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41節(jié)
顧傾迎出來,身上還穿著以往的素舊衣衫,她恭敬地請林氏入內(nèi)就座。雖是守著禮,話說的也熨貼,可這姿態(tài),怎么瞧都比林氏更像這間屋子的女主人。 林氏壓下心頭狂涌的不忿,抬手接過她遞來的茶。 “奶奶見諒,爺喜歡喝碧螺春,所以鳳隱閣只備了這個?!鳖檭A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還是舊時謹慎模樣。 溫熱的茶煙籠著林氏蔥白的指頭,涂了大紅蔻丹的指甲襯著玉白瓷盞,瞧來恁地刺目。 她咽了咽泛上喉頭的那抹酸,轉(zhuǎn)過臉來笑道:“爺這兒住著還習慣,什么時候回竹雪館?現(xiàn)如今見你一面倒難?!?/br> 若非顧傾住在這兒,怕她連進來坐著飲茶的機會都不會有。 顧傾聞言似乎有些驚慌,“奶奶這樣說,豈非折煞了奴婢。奴婢不過依從奶奶所命,盡力討好五爺……至于奴婢去處,五爺和奶奶不吩咐,奴婢不敢自專?!?/br> 林氏冷哼一聲,朝她抬了抬手,“瞧你嚇得,小臉兒都白了。我不過跟你說笑罷了,你一向忠心為我,難道我還會疑心你么?半夏,還不把你顧jiejie扶起來?!?/br> 半夏聞言“哎”了一聲,上前攙起顧傾。 林氏笑指著身邊的空位道:“你坐?!?/br> 顧傾搖了搖頭,恭敬道:“奴婢不敢。奶奶今日來此,不知有何吩咐,但凡奴婢所能,必然無所不從?!?/br> “無所不從?當真?”林氏飲了口茶,托腮倚在案上,“本不過想來瞧瞧你的病情,瞧你這模樣,應當是不礙事了。你這般一說,才叫我想起一件事來。五爺一向夜里才回,我倒有幾天沒機會與他說。你晚上在此,與五爺說話方便,待他回了來,替我跟他提一提。就說林家大爺在獄里關(guān)了三五日,好些人在外瞧著笑話呢,說他一朝得勢不念舊情,自然還有更難聽的,我都不好意思說?!?/br> 她斜睨著顧傾,含笑道:“這點兒事,以你的聰慧,不會做不好吧?” 顧傾蹙了蹙眉,關(guān)切道:“大爺出什么事了?” 林氏笑道:“這你不用問,只管與五爺說了就是,他自然知道內(nèi)情?!鳖D了頓,她抬起尖尖長長的指甲,朝顧傾招招手,“你過來,顧傾。” 顧傾躬身上前,交握在身前的手被她覆住,緊緊捏了兩下,“你和你jiejie從入府后就在我的院子里,當年那件事發(fā)生后,多少人勸我去報官追緝逃奴,我念著主仆情分,沒有追究。后來,我嫁到薛家,又把你帶了來。顧傾,我一向待你如何?” 顧傾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被她握住的手上,“奶奶待顧傾情深意重……” “你記得便好。顧傾,如今我把五爺也分給你了,咱們是一頭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的臉面,也便是你的臉面?!彼终凭o了緊,將顧傾纖細的指頭握得微痛,“你是林家的丫頭,是我林嬌房里的人。只有我好,林家好,才能有你的前程。” “是?!鳖檭A輕聲說,“奶奶放心,奴婢一定會盡力?!?/br> 敲打得差不多了,林氏便站起身來。 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原擺在角落里的靠枕倒了下來。 半夏在旁瞧見枕下的東西,立時整張臉都紅了。林氏疑惑地回過頭,就見顧傾緊張地將靠枕重新擺回原位,但她還是看見了,——那是一片顏色鮮亮的軟綢兜衣,被胡亂揉成一團,隨意丟在榻上。 轟地一聲,仿佛有一團火,不受控制地在林氏體內(nèi)灼燒起來。 她白著臉,嘴唇發(fā)顫,下意識去看顧傾。 后者垂著頭,臉色緋紅,顯然難堪到了極點。 這張榻,她才坐過的這張榻—— 林氏覺得腦中轟鳴,雙腿顫得邁不開步子。 就那么等不及嗎? 薛晟他,就連走去帳子里再親熱也等不及嗎? 眼前紛紛亂亂,全是他一進屋,就把人撲在榻上翻云覆雨的樣子。 半夏瞧出不對,立時走過來攙住林氏。 顧傾臉上紅霞退去,關(guān)切地迎上來,“奶奶,您這是怎么了?您的臉色……” 林氏緊緊攥著拳,若非靈臺還勉強保留著一絲理智,她恨不得想立時撕了眼前這張臉。 她抬手揉了揉額角,無力閉上眼睛,強從齒縫中擠出一絲聲音,“無礙,興許是夜里沒睡好吧。半夏,扶我回去?!?/br> 她必須快些離開。再不走,她真的害怕自己失控砸了這間屋子。 她從來不是個隱忍的人,如今一忍再忍,早已超越了自己能夠接受的極限了。 半夏不敢多言,忙扶著林氏朝外走。顧傾滿臉憂色,在后輕聲囑咐著,“奶奶一定要保重身體,好生歇息……” 人去得遠了,珠簾輕晃著,顧傾轉(zhuǎn)過臉來,滿面憂色散了去。她將枕頭的肚兜拾起來,疊平整后,塞進了暖閣的柜子里。 從她與薛晟公開關(guān)系到現(xiàn)在,不過才六七日,瞧林氏的模樣,這便已經(jīng)接受不了了。想必這些日子,她腦子里胡思亂想了不少細節(jié)吧? 人一旦開始空虛,開始胡思亂想,就更容易給人可乘之機。 算算日子,那人在京城,也該站穩(wěn)了腳根了吧? 她需得給鄧婆子去個信,是時候說服林太太往寺里走一走了。 畢竟求人無用,只得求神了不是? ** 夜里薛晟回來,顧傾就把白日里林氏的來意與他說了。 薛晟坐在案后,寫字的動作沒停,眼也未抬地道:“你的意思呢?” 顧傾走到他身后替他輕輕捏揉著肩膀,細聲道:“林大爺犯這樣的事,只怕不少回了。從前我在林家也聽過一些。爺幫他一回兩回,畢竟是姻親,總不好眼睜睜瞧著。可如今爺在這個位置上,一再偏倚犯禁觸律之人,往后辦事,誰還能相信爺?shù)墓???/br> “那依著你,這事我不當管?”薛晟停了筆,扣住肩頭的手把人拖到懷里頭,“你不怕跟你主子交不了差?” 姑娘抬手勾住他脖子,水眸晶亮如含了一彎清月,指頭順著男人的脖子爬到他側(cè)臉上,“比起被奶奶責罰,我更怕爺在外吃虧……我被奶奶罵幾句不中用不打緊,我只是個奴婢,早就習慣了??蔂斪叩浇裉觳蝗菀住?/br> 第44章 她垂下眼睛,瑟瑟地道:“外頭那些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比起林大爺,我更盼著爺好,雖說對不起奶奶……” 薛晟攥住她指尖,將她手背湊到唇邊親了親,“傻瓜?!?/br> 林俊的罪已成定論,沒他的默許,京兆府又豈敢隨意拿人下獄。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林俊的罪責,如何都逃不脫。 林氏還妄想用這段婚姻來牽制他,令他為著周全名聲來護持林家? 他已不再是五年前的他,許多事都同從前不一樣了。 ** “奶奶,您喝盞參湯吧?!绷质贤黹g沒吃什么東西,她明顯的有心事,這些日子夜里睡不安生,頻頻吵著要茶要水,折騰得身邊人不得安寧。半夏小心翼翼送了湯水進來,只勸了一句就乖順站在一邊,不敢多言語,怕自己不知哪句話又惹惱她。 前兩天胡萍上夜,清早出來時臉上赫然多了塊疤,問了好幾句才肯說,是奶奶掀了盛滾水的茶盞燙傷的。近來林氏脾氣越發(fā)不好,竹雪館上下氣氛冷凝。也就是那幾個外頭負責跑腿的婆子,不時敢進屋來勸勸。 林氏頭疼得厲害,她已經(jīng)五六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睜眼閉眼都是薛晟和顧傾,不論怎么想轍寬慰自己都沒有用。 身上還總一陣陣發(fā)冷,裹多少層毯子都不頂事。她覺得自己興許是病了。 參湯擺在桌上,濃郁的香味無比誘人,可她身上難受得緊,什么都吃不下。她無力擺了擺手,“撤下去吧。” 這種煎熬不知何時才是個頭。她在薛家形單影只,那些難受的心情又與誰說。 閉上眼,困擾她許久的那些影子又飄來了。她抱頭倒在帳子里,翻來覆去的滾著。 男人的唇,男人的手…… 落在誰的肌膚上,拆開誰的衣帶…… 半夏瞧見她痛苦的樣子,卻不敢勸。連忙端著參湯,假作不知,快步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醒來,忍冬撐開床帳望見林氏雪白的臉,心中不由大駭。瞧這模樣,臉上一點血色也無,嘴唇干裂起皮,眼底下兩塊明顯的烏青,赤紅著兩眼……這明顯是病了。 她蹲下來扶著林氏的膝蓋,細聲道:“奶奶身上可有不適,要不,奴婢知會大奶奶一聲,去請郭大夫來瞧瞧?” 林氏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五六天睡不著,如何能不病? 可今日母親定然還會派人上門,問她薛晟如何回復,家里頭就快急瘋了,林俊是她爹娘唯一的心頭寶,落在大獄里頭受著苦,就算她要病死了,也得先把她的好哥哥撈出來。 她發(fā)紅的眼睛望向窗外,院子里白茫茫的,似乎又下雪了?!邦檭A來了么?”艱難吐出一句話,聲音沙啞難聽。 忍冬搖搖頭,“尚未,可要派個人去,傳她過來?” 林氏猶豫了一瞬。不知為何,她竟有點害怕。 怕看見那丫頭嬌俏可人的模樣,怕她又露出幾分受過男人狠狠疼愛的形跡,令她心里嫉妒煎熬、痛苦不堪。 忍冬替林氏披了件外氅,小心把她扶起來,“奶奶,您當真不用瞧大夫嗎?” 林氏抿著唇,強撐著坐在妝臺前,“替我梳妝?!?/br> 內(nèi)宅女眷請醫(yī),多是通過大奶奶楊氏,她不想被任何人瞧自己的笑話。 正梳頭的時候,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在窗下,“奶奶在里面么?” 忍冬放下梳子迎出去,“顧傾,快,奶奶正等著你呢?!?/br> 向她打個眼色,示意林氏心情不好。顧傾神色有些不安,慢吞吞跨步走進次間,行了禮,“奶奶,奴婢……奴婢向您賠罪來了?!?/br> 她立在林氏身前,垂著頭道:“昨晚奴婢將您交代的話與爺說了,爺發(fā)了好大的脾氣,說奴婢就是奶奶故意在他跟前添堵的,還、還……” 偷覷林氏神色,聲音顫顫不敢說下去。 林氏轉(zhuǎn)過頭來望著她,提氣拔高了聲音,“還怎樣?” 顧傾紅著眼,低聲道:“爺還說,不給大爺點教訓,大爺是不會長記性的……他這回,怕是真的不會管大爺了,奶奶,咱們怎么辦?” “胡說!”林氏抬手重重的將象牙篦子拍在妝臺上,那篦子瞬間碎裂成幾份,“我不信!” 以往薛晟就是再如何冷漠,也不曾如此的惡言相向,她霍地站起身來,一把推開顧傾,“沒用的東西!我要親自問他,我要親自去問他!” 顧傾被她推得倒在炕前,手掌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仰起頭來,啞聲道:“對不住,奴婢辜負了奶奶的栽培……” 林氏不理會她,大步朝外走去,忍冬忙抱著大氅追上,“奶奶,使不得,外頭正落雪,冷得很……” 院子里掃灑的小丫頭一臉意外地望過來,見林氏頂著一臉濃妝,還穿著在屋子里穿的軟底繡鞋,氣沖沖地朝外走。 人剛行至院中心,陡然腳底一滑,仰天摔了下去。 院中一片驚呼聲,上前扶的扶,喊的喊。 顧傾在屋中聽見,垂下眼睛輕輕吹了吹自己觸過地面的掌心。她站起來,將案上燃著的香爐打開,沉香灰屑里,一兩點不易察覺的灰色顆粒,輕輕用手一捻,便揮散不見了。 林氏被人架著扶進來,濃艷的妝色掩飾不住滿臉的憔悴。 她在冰滑的路面上跌的這跤不輕,尾骨痛的厲害,腿骨也好像挫傷了。 她咬著牙不肯□□,半閉著眼睛被扶到床里。 顧傾兩眼含淚湊上前,伏在枕畔心疼地瞧著她狼狽的模樣,“奶奶,您怎么樣了?痛的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