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遺忘了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剛剛又發(fā)生了什么。極端的疼痛讓他感到神智昏沉。很長時間里, 他只是大腦一片空白, 只是想到——想到，虞時。

    他的小魚。

    ……小魚還好嗎？

    痛苦之中, 謝爾菲斯帶著些許擔憂。他隱約留有一些印象, 像是某種本能。他動用這份力量, 帶來了無盡的痛苦；也就意味著, 虞時需要他使用這份力量……意味著, 虞時陷入了某種困境之中。

    所以，他解決了嗎？

    謝爾菲斯責問著自己。在某一瞬間，“虞時可能出事”這個想法帶來的痛苦，甚至壓過了生理上的疼痛。他難以想象，自己在短暫的時間里，就將這個青年看得如此之重。

    是愛嗎？

    他在朦朧之中思考著。他很難繼續(xù)思考下去，因為痛苦淹沒了他。

    在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就要死了。只是這片刻的時間，命運施舍了他一點仁慈，讓他能平平靜靜地思考。

    痛苦好似短暫地離去了，但是那種墜入空洞的感覺卻越發(fā)深刻了。

    ……如果能讓他確認虞時的安危就好了。謝爾菲斯心想。

    他感到現(xiàn)實維度的一切都距離他相當遙遠。他能聞到、品嘗到藥味。還有……哨兵的感官讓他本能地嗅到了淚水的味道。

    小魚……嗎？別哭。他真想說。但是他已經(jīng)無法說出口了。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精神力炸彈。這個名詞在他混沌一片的大腦中閃過。

    他隱約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然后意識到這東西應(yīng)該能解決一切麻煩……會傷到虞時嗎？他心中有隱約閃過這樣的擔憂，但又無法繼續(xù)思考下去。

    之后是漫長的黑暗、漫長的枯寂、漫長的等待、漫長的顛簸、漫長的墜落。

    他逐漸模糊了神智，無法思考、無法回憶。他在等待命運給他一個交代，在等待傳說中的“走馬燈”。他想到自己的過去，然后想到虞時。

    十年時光終究磨滅了他對于戰(zhàn)場的許多記憶?，F(xiàn)在，他想的更多的，是虞時。

    他最后僅剩的些許精神力，仍舊能夠感知到虞時的存在。這是他在最后時刻才終于想起來的一種做法，讓他能確定虞時的安危。

    ……他還安全。虞時很安全。

    這個想法終于徹底地說服了謝爾菲斯。他感到自己最后殘余的生存意志，馬上將要被這個想法，溫柔地拂去了。

    但是，就是這個時刻，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謝爾？”

    ……小魚。

    “謝爾，我問了西莉亞……反正精神力結(jié)合就是我直接碰觸你的精神力就好了。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傊?，你再堅持一下……就一下，我馬上就來找你?！?/br>
    ……要再堅持一下嗎？

    “你是我的哨兵，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等著我。”

    ……好……要等小魚。

    下一刻，在黑暗之中，他仿佛望見了一道光。

    那是一次輕柔的接觸。他難以忘懷這是一種怎樣溫柔的觸感，他能感知到的，只有這是一團“溫暖的光”，照拂著他的靈魂。

    那種極端的痛苦，很快就被這種溫柔的撫慰消融了，僅剩下一種輕微的麻木，仍舊冰凍著他的靈魂深處。

    但是很快，那團光就更加深入到他的靈魂。他感到自己麻木的身體正在被喚醒；他感到自己曾經(jīng)被黑暗遮蔽，如今卻重又走到陽光之下。

    這種感覺，以一種更快的速度——遠比痛苦更加迅速——統(tǒng)治了他的身體與靈魂。不知不覺中，他開始顫抖，但并不是因為痛苦。

    他感到自己正與什么東西融合。顫栗感從靈魂更深處傳來。他干枯貧瘠的精神力好似突然碰觸到一汪活水，這甜蜜的、流動的泉水正涌入他的身體，他貪婪地吮吸著、吞咽著。

    他隱約感知到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那并不是通過精神力感知，或者利用感官來察覺。那只是一種……本能。

    他本能地知道這個人的存在、知曉這個人的狀態(tài)與想法。現(xiàn)在，他甚至能聆聽到他的心聲，那是略帶不安的、滿懷期盼的呼喚：“謝爾？”

    他只是遲疑了一秒鐘，然后毫不猶豫地朝著這個人撲了過去。

    *

    虞時心想，就跟他一直聽到的說法一樣，精神力結(jié)合真的相當簡單。

    問題是在精神力結(jié)合之后。

    他碰觸了謝爾菲斯的精神力。他能感知到，這份精神力如今已經(jīng)相當微弱，幾乎可以用干枯來形容。這已經(jīng)不是波形斷裂的問題了，而是這份精神力本身就已經(jīng)快要消散了。

    他難以想象這是多么嚴重的傷勢。

    肯定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精神力炸彈”導(dǎo)致的?？雌饋碛悬c像是……同歸于盡。

    這個想法讓虞時的心臟驟然收縮。

    在與謝爾菲斯的精神力接觸之后，虞時頭一回有了一種自己的精神力正在迅速流失的感覺。他保持著鎮(zhèn)定，只是關(guān)注著自己與謝爾菲斯的精神力情況。

    他有心理準備。因為謝爾菲斯的精神力正在消散，而如果他與這份精神力結(jié)合的話，為了保持平衡，他的精神力必然會流向謝爾菲斯那邊。

    或者說，他們?nèi)缃褚呀?jīng)是一個整體了。

    ……不會有向?qū)г敢馀c一位精神力即將消散的哨兵結(jié)合。況且，這還是一名黑暗哨兵，天知道需要多少精神力才能補足他的虧空。

    但是，虞時愿意。

    他能在這個時代睜開眼睛，能活到這個時間點，全靠謝爾菲斯以痛苦為他鋪墊的道路。

    不知不覺之中，虞時走神了。

    精神力仍舊在流失，他有一瞬間心想，謝爾不會直接把他的精神力全部抽走吧？

    ……好吧，那也無所謂。

    虞時恐懼未知、恐懼陰謀，但他不會恐懼死亡。他比謝爾菲斯更早接觸死亡——早那么兩千五百年的時光。

    所以，要是他的生命能換來謝爾菲斯的生命的話，他也十分樂意。

    只是，他有一瞬間的愧疚，因為他知道，謝爾菲斯也一定是這么想的。

    他們總是為對方考慮，總是毫不猶豫地為對方付出，從未考慮過，如果自己離開了，對方會怎么樣。

    在現(xiàn)實中，虞時怔怔地盯著謝爾菲斯。

    片刻之后，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將頭靠在謝爾菲斯的肩膀上。他還是能嗅到血的味道，但是他已經(jīng)懶得考慮這鮮血是從何而來的了。

    “……如果，我們能活下來……”他閉上眼睛，喃喃說著，聲音輕到連自己都聽不太清，“我們再來考慮這個問題。先活下來，謝爾?！?/br>
    他不確定謝爾菲斯是否聽見了他的話。

    在精神維度，他仍舊未能找到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

    剛剛西莉亞已經(jīng)快速地跟他講完了精神力結(jié)合的注意事項，現(xiàn)在虞時和謝爾菲斯之間已經(jīng)存在著那條“紐帶”，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精神圖景。

    虞時必須進入到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才可以治療他?，F(xiàn)在他們只是維持著一個危險的平衡。等到虞時的精神力也耗盡的時候，他們就將死去，說不定是一同死去。

    因為，精神維度正在侵蝕他們。

    這種侵蝕原本是作用在謝爾菲斯的身上。但是，當虞時和謝爾菲斯結(jié)合之后，這份侵蝕也將作用在虞時的身上。就算加上虞時，這種侵蝕的速度也還是相當快。

    虞時不免吃了一驚，意識到謝爾菲斯多年來是如何的苦苦支撐。

    現(xiàn)在，他必須要去到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只有這樣，他才能堵上那些“空洞”，才能停下這樣的侵蝕。

    這個時候，突然地，虞時感到自己的精神力流失停住了。

    被他的精神力屏障包裹著的那團精神力，如今好似有了些許的生機。但是，虞時并未從“紐帶”的另一端，感知到謝爾菲斯的任何心理活動。

    他感到，謝爾菲斯似乎還是處在半昏迷的狀態(tài)，并沒有恢復(fù)理智。

    他忍不住利用紐帶傳去了一條消息：“謝爾？”

    那團精神力對他的呼喚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下一刻，也不知道謝爾菲斯是怎么做到的，或許是因為哨兵和向?qū)У慕Y(jié)合紐帶，謝爾菲斯的精神力直接跨越了精神力屏障，撞到了虞時的精神力這邊。

    “撞到”。確實可以這么形容。

    但虞時卻感到，反而像是自己撞向了某個東西……不，撞進了某個區(qū)域。

    在一陣頭暈眼花之后，他突然感到，面前恢復(fù)了明亮。

    明亮？

    那是一種微妙的錯覺、幻象。但即便虞時知道這是什么，他也仍舊驚嘆了起來。

    這是一片巨大的空間，事實上，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的，只有少數(shù)地方是明亮的。而這些明亮的地方，才是真正吸引虞時注意的。

    那是……星球。

    虞時驚嘆地望著面前的這片宇宙。是的，宇宙。

    這就是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

    這里十分遼闊、寂靜、孤獨。四周散落著寥落但明亮的星星。虞時很難形容這種感觸，他感到星星散落在他的周圍，像是觸手可及；在更遙遠的地方，又有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光芒閃耀著。

    他放眼望去，幾乎本能地意識到周圍這幾顆星星的是什么——安迪星、丘奇星、雅克星、查普林星球……還有一些他不認識的星星，他懷疑是謝爾菲斯曾經(jīng)去過的星球。

    謝爾菲斯曾經(jīng)踏遍宇宙，宇宙的每一個角落都曾經(jīng)是他的戰(zhàn)場?，F(xiàn)在，他的戰(zhàn)場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精神圖景之中。

    并且，被虞時目睹。

    虞時看了一會兒，啞然發(fā)現(xiàn)，這每一顆星星，盡管活靈活現(xiàn)、形象真實，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生物出現(xiàn)。甚至，在絕大部分星星上，硝煙與戰(zhàn)火甚至仍舊燃燒著，大地遍布尸體與殘肢。

    ……他知道這是為什么。

    虞時下意識伸出手，想要碰觸這些星星。下一刻，他突然發(fā)覺自己好像……“沒有手”？

    他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明白自己現(xiàn)在究竟是個什么形象。按照西莉亞的說法，向?qū)г谏诒木駡D景的形象，取決于哨兵對于向?qū)У南敕?，以及向?qū)У淖陨硪庠浮?/br>
    換言之，也就是通過他們的紐帶，向?qū)矮@取”一個在精神圖景中活動的軀體。

    可能是動物、可能是植物，也可能是人類，甚至可能是某種特殊的物體。隨著結(jié)合的深入，這種形象是可以改變的。

    虞時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xù)浪費時間，他需要去尋找精神圖景中的“空洞”。

    但問題是……

    這圖景也太大了吧！

    浩瀚的宇宙、無盡的星球。盡管在精神圖景中，謝爾菲斯不可能完美復(fù)現(xiàn)宇宙的模樣，但是其數(shù)量之龐大，絕對配得上宇宙這個的稱呼。

    虞時仔細地思考著，想著“空洞”會以什么樣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精神空洞未必是真的“洞”，在精神圖景中，這種空洞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呈現(xiàn)，或許是傷口、或許是霧氣、或許是裂痕，形態(tài)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