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杰爾比其他人更加茫然不知所措，只能憑借本能穿戴著防護服。

    路易斯的目光望過去。

    突然地，他暴怒了起來，那是無來由的、莫名其妙的怒火。但是他知道那是因為什么。

    他猛地撲了過去，把奈杰爾撲倒在地上。他一拳打了過去，大聲說：“媽的，你肯定不只是知道這么多！”

    奈杰爾驚恐地望著他。

    路易斯額頭青筋爆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可能是某種直覺，可能是因為年輕人的不甘?？赡苁且驗椤@不是他幻想中的一幕。

    他吃盡了苦頭，為了抵達這里。而最終，卻又要逃離這里？

    他不甘心。這不甘一直熊熊灼燒著他的心靈。

    周圍人都暫時停了下來。阿莫斯挑了挑眉，與老剛對視了一眼，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路易斯整個人都在顫抖，片刻之后，那怒火開始熄滅，開始變成一片灰燼。他用力地、不甘地錘了捶地面。

    他嘶啞地說：“你肯定知道什么?！?/br>
    奈杰爾和他對視著。在路易斯突然的暴怒之中，奈杰爾表現(xiàn)出了一絲不解和困惑。他的目光中像是失去了某種東西，又重新出現(xiàn)了其他的、令人意外的成分。

    路易斯像是發(fā)泄一樣地大聲說：“告訴我……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

    “我是一個人造人?！蓖蝗坏兀谓軤栒f，“不，不僅僅是人造人。我是一個罐頭人。”

    路易斯猛地一怔，然后茫然地張大了嘴。

    “在格蘭星，確切地說，在安饒城，我這樣的人有很多?！?/br>
    他推開了路易斯，平靜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臉上的表情讓人難以捉摸。

    “你是被‘制造’出來的?！卑⒛拐f。這個消息令他也有點驚訝，不過，人造人——或者說像奈杰爾這樣的罐頭人，他們的脖子上不會像仿生人那樣擁有編碼。

    所以，如果對方不暴露，那他們也很難看出來對方的身份。

    奈杰爾點了點頭，并且補充說：“被‘特地’，制造出來的?！?/br>
    路易斯訥訥說：“為了什么？”

    奈杰爾側(cè)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突然笑了起來：“我之前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除了我自己的情況，其實我已經(jīng)非常誠實了?！?/br>
    他的語氣非常平淡，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感情。

    就在他暴露自己身份的時刻，他此前的那些驚恐、慌亂、茫然，似乎都消失不見。不，確切地說，那些情緒就好像只是他按部就班地偽裝出來的東西。

    而不是他天生“擁有”的東西。

    那是被灌輸進他的大腦的、外來的記憶與知識。

    他只是“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

    “在太空流浪者中，我見過很多罐頭人。他們不會用‘罐頭人’來稱呼自己?！崩蟿偼蝗徽f，“你到底是誰？”

    “因為他們能夠流浪，所以他們才不是罐頭人，而我無法去流浪?！蹦谓軤栒f，“我只是一個工具?！?/br>
    阿莫斯看了一眼時間，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奈杰爾，你要離開這里嗎？”

    奈杰爾搖了搖頭，又說：“我沒法離開?！?/br>
    “看起來你知道得比我們想象中更多?！卑⒛桂堄信d致地問，“如果我們繼續(xù)留在這里，那我們會遇到危險嗎？”

    “我不知道。但除非你們現(xiàn)在就離開格蘭星，否則危險無處不在?！?/br>
    阿莫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他轉(zhuǎn)身，讓其他人先離開，他又望向路易斯和老剛，這兩人顯然不打算離開。路易斯盯著奈杰爾，簡直恨不得再把這個人打一頓。

    他們又重新坐了回去。

    奈杰爾又一次說：“我知道的事情只有那么多?！?/br>
    “那么，我們來聊聊——你?！?/br>
    “我？”

    “是的?！?/br>
    “……我……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那就是我?！?/br>
    “你是從什么時候誕生的？”

    “……我進入生水之前?！?/br>
    路易斯暗自吸了一口涼氣。他心想，那這個人也就……幾歲大？

    他突然為自己剛剛那一拳頭感到歉疚了。

    阿莫斯繼續(xù)問：“你的出生、成長、求學，這些記憶，全部是被灌輸而來的？”

    “是的?！蹦谓軤柎瓜卵劬Γ届o地點了點頭。

    在提到這方面事情的時候，他那種活靈活現(xiàn)的情緒就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灰燼般的淡漠。

    “……生水的其他員工？”

    “也是一樣的情況?！?/br>
    “誰制造了你們？”

    “或許是阿維德?！蹦谓軤栒f，“我的身體殘留著對于阿維德的熟悉——比如說，我很清楚那些流水線的情況。”

    阿維德仿生軀體制造廠，是在二十年前出現(xiàn)在安饒城的。彼時還是戰(zhàn)爭的動蕩時期，很多問題可能都被忽略了。

    阿莫斯側(cè)過頭，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問：“生水游戲公司是什么時候建立的？”

    “二十年前?！彼闹悄芄芗乙詼睾偷穆暰€回復。

    他們面面相覷，保持著沉默。

    路易斯忍不住了：“等等，阿維德怎么有權限制造人造人？”

    人造人與仿生人不同，人造人只能在官方的人類培養(yǎng)中心進行培育——如果合法合規(guī)的話。

    “顯然，他們違法了。但事實上，也很少有人來查這個問題?！卑⒛拐f，“或者說，即便查了，看看那些掛在流水線上的軀體，其實也很難分辨出具體情況。”

    “罐頭人的身體和仿生人的身體大差不差。”奈杰爾伸出自己的手，“只是材料的問題?！?/br>
    “唯一的問題是編碼。”老剛補充說，“但編碼不是大問題?！?/br>
    既然他們已經(jīng)決定做違法的事情了，難道還會在罐頭人的脖子上打上編碼嗎？

    路易斯張了張嘴，然后又閉上。

    最后，他又不甘心地提了一個問題：“那，記憶又從哪里來呢？”

    他們互相望望，然后望向了奈杰爾。

    奈杰爾笑了起來：“游戲?！?/br>
    不等他們反應，他就繼續(xù)說：“生水游戲公司旗下，有一個相當冷門的游戲，其內(nèi)容大致是人生模擬，畫面十分真實，內(nèi)容也十分龐雜。

    “只不過，因為過于貼近現(xiàn)實、過于枯燥乏味，甚至于過于真實的殘酷，所以并沒有受到玩家們的歡迎。這個游戲被生水買下，然后——成為了批量制造罐頭人的來源。”

    說到這里，奈杰爾突然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是在他提及罐頭人的話題之后，首次露出的，近乎于真人的情緒。

    他說：“最好笑的事情是，在我成為生水游戲公司的員工之后，我親眼看見了……‘我’的存檔。我的來源、我的記憶、我的……出生地。我的母親?！?/br>
    兩個中年男人都沉默著。

    而路易斯卻吃驚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但你就這么……就這么接受嗎？你不想反抗嗎？”

    “反抗什么？”奈杰爾猛地看向他，這個同樣年輕的男人的面孔上，露出一絲猙獰，“他們創(chuàng)造了我，而我無法反抗他們！”

    路易斯震驚地望著他。

    “他們對你做出了某種限制?！卑⒛勾_定地說，“而你甚至無法說出這限制是什么。”

    奈杰爾閉口不言，但顯然，這就是真相。

    路易斯察覺到了一絲悲哀。在這一天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情緒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心中。過往這么多年，他都活得輕輕松松。

    他當然知道罐頭人，他甚至自己都在星際網(wǎng)上肆意評價過罐頭人。有關罐頭人的話題，是如今星際網(wǎng)上十分流行的“地獄笑話”。

    他沒想過這笑話會真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這真是夠地獄的了。他在心中下意識抱怨著。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阿莫斯問：“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阿維德開工了多久，我這樣的人就有多少。但他們未必像我這樣，擁有了外界的正常身份。”

    “阿維德開工了二十年……”路易斯低聲說，帶著一種明顯的愁云慘淡的語氣。

    那可是二十年，工業(yè)流水線的二十年！天知道阿維德制造了多少罐頭人。

    阿莫斯也開始覺得有點棘手了。

    “有人監(jiān)視你嗎？”他隨口問奈杰爾。

    奈杰爾搖了搖頭，他說：“我并沒有受到太多限制。他們只把我們當成工具，并不會太在意我們的日常情況?！?/br>
    “那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a(chǎn)這么多罐頭人嗎？”

    “我并不知道。”奈杰爾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模仿”著正常人，按照正常的安排上下班，然后等待著一個不知何時將會出現(xiàn)的信號。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個信號會是什么。

    “他們是怎么讓你獲得正常身份的？”

    這個問題奈杰爾有所了解：“他們和安饒城有所合作，或者說，這里本來就比較混亂，安排一個身份并不是什么麻煩事?！?/br>
    當然，不能太多。阿莫斯明白這一點。

    所以，如同奈杰爾的這樣，走到陽光下的罐頭人，不可能太多。他們在某種程度上，維持著“正?！保热缯f，讓生水游戲公司顯得正常，讓阿維德工廠顯得正常。

    他們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好像他們真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人類。但是，他們或許都等待著一個信號。

    ……可關鍵的問題是，其他的那些罐頭人呢？

    阿維德工廠晝夜不息地制造了二十年。那些罐頭人，在哪里？他們也如同奈杰爾一樣，正在等待著嗎？

    “我們真是遇到了一個大麻煩。”阿莫斯喃喃說。

    他沉思片刻之后，發(fā)出了一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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