在對面,不由開口問她,“五嫂嫂怎么不說話呀?”她新嫁入伯府不久,年歲與二房幾個小姑相近,平素相處得極好。只是與林氏接觸不多,每日里也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打個照面,略寒暄兩句便散了。 不待林氏答話,二房的三姑娘薛芙兒便接過了話頭,“五嫂嫂怕不是不想說話,只是沒心情?!?/br> 三姑娘今年芳齡十六,早就說定了婚事,未婚夫是平南侯府的小公子,兩人自幼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情意甚篤。 “我聽霍公子說,五嫂嫂的兄弟前日在春滿樓跟人起了爭執(zhí),當(dāng)場亮了刀子,這事都鬧到大理寺去了?!?/br> 話音未落,便見林氏臉色陡然一變,薛芙兒后知后覺地掩住小嘴,遲疑地道:“五嫂嫂,你不會還不知道吧?大哥哥那日回來就跟哥哥們商議了此事,莫非,五哥哥還沒來得及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