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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西有鹿鳴在線閱讀 - 八十九

八十九

    八十九

    樹深時見鹿,我們在溪水旁坐了一會兒,就瞧見了一只趕來喝水卻發(fā)現(xiàn)了兩個不速之客因而躲在樹后警惕觀望的小鹿。我抓了把鮮嫩的青草逗逗它,它反而往后縮了縮脖子,膽小溫順又害羞。我看著那對又大又亮分外漂亮的鹿眼笑了起來,將我們剛剛在林子里找到的、吃剩下的漿果扔給它了。

    這回,它索性撒開四蹄轉(zhuǎn)身跑了。

    我愣了愣,盯著它離去的方向出神,直到嘴邊被送上一枚酸甜的漿果才轉(zhuǎn)過頭來,“我們也該動身了,再不走就要天黑了?!卑⒖b舔了舔手指上漿果的汁水,輕輕點了點頭。

    “呦呦——呦呦——”

    “難道又回來了?”我聽到那小鹿的叫聲,總覺得耳熟,恍然在昏迷時曾聽見過,我凝神望去,只聽小鹿隱去身形的那個方向傳來一串凌亂的蹄聲,下一刻,一匹駿馬從樹林里飛出,越過溪水,停在了我們的面前。我頓時驚呆了,走過去摸著它的鬃毛,驚喜地看向阿縝,“你怎么把它給帶來了?”

    阿縝也很意外,“我沒有帶它來?!?/br>
    馬兒打了個響鼻,低頭蹭了蹭我以示親昵。從云城到上京,它馱著我一路走來,從一匹小馬長成了現(xiàn)在這幅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上回我被姜慈擄去,也是它帶著阿縝找到我,現(xiàn)在又是它趕來救我們于困境之中,我抱著它的大腦袋喜極而泣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幸虧這匹馬,我與阿縝才能在天黑前安然下山,它帶我們走的是一條捷徑,是我和阿縝這兩個傷員斷不會走的兇險陡峭之途。

    原來的鹿宅似是回不去了,阿縝帶我去了一處新住處落腳,他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可心里掂量著他現(xiàn)在這處境,怕是十分艱難。幸而阿大阿二、阿宇都還在,一個不少,令我多少安慰一些。阿縝傷得比我重得多,可他剛能下地就往外頭跑,反倒不讓我下床,怕我煩悶還把阿宇派來照顧我。那小子是個嘴上沒把門的,說起這些時日里發(fā)生的事,就像倒豆子似的停都停不下來。

    “這么說來,孫行秋非但沒有被陛下抓住殺了,還去了前線指揮起了民兵?”見他說得口渴,我伸手給他添上一杯茶水,他倒是沒半點規(guī)矩,拿起來就一飲而盡,抹了抹嘴道,“我聽說孫行秋的烈風(fēng)軍并沒有全軍覆沒,當(dāng)年馮相使了個障眼法把他們?nèi)贾迷诹诉吘?,少爺你想啊,依我們這位圣上的脾氣,當(dāng)年吃了敗仗逃回來的烈風(fēng)軍可還有活路?這會兒東泠來犯,那些早年苦心經(jīng)營的棋子便活了過來,說是民兵可不比我們的王師差多少?!?/br>
    我想起昆稷山營牢的那一眾差撥,想起了曹暉,那個一直心有不甘的男人可曾認(rèn)真想過他們鎮(zhèn)守昆稷山背后的真正意義。

    “還有那守關(guān)的易陽軍,聽說被jian臣誣告謀逆,可真到了這緊要關(guān)頭,前線還得是靠他們流血流汗地把失地都收回來的。”阿宇忿忿不平道。蒼那關(guān)山高水遠(yuǎn),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跑個三天三夜,邊境到底戰(zhàn)得如何,誰也不清楚。

    “寧察郡王那廝壞得很,還跟陛下說縝哥不忠于陛下,不能留,還想要殺他,幸好陛下連見都不見他?!?/br>
    我道,“你怎么連他們君臣間的話兒都知道?”

    他神情一滯,顯得有些窘迫,坐在軟榻上扭了扭屁股,低下頭回道,“我是聽宮里當(dāng)差的說的?!?/br>
    我屈指彈了下他的額頭,“宮里當(dāng)差的哪能同你說這些?”

    他紅著臉討好似的給我捏腿。

    “夷嵐珣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睞了他一眼,端起了茶盞。

    他見我沒有過多地責(zé)備又來勁了,“聽說還在府上養(yǎng)傷呢,”他顯得特別高興,可下一刻臉色微變,慢慢卸了那幸災(zāi)樂禍的勁,像是曬久了太陽的黃花菜,整個都蔫了,“真沒想到宋二公子就這么沒了……少爺您說,宋家真的是……”

    我手中一頓,茶水險些灑了出來,看阿宇對宋家真相難以置信的模樣顯然市井里還沒有關(guān)于我們鹿家的傳言,我有些困惑,不知夷嵐珣為何會輕易地放過我、放過阿縝。轉(zhuǎn)念一想,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或許是我始終都太高看了自己,寧察郡王可能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把我這等掀不起半點風(fēng)浪的小人物放在眼里,我可笑的復(fù)仇、可悲的執(zhí)念、無力的掙扎以及痛苦的怨懟或許只是他無聊生活中的消遣。

    “少爺,你怎么了?”

    我回過神,看見了阿宇關(guān)切的目光,輕搖著頭,飲盡了杯里的茶。

    過了立秋,濃夏轉(zhuǎn)淡,一場雨接著一場雨地下,天氣變得濕潤又涼爽。大批流離失所逃難的人聚集在了上京城外,然而城門緊閉只出不進(jìn),他們只能在絕望中像是會傳染的疫病一般被驅(qū)趕。在東泠開始進(jìn)攻的一個多月之后,朝廷終于從各地?fù)芰宋迦f精兵奔赴蒼那關(guān),這是年輕的監(jiān)察御史硬闖寢宮,差點一頭撞死在陛下的龍塌前換來的。

    我和阿縝擠在人群里,目送著上京一萬王師出城,他行走還有所不便,又不愿拄著拐杖,只得依靠著我。我原本心情是激動、樂觀的,西津王師鐵騎縱橫東川無所匹敵,五萬精兵足以將東泠人趕出去,一路打到他們的國都也尤為可知,可我周圍的老人、抱著孩子的女人卻各個神情麻木像是一群木偶無聲無息,此時再看看那些穿著嶄新軍衣的年輕士兵臉上的迷茫,我的心就像是在guntang的油鍋里煎熬。

    我花了一個月,上京大部分的商鋪、宅子都已做了處理,就連那間老宅我都卸了牌匾,準(zhǔn)備賣出去。若我爹還活著,必要挑起來大罵我這個變賣祖宅的不肖子孫,可我的心里竟沒有半點波瀾也無半分留戀。我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換了現(xiàn)銀進(jìn)了一批品質(zhì)上乘的棉料,鋪子里熬了半個月沒日沒夜趕制出幾萬件厚實舒適的軍衣,送去了蒼那關(guān)。

    這一年的深秋,又到了我的生辰,不過一年光景,仿佛我已走過半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阿縝從未真正地離開過我。

    孫行秋來了一封信,信中未提前線戰(zhàn)事,卻是問了阿縝的傷。他原先并不同意阿縝帶傷去打仗,這會兒提起,我明白是時候了。阿縝離去的前一日,我親自為他收拾包袱,他的東西不多,更何況是去打仗,準(zhǔn)備幾件路上換洗的衣物之后,我便不知還能再做些什么了。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他正安靜地坐在窗邊看著西北深秋湛藍(lán)高遠(yuǎn)的天空出神。

    我爬上軟塌,從背后圈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胸膛緊緊貼住他的背,他身上那股淡淡草木的清香早就混了我房里安神香的氣味,我閉著眼,貪戀地嗅著他身上散發(fā)的味道,想要將它牢牢記住。阿縝沒有說話,他只是抓住了我橫在他腰間的手,張開手指同我十指相扣。

    阿縝沒有同我道別。這始終令我覺得他不過是像以前那樣去禁軍營了,閑時正午便回,就算忙碌,也會回來和我一起用晚膳。

    他離去不久,便傳來了前線大敗五萬精兵折損近半,寧察郡王請旨親赴戰(zhàn)場的消息,我便再也不能用每日做不盡的事來阻止自己想念阿縝。于是,在離開上京前,我最后一次拿著入宮的腰牌去了前慶門。

    我原本只是想將這皇家之物交還,可門口的侍衛(wèi)卻說什么也不讓我離開,等了不久,來公公急匆匆地趕來,只見這時節(jié)他臉上竟全是汗,想必是一路小跑著追出來的。

    我朝他作揖,他卻請我進(jìn)門,說是陛下要見我。我推辭不得,可心里卻清楚,我還是隱隱地希望能再見楊牧晨一面,同他當(dāng)面辭行。他或許是別人眼中殺人如麻的暴君,是薄情寡性的君王,可他對鹿家、對我和阿縝卻是寬容的,甚至是單憑自己的好惡而縱容。

    我一踏入前院,便見一個穿著朱紅色衣裳的小娃娃跪在廊下,我定睛一看,大驚失色,忙上前跪拜,“見過太子殿下?!?/br>
    楊佑祺轉(zhuǎn)過那張小臉,才四、五歲的孩子竟一臉憂傷,原本他那個年紀(jì)該有的嬉笑與歡樂仿佛早已從他身上被生生地抽走,再也還不回來了。身在帝王之家令小小年紀(jì)的他身上竟有著不同尋常的沉穩(wěn)。

    “鹿學(xué)士?!彼惯€記得我,禮數(shù)周到地向我回禮。

    “小人惶恐,我雖同諸位學(xué)士在御書閣謄錄,可我不是學(xué)士,也沒半點功名在身,只做得一些抄寫的簡單工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br>
    他低下頭,濃長的睫羽輕顫,被我糾正也不尷尬,完全不像是那時迷了路對生人無比警惕的小孩子,“鹿卿既是父皇看重之人,必有過人之處?!?/br>
    “太子殿下……”我身后的來公公欲言又止,楊佑祺點了點頭,道,“父皇愿意見鹿卿,本宮豈敢耽誤?只望鹿卿見到父皇,能、能勸父皇多多保重龍體……”

    我向他叩頭,隨即起身進(jìn)殿。

    只我一人躬身走入寢殿,來公公也留在了外頭,守著小殿下,臉上看不出一點情緒。我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地抬頭,竟驚得再也邁不開步子。我呆愣地駐足在原地,禮數(shù)忘得一干二凈,別提出聲,就連呼吸都快停滯了。

    那披散下來的頭發(fā)沒有用玉冠束起,更沒有如成年的伽戎男人那樣結(jié)成發(fā)辮,一國君王竟如此不修邊幅,可令我驚訝的并不是這些,而是他那頭白發(fā)。年輕的帝王未老先衰仿佛在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以至于其他都已變得無足輕重了。

    楊牧晨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只見他正將一只白瓷骨罐圈在懷中,掌心貼著細(xì)膩精致的瓷罐,極其溫柔的摩挲著,仿佛正在輕柔地?fù)崦鴲廴说募∧w。我從未見過這位兇狠任性的帝王如此柔情的一面,他永遠(yuǎn)上揚的眼眉正微微地彎著,嘴角噙著溫柔的笑,表情不見半點陰鷙,不再是令人捉摸不定無從揣度的高深,他此刻所有的情緒全都寫在了臉上。他的歡喜、沉醉,不愿清醒,如此明白無誤,那與他服食的金丹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是他內(nèi)心深處無法抗拒的癡迷。

    “陛下……”我喃喃地開口,跪倒在了地上。

    “你來了?!睏钅脸空f話時連頭都沒有抬起,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懷中的瓷罐上,他一邊撫摸著,一邊同我說,“孫行秋終于把他還給孤了?!?/br>
    我看著那個骨罐,心情復(fù)雜,不知要不要告訴他,馮幻曾留給孫行秋的遺言——要將他的骨灰撒在淄河里。

    “陛下,前線戰(zhàn)事緊張,保重龍體要緊?!蔽医K于明白為什么小太子和來公公會是那樣焦慮、不安,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仿佛楊牧晨的一年過了別人的十年,他正在飛快地衰老,想要早早地離開這個人世,去追尋那個已經(jīng)離他而去的人。

    他笑了起來,說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話,“打吧,讓他們打過來吧,把上京占了吧,和孤有什么關(guān)系?孤只是馮幻的伽戎奴,亡吧,隨便誰的江山……是孤得意忘形,原本只是不想再看族人被人欺凌,只想配得上他,孤喜歡聽別人說孤是英雄,說孤能統(tǒng)一整個東川,孤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可他卻離孤越來越遠(yuǎn)……孤甚至還和女人生了孩子,想要這江山福澤傳承萬世,真可笑,哈哈哈!”

    他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下來,滴落在那白瓷骨罐上,可那光潔細(xì)膩的白瓷上卻沒留下一點痕跡。

    這一切都太遲了。

    “現(xiàn)在孤只是個未亡人?!?/br>
    聽完這最后一句話,我雙手奉上進(jìn)宮的腰牌,在他的身前深深地磕了一個頭,緊接著起身離去。

    我再也等不及了,不想再忍耐我對霍縝如潮的思念,我還有一些人沒有來得及道別,還有一些生意沒有處理妥當(dāng),我甚至連自己隨身要帶的東西都沒整理完。我跨上馬,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只能出不能進(jìn)的上京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