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43節(jié)
見著去而復(fù)返的二人,林太太臉色明顯不好看。楊氏歉疚地道:“真是過意不去,教親家太太空跑這一趟,今兒實在不巧,是我們失禮了?!?/br> 林太太眼望林氏,見她默然搖了搖頭。林太太心里一口氣堵在嗓子里,心中好生怨恨。早不發(fā)病晚不發(fā)病,偏偏這時候發(fā)病!誠睿伯夫人以往那些好名聲不知哪里來的,怕不是裝腔作勢欺世盜名。眼見親家有難都不肯搭救,薛家好狠的心! 楊氏將他們幾人送出來,立即又折返回大夫人的院子,去料理大夫人的病情去了。 林氏忍痛強撐,親自送母親出門。一路林太太又是哭又是罵,怨她,怨薛晟,怨大夫人,仿佛這世上唯一沒做錯的就是林俊,在林太太心目中,頂數(shù)他最無辜,頂數(shù)他最善良。林氏連辯駁都沒力氣,她任由林太太哭哭啼啼離開,二門上,她回身往自己的竹雪館走。 每一步都走得那般艱難。林太太不許忍冬等人跟著,她此刻連個相扶的丫頭都沒帶在身邊,她扶著光禿禿的樹,邊走邊哭。 不光是疼,還有被母親責(zé)罵的委屈和難過,對哥哥的擔(dān)憂,對薛晟的恨,對命運的怨。為什么所有不幸都要降臨在她身上,這樣痛苦無助,這樣孤單凄寒,身側(cè)空無一人…… 人在病痛中,總是更脆弱。 眼淚落下來,竟怎么都止不住。 ** 林俊的案子成了大街小巷上的談資,背后牽扯出不少林家做的惡事來,許多百姓自發(fā)地堵在林家門口,但凡林家人從內(nèi)出來,就要接受爛菜葉和土石泥巴的“洗禮”。林參議氣得大病一場,林太太終日以淚洗面。墻倒眾人推,原先巴結(jié)他們的那些人,此時紛紛遠(yuǎn)遠(yuǎn)躲開去。林太太想出去替林俊奔走,除了幾家姻親,又能求誰?一年前林參議參與齊國公的貪腐案,被迫與朝廷上的舊誼疏遠(yuǎn)了。薛晟此時奉命出了一趟京城,薛家因著大夫人病情之故閉門謝客,林太太徹底沒了法子。 在這個時候,有人向林太太推薦朝露寺的道允師父。 “那是個得道高僧,在南邊早有名氣,一則講經(jīng)釋怨,二則布法祈福,三則驅(qū)靈除厄,沒有他不會的。公子如今身陷囹圄,豈知不是小人作祟,倒霉鬼貼上來了?就是不信這個,叫師父念念經(jīng)開解開解,太太心里也好受些不是?” 林太太哪有心思聽人講經(jīng),她牽掛獄中的兒子,整個人都憔悴得不成樣子。聽說這法師能驅(qū)厄困,眼前沒別的法子,病急亂投醫(yī),也不在乎那幾個布施打賞的零碎錢。便答應(yīng)叫人來一趟。 那是個陰天。 林氏從林太太院中出來,兩眼哭得紅腫不堪,扶著侍婢的手走在回廊里,風(fēng)裹著殘雪吹開外罩的氅衣,露織金錦繡的裙擺。 男人從另一側(cè)回廊走來。 他身量頎長,穿裹曳地袈裟,身后一眾小僧,虔誠地?fù)泶刂?/br> 回廊里分明沒有日光,他那張臉卻明媚如三月朝陽。 面白如玉,眉深目明,若定要在那張臉上找出些什么缺陷,便是稍嫌陰柔女相。 那是一張?zhí)^好看,好看到令人一見難忘的臉。 起初林氏并沒有注意到他。 是他身上那抹香,令人印象太深刻。像是每一個綺麗的夢里,嗅到的那股令人迷醉的香甜。擦肩走過的一瞬,她抬眼望見他的臉。 “那是誰?”她嘶聲問。 “是朝露寺的道允師父,這些日子太太夢魘難愈,吃了多少安神的藥都不頂用,多虧了道允師父,他來念了兩回清心咒,太太就好得多了,如今是一日都離不得?!逼抛诱f起這人來,也不免一臉笑。出家人多是嚴(yán)肅苦相,這道允倒不,他對人和善得很,總能幾句話就哄的人心花怒放,不僅是她,林太太院子里那些丫鬟婆子,就沒有不夸這位師父的。 林氏蹙了蹙眉,林太太一向不禮佛,突然常傳一個法師進出內(nèi)院,像什么樣子? “不是有白云觀的女師父?做什么請個男人進來?!?/br> 婆子笑道:“出家人不講究那個,那些進出給太后娘娘和宮里的娘娘們講經(jīng)的大師父,不都一樣?再說,不過是隔著簾子講經(jīng),除了一道聲音,連臉都見不著,又有何掛礙?姑奶奶不該以紅塵俗禮看待這些高僧們?!?/br> 林氏沉默下來。 幾天后,她在林太太的房里又見著了那人。 隔著屏風(fēng),對面僧人坐得筆直端正。 手敲木魚,點燃一支檀香,他開口誦經(jīng),嗓音出奇的悅耳。 屋里屋外沐浴在一片寧靜的光暈里。 林氏坐在簾后,不知怎地又入了夢。 夢中是個溫暖的午后,她歇在帳子里小憩才醒過來。 半夏和顧傾坐在外間,影影綽綽兩個人影。 半夏指著顧傾唇上的傷道:“你嘴上這是怎么弄的?” 顧傾垂頭不答,假裝沒聽見。 半夏低笑起來,“是不是……五爺親的?” 顧傾刷地紅了臉,半夏笑道:“瞧你,臉紅得蝦子似的,看來我沒有猜錯?!?/br> 顧傾別過臉去,嗔道:“小壞蛋,不理你了!” 她作勢要走,被半夏抓住胳膊,嬌聲笑道:“我的顧jiejie,算我錯啦,不打趣你就是?!?/br> 她怔在帳子里,許久沒吭聲。 親吻…… 她在話本子上見人寫過。在辟火圖里瞧人畫過。甚至在薛家的假山后面,見到薛勤與吳氏蜻蜓點水般偷偷的試過…… 唯獨唯獨,她,從來沒有被人吻過。 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摩挲過自己嬌艷的唇瓣。 不該是這樣的。 連顧傾,就連顧傾這樣卑賤的女子,也能得到男人的憐愛。 為什么只有她…… 為什么…… 作者有話說: 第46章 林氏從內(nèi)院走出來,精神還在恍惚著。 郭大夫開的藥吃了好些日子,可情況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她還是睡不著,還是容易胡思亂想。 忍冬攙扶她上了車。 她靠坐在椅子上,苦惱地閉上眼睛。掌心驟然摸到一團軟軟的東西,她嚇了一跳,垂眼去瞧,椅子上躺著一支盛放的赤色花朵。被她適才壓住,那花落了兩瓣葉片。 這個季節(jié),豈會有這樣的花開?又是誰將這朵花放在此? 她掀開車簾,朝外看去。 尚未閉合的門扉里,適才在簾后誦經(jīng)的男人正帶著小沙彌朝外走。 四目驟然撞在一處,她心臟猛然漏跳了一拍,男人一臉坦然,勾起唇角,禮貌地對她頷首。 林氏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她攥住那朵花,放在掌心揉爛。馬車駛開去,她將簾幕掀開一角,花瓣在冰冷的風(fēng)中吹散,只留下淺淡的香氣,殘留在白嫩的指縫之中。 “那是誰?”男人停步在門前,眼望著遠(yuǎn)去的車問道。 侍婢紅透了臉,羞答答地答:“那是我們府里的三姑奶奶,也是誠睿伯府的五奶奶?!?/br> 男人展眉笑了開,“是她啊?!?/br> 走訪各家內(nèi)院,對她的事早有耳聞?!莻€不招夫婿喜歡,終年孤枕單影,強顏歡笑的可憐人。 侍婢好奇道:“法師為何問起她?” 男人轉(zhuǎn)過臉來,袖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符,“這是前日在佛前,特替小晴姑娘求的。已經(jīng)親自誦經(jīng),替姑娘開過光了?!?/br> 侍婢忘了去問林氏的事,受寵若驚接過符來,“法師知道我?” “姑娘家中有病人,這是平安長壽符,正可送給姑娘的家人?!?/br> 他不再言語,只作瞧不見侍婢滿眼晶亮的喜悅,袈裟隨風(fēng)輕拂,率眾翩然離開。 侍婢立在門檐下,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被門內(nèi)的婆子喊了一聲,才后知后覺地回去院中復(fù)命。 林太太跟前,幾個婆子正在閑談,“聽說柳縣有個夫人婚后十八年無子,這道允師父替她開過幾回法壇后,突然便有了?!?/br> “哪有這般神奇?我瞧他也不過才二十多歲模樣,還這樣年輕,道行有這樣深?竟比院中那些大師父都厲害?” “你當(dāng)這神佛道法,是按咱們俗世的歲數(shù)排輩?佛家講求個命數(shù)機緣,有機緣的人,天生就有這一道的慧根。沒慧根的人,就是修一輩子佛法,也不見得能參悟出什么?!?/br> “你都是在哪兒聽說的?這人真就這么玄乎?” “各家有口皆碑,難道人人都是傻子,盡都被他唬住了?若沒點真本事,誰還會這么捧著他?你瞧咱們太太,吃了好幾副藥不見好,他一來,燒了那么一劑安神符茶給太太喝了,這不立時就起效了?你還真別不信,大乘高人,可不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隨意說道的?!?/br> 林太太已起了身,她躺在帳子里,想到如今還在牢獄中受苦的兒子。多留他在里頭一日,自己便懸心一日。 如果薛晟肯說句話,如何就不能轉(zhuǎn)圜?薛晟不在乎林家,說到底還是林嬌無用,若是早早有了身孕,薛夫人等豈會如此輕視? 近來聽了不少關(guān)于這道允的奇聞逸事,她原不信這些東西,幾回自己親身試著,不由又有些信了。 總不過是條道,姑且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罷了,就是林嬌不行,她房里不是還有顧傾那丫頭? 如今已經(jīng)走投無路,最差的情況也不過如此,還能怎么呢? ** 竹雪館,林氏半夜又被那潮水似的夢淹沒了。 男人的手攀上來,順著自己嬌軟的肌膚滑下去。 身上衣裳褪開,男人湊近了,嘴唇溫?zé)岬?,一寸寸烙在枯渴的肌膚上。 她睜開眼來想看清楚他的臉。她仰起頭,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 她掙扎著,額頭上脖子上,滲出層層的汗。身上輕薄的寢服汗?jié)裢噶?,有人提著燈,小心翼翼輕搖她的手。 “奶奶、奶奶……?” 她陡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 顧傾一臉關(guān)切,正守在她床前。 林氏驚恐地發(fā)覺,自己圓潤的肩破衣而出,露在衣裳外面。 她緊緊揪住前襟,戒備地望著顧傾,“你……我怎么了?” 顧傾面色平靜如常,用帕子細(xì)細(xì)替她抹去額上的汗,“奶奶定是太緊張大爺?shù)氖铝?,所以夜里頻發(fā)噩夢?!?/br> 她淡淡地道:“明兒,要不還是尋郭大夫來看看?這些日子親家太太和夫人都病著,奶奶兩頭奔忙,實在太辛苦了?!?/br> 林氏心內(nèi)稍安,顧傾遞茶過來,她抬手接過。燈下,姑娘一臉溫柔,服侍的仔細(xì)認(rèn)真,還和從前一般。 她抿了抿唇,開口道:“顧傾我問你?!?/br> 姑娘“嗯”了聲,伏在床前乖巧地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