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54節(jié)
林氏坐在角落里,仰起頭來,看見自己昔日的女婢身穿茜紅新裙,裊娜地立在門前。 “你來干什么?” 整日沒能吃東西,胃里空空的,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林氏靠坐在墻根下,仰頭瞧少女朝她走近。 “我來瞧瞧奶奶?!鳖檭A說。 她放下燈籠,走到佛龕前點燃了一支白色的蠟燭。 林氏笑了聲,“新做的裙子?他對你很好啊,叫人給你買首飾,裁衣裳,他原來是這樣細心的人,我都不知道?!?/br> 燭光照在女孩側(cè)臉上,將她柔和的輪廓籠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女孩兒手持燭臺湊近,緩緩在林氏面前蹲下來。 “喜歡嗎?——今天的所有?!?/br> 林氏怔了下,眉頭緊緊擰了起來,“你……是你?” 顧傾抬手,朝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小聲點兒,這可是祠堂。薛家祖輩們躺在旁邊聽著呢,別吵了他們歇息。” 林氏直起身來,氣急敗壞地想來抓住顧傾。 女孩兒后退一步,瞧她無力地撲倒在自己面前。 “奶奶可還記得,我jiejie顧出塵?” 林氏面容陰沉沉的,她抬起臉來定定瞪著面前的少女,“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jiejie當年遭受的,與奶奶今日滋味相比如何?” 腦海中豁然一頓,林氏瞬時反應(yīng)過來,“你……你這些年一直假裝不知情?你騙我?” “jiejie飽受侮辱而死,奶奶卻命人四處傳揚,說她與人私奔。奶奶這些年心安理得高床軟枕,是否自己都忘了,手上沾過多少人的血,害過多少人的命?” “被唾棄的滋味好受么?被當眾除盡衣衫,尊嚴盡失體面全無的滋味好受嗎?當年害死我jiejie的時候,你可有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她一揮手,一個耳光響亮而結(jié)實地落在林氏臉上。 林氏被打得偏過頭去,她今日已經(jīng)遭受過太多的責打,此時耳際嗡鳴,幾乎聽不清聲音,可她臉上那抹笑卻越發(fā)深濃起來。 “好受啊?!彼χ溃安恢嗍娣涝仕?、很會弄那種事的……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嘗到這種滋味。你jiejie也應(yīng)當我感謝我,如若不是我,她到死還是個童身呢。你傻了嗎,你自己不也跟薛晟情濃意篤,一個晚上都分不開嗎?這算什么懲罰?哈哈哈,這算什么報復(fù)???顧傾,你太沒用了,等我從這兒出去,我把道允介紹給你,你也試試,很不錯的……” “你……”顧傾面上閃過一絲羞惱,可很快,她便冷靜下來。 “你想尋死?”她提著林氏的前襟,把人揪扯到自己面前,又重重的摜開,“你想激怒我,讓我殺了你?你想死,死了就不用面對薛晟,就不用瞧見他輕蔑厭惡的目光了是嗎?死了就不用再被提起今日的難堪,就可以抹除掉那些不敢回首的痛楚了是嗎?林嬌,死真是太便宜你了,我隱忍多年,會讓你這么輕易的死了嗎?” 第56章 “活著反省你的罪吧,林嬌?!?/br> 于有些人而言,死是一種解脫。 林嬌犯下的罪孽太深,她需要清醒的活著,活著去體會自己凄涼的下場。 顧傾從祠堂走出來,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jiejie,看到了嗎?我做的一切——”讓林嬌自嘗苦果,感受你當年的絕望。 撕掉她的面具,粉碎她的尊嚴,毀掉她的名聲,湮滅她未來的可能。 ** 林嬌在祠堂跪了整晚。 這一晚林家和薛家沒人能睡得著。 上院整夜亮著燈,薛誠、楊氏、二夫人等盡皆圍坐在福寧堂薛老太太身邊,一起商議著對林氏的處置。 薛晟來得很遲。 衙門里剛審過一樁案子,他潔素的官服上沾了點點滴滴的血痕,在鳳隱閣里好生梳洗了一番,才慢步跨進薛老太太的屋子。 薛老太太明顯哭過,蒼老的眼睛微微紅腫,適才說起成婚這些年來薛晟的孤苦不易,她心中悔疚難言,平素林氏來與她聲討薛晟冷漠絕情,她還多番逼迫催促薛晟與其相好,如今想來,那些所謂“為他著想”的舉止言辭于他來說焉知不是一種折磨。 薛晟一走進,座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過來。他略有些訝異,當即扯了扯唇角在薛誠身邊落座,“發(fā)生何事?大家聚在此,是在等我?” 二夫人看了眼薛誠,這事外人不好講,事情雖是她親眼目睹,人也是她親自帶回來的,但事關(guān)薛晟身為男人的尊嚴,她實在不懂如何當面向他開口。薛晟一向脾氣古怪,平素就已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樣,如今臉皮被人揭開,丟了這等大丑,還不知以他的驕傲,能不能接受當眾被撕開真相的殘酷。 薛誠咳了聲,接收到二夫人求助的眼神,他責無旁貸地將話題接了過來。 “五弟,今日二嬸帶著小輩們前往朝露寺,撞見了一些事…” 薛晟點點頭,手持茶盞露出認真傾聽的表情。 他表現(xiàn)的越是平靜,話題越難行進下去,二爺薛仲平忍不住道:“老五,你聽了可不要生氣著急,你祖母在這兒坐著,萬事有她老人家為你撐腰做主,有我們這些長輩替你拿主意……” 聽聞此語,又見眾人表情小心而凝重,薛晟心中有了隱約的猜測,他飲了一口茶,緩聲說:“兄長不必遲疑,既是事關(guān)于我,望請直言不諱,在座皆是至親,沒什么不能直說。” 薛誠嘆了聲,硬著頭皮道:“朝露寺后山起火,二嬸同人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起火的禪房里,被救出來的人是五弟妹……此外還有個叫道允的和尚,兩人是一同被發(fā)現(xiàn)的……當時的場面不大好看,五弟妹和那和尚,均是衣不蔽體的模樣……” 薛誠說話的過程中,眾人目光一直緊緊盯在薛晟身上沒有挪開,他們觀察著他的表情,注意著他的反應(yīng),也各自準備了許多或安慰或痛罵林嬌的話,只等他露出或憤怒或難過的神色來。 薛晟只是靜靜聽著,端茶的手穩(wěn)穩(wěn)捏著茶盞,水面平靜無波,半點波瀾都沒有興起。 他緩緩垂下眼睛,牽起唇角甚至笑了下。 薛仲平道:“老五,此事是林氏做的不地道,林家對你不起,你再怎么生氣都應(yīng)該。這種事若是發(fā)生在鄉(xiāng)里,或是那等家法嚴苛的人家,或是陳塘或是沉井,女家是沒資格置喙的……” “你二叔說的是,”二夫人義憤填膺地道,“林太太當時也在場,我要把人帶回來,她連句話都不敢多說。當時的場面多少雙眼睛都瞧見了,林嬌犯了這么大的錯,就是咱們把她撕了剮了,他們也怪不著咱們,給咱們家添了這么大麻煩惹出這么大亂子,林嬌死也抵消不了她的罪責?!?/br> 薛老太太瞧薛晟不言語,心中越發(fā)難受,“子穆,你出個聲兒,你想怎么罰怎么報復(fù),只要你說,祖母都支持?!?/br> 在眾人憐憫心疼的注視下,薛晟默了片刻,他信手放下茶盞,淡聲問:“人在哪兒?” 楊氏立即道:“五弟妹此時在祠堂里思過,至于那道……那個男人,因為吸入濃煙過多,此時人還未醒,暫時關(guān)在水房里頭,著人守著?!?/br> 薛晟點點頭,移目看向老太太,“依著祖母瞧,此事當如何處置?” 薛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恨聲道:“若是依著我,我自然想把這兩人活撕了,可……咱們家沒這樣的家法,幾百年來也沒出過這樣的丑事。最妥善的法子,自然是先把人挪到莊子上思過,過個兩三載,待風聲過去了,是‘暴斃’也好,是出家也罷,總之,人是不能留的。至于那和尚,直接交給你哥哥,yin辱朝廷命官妻房,萬死不足償其惡?!?/br> 薛晟站起身來,“此事全憑祖母做主,從今日起,林氏再非薛晟之妻,請祖母代立休書一封。” 他肯提要求,薛老太太自然無不應(yīng)允,“就依著你,不論如何處置,她都不能再頂著你妻房之名。明日就要你哥哥擬文書,你落個印就好。子穆,你就沒別的話想說?你若是生氣,祖母把那兩個人提過來,由著你打罵發(fā)泄,是他們對不起你……” 薛晟笑了下,“不必了。祖母不必憂心孫兒。此事我知曉了,大家不必緊張難過,余下事多賴兄長和祖母cao持,我便先告辭了?!?/br> 他執(zhí)了一禮,不待薛老太太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從房內(nèi)走了出去。 眾人同情的目光壓得他喘不過氣,屋中沉悶的氣氛也令人心頭壓抑。 走出抱廈,他立在階上靜立良久。 難過么?氣憤嗎?并不。 林氏率先邁出走向分道揚鑣的一步,于他,其實是種解脫。 五年來他無數(shù)次想要結(jié)束這段婚姻關(guān)系,今天終于得償所愿,就連一向最反對他冷落林嬌的薛老太太都如此支持。 可他應(yīng)該高興嗎? 他是朝廷三品大員,刑部侍郎,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男人衣不蔽體的被抬出火場,無數(shù)雙眼睛看見,無數(shù)張嘴傳出去,今后他將要面對什么樣的評說什么樣的眼光,可想而知。 朝廷官員相互傾軋,一向最喜戳對方的痛處。 這痛處偏是他身為男人的尊嚴臉面,是任何人都無法釋懷的難堪丑事。 他雖然沒有當場看見林氏與道允相好的樣子,但從薛誠寥寥幾句言語里,他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那場景是如何的丑陋,可以想象到在場的人發(fā)覺這段不倫關(guān)系時是如何群情激昂、津津樂道、奔走相告,可以想象到其他人如何同情憐憫他、如何奚落唾棄他,如何猜測抹黑他…… 薛老太太心疼他,想把那兩個人提過來由著他發(fā)泄打罵??伤⒉幌?。 他是何其高傲而自尊的人啊,他甚至連多看一眼他們都不愿,又豈會當面去質(zhì)問、審判,去追問為何他們要如此的給他難堪? 他此生,不會再見林氏了。 他說過要把一切全權(quán)交給薛老太太和薛誠處置,此事他不會再過問一句。 屋里,薛老太太再次忍不住落下淚來,“咱們子穆,怎么這么苦啊……” ** 林氏被關(guān)在祠堂三日。 她好像被這世上所有人遺忘掉了。 頭一日,她想過自裁。丟了這樣的大丑,她的自尊心受不了,想到自己將來會如何在眾人的奚落和白眼中度日,她覺得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想過撞柱子,或是用發(fā)簪滑破頸動脈,然而當發(fā)簪落在頸上時,感受到那種冒著寒氣的冰冷,她膽怯的退縮了。 原來她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愛臉面,她怕死,也怕疼。 除了想死,更多的還是恐懼。薛家會如何對付她,薛誠和薛晟干得都是刑訊逼供的營生,他們會不會拿出公事上那種狠辣絕情的手段對付她? 從前她兄長林俊有個妾侍與娘家表哥偷情,被發(fā)現(xiàn)后下場是多么慘,她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林俊令十幾個家丁輪番侮辱她,把那個男人丟進提前五六日沒有放過狗糧的狗場里…… 第二日,她開始不甘。憑什么薛晟可以冷落她,她就不能用這種法子報復(fù)薛晟?她守了五年活寡,難道他不理她,她就不能自己去找些樂子嗎?薛晟身邊尚有顧傾,為什么她就只能孤孤單單的一輩子? 第三日,就是今天。饑寒交替,水米未進閉眼難眠,她的身心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煎熬。她一向都很愛惜自己,即便這些年過得實在不快樂,她也從沒在吃穿住行的條件上委屈過自己。薛家供養(yǎng)她,她手里還有陪嫁的生意和薛晟早年給她的鋪子,她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穿得是綾羅綢緞,睡的是高床軟枕,出入呼奴喚婢,像這樣被孤零零丟在陰冷的祠堂里,沒吃沒喝沒人理會,她實在不習慣,也熬不住。 她撲向大門,連聲喚人來,喊得嗓子也嘶啞了,仍是無人理會她。 難道他們想活活的餓死她、凍死她嗎? 薛晟為什么不來? 她做出這樣的事,他應(yīng)當很生氣才對。 他為什么不來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不給她駁斥他、埋怨他的機會? 是他逼她這樣做的。 是他把她逼上絕路,她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罪魁禍首是他,為什么他還不出現(xiàn)。難道他就甘心,被她抹黑清名嗎? 他就沒半點不高興,就不覺著心里難過嗎? 林氏心中如何想,于薛晟來說,已經(jīng)一點都不重要了。 這三天,他在衙門中度日,把手上未理完的案卷清理一遍。接見過一次前來報信的屬下,他派人去找尋的拐子找到了。 顧傾終于可以脫籍回復(fù)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