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燕歸來
二月長天,東風悠悠,殘寒追逐著嚴冬的步伐悄聲遠去,春日正暖,陽光照遍青山綠草,柳青桃紅,綠水人家繞,江山如畫,儘是嫵媚。 「爹爹!」幼童的叫聲像是銀鈴般悅耳,「等逸棠一下!」 長相清秀可人的男孩笨拙地跨出雙腿追著走在他身前的青衣男子,腳下的野花盡被他踏壞,濃烈的花香揚溢于空氣中,腰半高的碧草沾滿露水和濕泥,男孩一身潔凈的藍衣滿是泥濘塵土。 「爹爹,抱!」 青衣男子猛然轉(zhuǎn)身停下腳步,有些不耐煩地搔著頭,「逸棠,爹不是教過你,不能隨便要人抱嗎?」怎么……怎么他高雨霽怎會有這種兒子?男子漢大丈夫竟然整天喊著要抱。 高逸棠被老爹這樣一說,也停下來,吸吸鼻子彷彿就要哭出來,高雨霽拿他沒轍,蹲下身子朝他展開雙臂,他嘻聲笑著拔腿跑去抱住自家老爹的頸項,在高雨霽臉頰上親了又親。 「我最喜歡就是爹爹了!」說著又咯咯笑了幾聲,也不知道自己一身污垢害得高雨霽的乾凈的衣服也跟他一樣是一團糟。 高雨霽哀悼著報銷的新衣,低聲咕嚕,「真是前世孽,今世報?!顾陷呑邮强沉怂覇幔?/br> 「爹爹,我們要去哪兒?」高逸棠天真的笑容燦爛得近乎刺眼。 高雨霽看著遠方的青天浮云,眼中儘是懷念,「回家?!?/br> 高逸棠不解地問:「回家,爹爹,我們的家不就在帝京嗎?那兒有娘,有奶奶,也有公公、婆婆,喔,還有大舅、二舅……」他伸著十指,努力將親戚們列示出來。 高雨齊按住他忙碌的小手,哭笑不得地說:「不用再數(shù)啦,十隻指頭連腳趾也不夠你數(shù)。帝京自然是我們的家,但這兒,是我另一個家,我的家人五隻指頭就能夠數(shù)清,張老婆娘、風離叔叔、朝歌叔叔?!?/br> 高逸棠似懂非懂地點一下頭,「朝歌叔叔逸棠記得,張婆娘和風離叔叔,不認識?!?/br> 「一會兒你就會見到他們。」高雨霽輕輕捏了一下兒子的鼻子。 澄明潺潺的流水里,有魚兒愜意暢游。一隻小小的荷船順流而下,在水面上浮動不定,似快要沉沒,高雨霽的目光落在河水的源頭那邊,沉吟不語。 那些年,他與風離、周朝歌并稱「帝都三輝」的時候總有愛俏的姐兒用荷葉摺成小船,在上頭放置一支蠟燭,在夜里追逐著他們身處的畫舫。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轉(zhuǎn)眼,繁華落盡,錦繡成灰,翩翩少年、芳華少女,年華猶如長江東逝水,荷船上象徵青春的燭火,倏然熄滅。 世上才沒有永恆不變的事情,除非永恆停留在這一剎那。 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一坯黃土,兩塊墓碑,三個遺憾,由一種名為「無私」的自私所筑成。 所有發(fā)生事情他其實是心里有數(shù)的,他不過一直在偽裝,偽裝著天真開朗,偽裝著沒心沒肺,偽裝著對所有事情懵然不知,因為他怕只要自己一介入,他就會無法抽身。 繼任長淵侯后,他更是不敢插手,怕因自己一人的衝動,連累全守家大小,所以在風離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他沒有告訴他背后將會涌現(xiàn)的危機,在風離的最需要幫忙的時候,他甚至掩耳閤眼,不愿朝他伸出援手。 父親是說得對的,做人,應該要知命,要明白自己該站在什么位置上,他們家不過是一個世襲的侯爵,不求像先祖一樣建立什么豐功偉業(yè),只求一家平安。 帝都三輝,這么相近,那么遙遠,他們早已是在心里將自己逐走。 或者每個人心中都有著一道不能逾越的界線,無關(guān)愛,無關(guān)恨,更無關(guān)對與錯,這一切,不過因為逃不開「懦弱」二字。 假如青春不是放肆的藉口,那么成長更非懦弱的理由,他們只是跨不過去,無法掏心挖肺面對他們的情誼——愛情,友情,隨即入滅。 風離、周朝歌不能跨過,他也是。 「爹爹,不哭、不哭……」 微涼的小手朝亂拍著他的臉頰,指尖在他臉上抓出一道淺淺的傷痕,混雜著溫熱的淚水,所有的悔疚和傷悲都灼痛著他。 高雨霽搖搖頭,倔強地說:「爹爹才不是在哭?!?/br> 高逸棠覺得有些委屈,小聲地反駁他:「可是爹明明就是在哭……」 青山綠草,漫漫長路,都是長淵侯高雨霽少年時代的歸途,如今他的身后,卻永遠少了兩位好友,看那凈藍天空,白云蒼狗,世事多變,一眼是滄海,一眼是桑田。 抱著兒子,走過熟悉的山路,白云間彷彿傳來飄渺動聽的琴簫和曲,如月芒為大地罩住一層輕紗般朦朧,似是在迎接他歸來。 屬于故人的樂聲引領(lǐng)著高雨霽,但沒有因他的前進而顯得更清晰,反而更顯輕淡模糊,眼前彷彿是條永遠走不遠的路,一直前行也走不到盡頭,色彩斑斕的蝶兒在他眼前悠然飛過,稍稍停歇在一個于河邊休憩的清靈鐘秀少年發(fā)上,又再次飛去。 一襲水藍色長袍的少年席地而坐,也不顧泥草會弄臟他的衣服,雪白的發(fā)絲是一匹滑手的名貴絲綢,隨意披落在他身后,讓沐浴在春日下的他顯得光芒萬丈。 風兒偷來的幾片花瓣成為他發(fā)間蒼白的點綴,令幾欲被陽光穿透的他添上真實的感覺,簪在發(fā)際的兩支銀色梅雕的發(fā)簪,隱然透著紫色的魅光。 面如桃花,眉似柳葉,眉心烙有一個火焰似的印記,星眸半閉,低垂的眼簾似是停在花瓣上的蝴蝶,令人期待牠展翅飛舞的美態(tài)。 他身旁放著幾片荷葉,手中已抱有一隻成形的荷船,隨手一拋,便讓荷船落在水中,逐流而去。 眼前種種,仿似荒漠中的海市蜃樓,不能受著半分驚擾,一個晃眼便會消失。 「山鬼哥哥……」年紀輕輕的高逸棠入世未深,下意識把對方當成是深山的精怪,高雨霽想掩住他的小嘴已是來不及。 少年漫不經(jīng)心地輕瞥他們一眼,雙眸波光閃閃,似月明亮,像劍鋒利,一個眼神掠去所有溫柔,對他們的驚擾,似是略帶不悅,又似是毫不在乎。 「真是大白天見鬼,風歌,離那個怪人遠一點!」 高逸棠一點即明,眨一下眼睛,恍然大悟地說:「喔,怪人是爹爹,那么爹爹就是怪叔叔?!?/br> 「逸棠,不要胡說八道。」 高雨霽抽動一下嘴角,有一種要將這小鬼塞回去妻子肚子里的衝動。 「這是你兒子嗎?真聰明?!挂姼哂觎V被氣得滿面通紅,張飛燕感到非常滿意,「把他留下來當我的弟子吧,這樣子你就可以當三師兄哦!」 「休想!」 高逸棠好奇地瞧著張飛燕,問道:「爹爹,她就是你口中的張婆娘?」這回輪到張飛燕被氣倒。 高雨霽樂不可支,「不錯啊!」 那少年對他們置若罔聞,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埃欲要離開,突然瞥見比翼齊飛的一對燕子,伸手指著天空中,雀躍地喊道:「婆婆,那雙燕兒回來了!」 他一貫平靜的臉容突然綻放出絕美的笑靨,像是冰山上怒放的雪蓮,剎那間衝破嚴寒深雪,呈現(xiàn)它溫柔的風姿,曾經(jīng)的疏離冷漠,疑似是錯覺。 張飛燕看著那雙燕兒,見著牠們腳爪上各綁有一條紅線,不由唏噓說道:「世事么?有時候真的是如此的奇妙?!?/br> 這孩子來這到劍谷時正好是春天,發(fā)現(xiàn)有一隻燕子停在風離的墓上,孤伶伶的,他便在燕子腳上綁著一條紅線。第二年春天,燕子飛回來,還是獨個兒的,直到后來周朝歌也在這兒落葬,之后每年春天,燕兒身邊便多了一個伴侶。 牠們總是一塊回來的,比翼雙飛,不離不棄。 在看到燕兒那瞬間,所有的事情不需多言,高雨霽也好像全然明白。 那些年,周朝歌間時愛讀《太平廣記》,每每讀到衛(wèi)敬瑜妻的故事,總是忍不住再三翻看。他問及其故,周朝歌答他是為了最后兩句詩:「故人恩義重,不忍更雙飛。」 高雨霽朝那少年投以復雜的目光,「那是風離的孩子嗎?」 張飛燕白了他一眼,反問:「難道會是我的?」 「不過……」少年白發(fā),不正常吧?而且那般銳利的目光,也不是一個普通少年該擁有的,「他必然吃過很多苦頭吧?」 「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這樣子,不太搭理別人,也不太喜歡說話,對什么事情也表現(xiàn)得非常冷漠。」張飛燕眼里充滿憐惜,「承恩的部下告訴我,他曾經(jīng)落在西域妖教手中,承恩他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回他?!?/br> 燕兒有靈性似的落在少年的手臂上,少年輕垂眼簾,將眼中犀利的光芒掩去,款款柔情,如墨點水,淡淡的化開來,說不出的柔和輕靈。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死生與共,只求不要再錯過,不要再分開,山無陵,江水為竭,天地老盡,始終,不渝。 他們終究還是記得回家的路,他們終究是一塊兒回來…… 當年,他問風離《離歌》究竟有沒有終結(jié)。風離則笑著答他,只要彼此相愛,《離歌》便沒有終曲的一天。 風離和周朝歌簫奏琴和,那才是真正的《離歌》。 不是離別之歌,亦不是在歌唱別離,而是誓死等待與追隨的執(zhí)著。 「這樣,終于不再痛苦吧?」高雨霽看著,眼眶也是一熱,眼前漸漸模糊一片。 痛過,錯過,所有的惆悵皆化作少年一把雪色的長發(fā),褪去所有悲傷和黑暗,獨留一抹純凈的白色在風中飄飛;一切的苦難儘化為如此美麗的笑靨,昔時往事,一笑而過。 那一抹笑,像春風,似流水,將曾經(jīng)糾纏在心里的不安與內(nèi)疚洗滌為平靜,從前、現(xiàn)在、將來,所有的事情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 清風送別離人淚,花開花落,只記當時年少。 「爹爹,你又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哦!」高逸棠像個小大人似的拍著老爹的肩膀。 「我都說我沒有哭?!?/br> 天蒼蒼,野茫茫,微風過處帶來一陣愜意的清涼,圈圈漣漪,彷彿在笑。 遠方,山河似墨繪,青天碧草,美不勝收。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