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56節(jié)
沒人來救贖她。 沒人來問她一句為什么。 冷落遠(yuǎn)比審問更令人絕望。 孤獨(dú)遠(yuǎn)比受刑更令人發(fā)狂。 她曲起手指,吃力的移動到額前,擋住了視線內(nèi)那一點(diǎn)微光。 此時門外有了動靜。 楊氏帶著人,開啟了那把沉實(shí)的鐵鎖。 “林氏?!?/br> 楊氏立在祠堂外,凜然而冷漠地看著她。 “你自由了?!?/br> 林氏動了動嘴唇,嘴角裂開滲出的血液已經(jīng)干涸,她甚至麻木到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她緩慢地移開遮在額頭上的手指,艱難撐著椅子坐起身來。 楊氏轉(zhuǎn)過頭去,不欲與她多說。 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跨入進(jìn)來,一左一右架起林氏伶仃的身子朝外走。 林氏鞋底拖在地面上,踉蹌著,喉嚨里干啞的發(fā)出嘶聲,“嫂、嫂子……我要見薛晟?!?/br> 她不知道他們要帶她去哪兒,也不明白楊氏所謂的“自由”是如何,她想了三天,整整三天,不論結(jié)局如何,她都想把這些年沒能說盡的話與薛晟說個痛快。 一場夫妻,她固然有錯,但從始至終,是他從沒盡到過夫君的責(zé)任啊。她為什么不能怨,為什么不能恨呢? 該給她辯駁的機(jī)會,該給她這樣一個機(jī)會才對。 楊氏辨認(rèn)出她無意義的嘶聲里夾雜的那幾個字句,轉(zhuǎn)過頭來,輕嘆了一聲。 “你何苦呢?”同為女人,楊氏有著天生的良善,林氏固然是錯了,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深閨寂寞的苦,只是那一步踏出來,終究無法再回頭了。 “五弟不會見你了?!睏钍系溃澳悴槐卦傧?。你的嫁妝已經(jīng)清點(diǎn)好,昨日你娘家嫂嫂來核對過了,已經(jīng)叫人替你領(lǐng)了去?;丶液?,便把這里的一切忘了吧。從此路歸路,橋歸橋,你和老五再無瓜葛,你父親已經(jīng)代你接了休書。好自為之吧?!?/br> 她說完這些,又重新嘆了一聲,朝婆子們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這幾日林太太來鬧過哭過求過,林參議親自出面圍追截堵薛晟想向他求情,林家但凡能說話的人盡數(shù)來哭求叩首認(rèn)錯過,可是無法回頭就是無法回頭。他們見不到薛晟,也求不來任何憐憫。 大勢已去,林太太退而求其次,答應(yīng)領(lǐng)受林氏的休書,并以顧傾身契為要挾,要求薛晟至少看在她答應(yīng)了他們的條件上,再救助林俊一回。薛伯爺大怒,駁回了林家的請求。 大勢已去,林家需要錢,林氏的嫁妝至少還能救急……他們別無他選。 林氏渾渾噩噩躺在祠堂里的幾日,她的夫家和娘家,替她下半生做好了決斷。 她被婆子架著拖出院子,她嘶聲嚷著要見薛晟,只是,薛家不會再有任何人聽她說話,替她轉(zhuǎn)達(dá)了。 門口空蕩蕩的,林家并沒有派車來接她,她被婆子丟棄在后門外,幾次撲上來想闖進(jìn)去又被拖回原地。 她掙過鬧過,再也沒有任何力氣了。 潮濕的雨霧沾濕她的衣衫,她頂著一頭亂發(fā)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在道上。 薛晟休了她。 娘家已經(jīng)領(lǐng)了嫁妝回去。 她怎么辦? 再也不是誠睿伯府五奶奶。 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日子,被她自己一手毀了。 她此生最引以為傲的東西,沒有了。 攤開手掌,掌心空空蕩蕩,她痛苦孤單的在這段婚姻里掙扎了五年,最終余下什么? ** 薛誠坐在馬車中,從道旁行駛而過。 他滿腹心事無從出口。 薛晟的態(tài)度令他琢磨不透。 昨日他分明已經(jīng)提點(diǎn)過,可瞧薛晟的反應(yīng),不像不介意,卻又什么都沒做。 還有一些話,他沒有直接相告。 道允與林氏事發(fā)之時,道允身上不受控的怪異反映和突然而起的火,處處存疑。 以薛晟的能力,他若想知道真相,自然能夠很快得到答案。 他不確定,薛晟究竟想怎么做。 薛晟正常上下值,他比從前,只是變得更寡言冷漠了。 二月末尾陳留王相邀的一場酒宴上,薛晟少見的出席。 安定大長公主,當(dāng)今圣上的親姑姑,芳辰宴上賓客廣至。 人人都以為不論是為不同的政治立場還是為著近來的流言,薛晟都不會也不敢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中。 可他不僅來了,還帶來了令所有人震驚的消息。 他帶著刑部吏員,傳旨太監(jiān),和足夠多的官兵,圍住了位于京南占地最廣最豪奢的園林。 “安定大長公主丁妍,使其爪牙戚長融廣積民田,私占民產(chǎn),于岷城福興坊煉造兵器,囤養(yǎng)私兵。多年來暗中勾連朝廷官員,擅涉朝政,黨同伐異,殘害忠良,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著刑部侍郎薛晟為主理,收押丁妍及其一眾黨羽,詳審內(nèi)情——” 男人面容平靜,足下踩著一塵不染的官靴,踏下一節(jié)玉階,官袍上繡金云紋在蒙蒙的雨霧中熠熠而動。 耳畔聽不見一絲聲響。所有人愕然望著他走近安定大長公主。 多年來安定與陳留王一干人,把持朝政左右朝局,連圣上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安定絕美的面容不動不怒,見薛晟走過來,甚至啟唇笑了一聲。 “都說薛子穆是條咬人不叫的狗,看來傳言非虛?!彼e杯,輕蔑地掠過面前的人,向在座賓客致意,自己率先仰頭飲了一杯。 “怎么,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到本宮的地盤來撒野發(fā)泄怨氣來了?”安定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酒盞碗碟亂跳,“你放肆!誰給你的狗蛋竟敢攀咬于我?” 薛晟輕俯下身,拾起足邊傾倒亂轉(zhuǎn)的酒盞,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嗅了嗅那香醇的酒氣,放到唇邊卻沒有飲。 女人盛氣凌人的面孔就在咫尺內(nèi),他垂眼忽略了面前過于艷麗風(fēng)情的美貌。 “十一年前。”他低聲說,“我知道是你?!?/br> 安定濃妝的面容頓住。 聽他含笑道:“我發(fā)過誓,會親手替他報(bào)仇。” 這十幾年,薛家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忍下多少恥辱,吞掉多少苦澀,他人與姑娘嬉戲相戀的年歲,他寒窗苦讀,磨練著性情。他憑什么走到今日這個位置上,他為什么可以忍旁人所不能忍。 眾目睽睽下,被提及丑事,他不覺羞恥,不覺難過么? 多年蟄伏,他不怕苦,不怕疼,不怕孤獨(dú)么? 他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他的血也是熱的,心也是軟的。 他直起身,抬手翻轉(zhuǎn)酒盞,任酒液緩緩滴淌在地上。 安定推翻矮幾,站起身來,“好,本宮今日就看看,誰敢押著本宮去昭獄!本宮要進(jìn)宮面圣,薛晟,你給本宮滾開!” 薛晟點(diǎn)點(diǎn)頭,讓開身形。 其后早已圍攏而來的官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安定的去路。 她怒極回過身,“薛晟,你當(dāng)本宮不敢斬殺你們這些狗輩么?” 薛晟緩步踱上來,輕輕搖了搖頭,“是殿下忘了。臣等是陛下的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br> 他不再多言,負(fù)手越過安定率先朝外走。 座中亂起來,這一瞬眾人才真正惶恐。 “怎么辦?殿下,您要拿個章程出來啊?!?/br> “殿下私造兵器?這這這……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啊,圣旨都到了,此事不是薛晟那廝危言聳聽,難不成……難不成……殿下所行之事,我等并不知情啊……” “殿下還是好生向皇上解釋清楚吧……我等、我等先告退了……” 薛晟立在園外,背靠門柱站立著,石青色官袍沁了一重濃重的露水,他眉眼深凝眺望著不遠(yuǎn)處淡淡可見的山影,心頭壓著一塊石,并未今日有所獲而覺得舒心輕快。 隱約有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懸在頭頂久久不去。 前面等著他的,又會是什么樣的一重磨難呢? 不論是什么。他總能挺過去。 ** 別離了哭嚎不斷的母親,林俊踏上了屬于他的流放之路。 林家籌集的銀子花盡了,卻沒人敢為他再說半句話出半分力。 墻倒眾人推,除卻爹娘妻兒,無人來送行。 氤氳的風(fēng)里,他別離生活了三十年的故土,遠(yuǎn)去不知名的窮鄉(xiāng)僻壤去贖自己的罪。 往日繁華終于煙云,一吹便散了。 城郭外,長亭驛站,老馬荒陌。 官差懶洋洋的在茶肆吃用點(diǎn)心。 離城大半日,天黑前趕往下一個縣鎮(zhèn),這等苦差事,往往沒人愿意做。 對罪囚們看管并不嚴(yán),只要不拖慢行程,順利到達(dá)目的地,旁的一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林俊發(fā)現(xiàn)自己被幾個罪囚不懷好意的打量著。 他生的白凈文弱,又是世家子,在獄中時,就沒少受這些人欺凌。 那時他尚以為自己還有出頭之日,可以逃出生天。可現(xiàn)在…… 他默默躲去角落里。不令自己手腕和足踝上的鎖鏈發(fā)出太引人注意的響動。 終于又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