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留裴夕舟一人?坐在書房中，半晌，無奈輕笑一聲。

    “上?言加餐食。”

    他?看著?硯中未涸的墨，垂眸低聲念道。

    “下言……長相憶。”

    ……

    書信在寄往翃都的路上?。

    梅長君這些日?子可從未閑著?。正如?裴夕舟所料，她?是?事事躬親的性?子。而在翃都，各將對她?尤為敬重，做起事來效率也高，因此顧尚書干脆讓她?主管了軍營之務(wù)，自己帶著?顧珩去江浙其他?有民亂處平叛。

    她?則是?清晨就到了翃都軍營中。

    “大伙兒都聽好了，練完隊列，就是?學(xué)習(xí)號令——”

    “擂鼓，意味著?前進。鳴金，意味著?收兵。旗幟這樣?揮舞，意味著?……”

    梅長君站在一旁，看著?這些來自義烏等地的新兵。

    他?們站得筆直，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將官的方向，聽得尤為認真。

    “進度不?錯?！?/br>
    她?對身旁一名將領(lǐng)笑道。

    “都是?您的法子好?！蹦菍㈩I(lǐng)呵呵一笑，“分等考核，賞罰分明，這些新兵們的勁頭可高了。”

    “我聽說軍中還專門請了教人?識字的先生？”

    “對，我們尋思著?，行軍打仗，會識些字總是?好的。反正這短時間內(nèi)蠻夷不?會再來，所以給他?們在每日?的訓(xùn)練外，添了識字的任務(wù)。先生們教得不?難，首先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然后是?一些日?常的用字，循序漸進?！?/br>
    將領(lǐng)笑著?說完，拉過在附近記錄的一名小將，拍了拍他?的肩。

    “將軍您看，這也是?義烏來的新兵，他?雖然武藝不?行，但讀書識字尤為迅速，我便將他?提作了記錄官。”

    梅長君有些好奇那小將所寫的東西。

    “這是?在記什么？”

    “回將軍的話?，這是?供兵士們下去溫習(xí)用的。”那小將恭敬而自豪地道，“這還是?大伙兒自發(fā)要求的呢！”

    梅長君詫異道：“都這么好學(xué)？”

    小將咧嘴一笑：“大伙兒都知道，先前不?識字不?要緊，先生們會細心教導(dǎo)，但如?果教了數(shù)日?又都丟在腦后，可是?要打板子的?！?/br>
    梅長君：……

    看著?這四周如?學(xué)堂一般的布置，她?險些忘記了所站之地還是?一個?令行禁止的軍營。字記不?住就要打板子，雖然簡單刻板，但確實有效。

    將領(lǐng)笑著?打發(fā)了小將，讓他?繼續(xù)給軍士們做記錄，自己則轉(zhuǎn)了話?題道：“這些都是?次要，咱們最看重的武藝在那邊。”

    梅長君點點頭，向演武場方向走去。

    將領(lǐng)跟在后方，開?始匯報最近的成果：“在經(jīng)過一些基礎(chǔ)訓(xùn)練后，我們還專門聘請了軍中武藝絕佳的一些老師傅，來教導(dǎo)他?們武藝。根據(jù)您之前定出的分等分級之策，對不?同的將士們定期考核?！?/br>
    “每次考核對打，贏了可升一級，賞銀一分?！睂㈩I(lǐng)看著?演武場中熱火朝天的氣氛，補充道，“如?果打輸了，降一級，打五棍。”

    說到最后，將領(lǐng)大聲總結(jié)道：“現(xiàn)在演武場的將士們每次對打時，都極為認真?！?/br>
    梅長君嘴角幾不?可見地扯了扯。

    看著?自己定下的策略逐漸演變成如?今的樣?子，梅長君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這些將領(lǐng)們身在軍營多年，自然比她?更?懂得如?何管理數(shù)量龐大的兵士?？粗?翃都軍營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她?也十分樂于接受。

    梅長君靜靜地看了一場比斗，然后在演武場中緩步逛了起來。

    走到一處熱鬧之地，她?突然看見一眾軍士側(cè)方，佇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在這兒……”

    將領(lǐng)順著?梅長君的目光望了過去，一拍手，介紹道：“還未同您稟報。林先生本是?過來幫著?教導(dǎo)將士習(xí)字，但他?后來獻上?了一本《備蠻夷策》，大有見地，實cao性?強，我們便破例讓他?來演武場教導(dǎo)兵士了?！?/br>
    這邊的動靜也引起了林觀南的注意，他?看見梅長君的身影，頓了頓，緩步走了過來。

    “顧將軍?！?/br>
    “我竟不?知，觀南對兵法還有研究？”

    林觀南嘴角微微一彎：“在江浙多時，閑暇時對軍陣有了些想法，只是?并不?成熟?！?/br>
    將領(lǐng)差人?拿來一本《備蠻夷策》，遞給梅長君。

    她?細細看了幾頁，逐漸被書中內(nèi)容所吸引。

    “二位不?若去那邊棚下細看相商？我便先去處理軍務(wù)了。”

    將領(lǐng)將他?們送至棚下，便大步離開?。

    梅長君也未多言，靜靜看完了全書，才抬眸向林觀南望去。那視線帶了幾分探究之意，仿佛自己第一次認識他?。

    “此書雖短，但微言大義，非盱衡大局者不?可得?！彼?明亮的眼含帶笑意，“單看謀略，觀南可謂將才，可有入軍建功之意？”

    林觀南斟了一杯茶遞過來，輕聲道：“將軍謬贊了?！?/br>
    “觀南人?微言輕，能為翃都復(fù)起獻綿薄之力，已是?心滿意足。至于入軍，家中諸事牽繞，怕是?難行……”

    梅長君憶起林家復(fù)雜的情況，輕聲道：“有志為重，其他?事情總會有轉(zhuǎn)機的?！?/br>
    她?揚了揚手中的書冊。

    “書中所寫，和觀南一向所行，不?正是?立志護家國安穩(wěn)？”

    棚外朝霞萬丈，雪霽后的蒼穹灑落燦燦晨光。

    林觀南借著?光看向梅長君。

    那雙如?星似日?的雙眸明亮非常，她?唇角一彎，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我打算將你這書策交給父親，若是?能遞呈到朝中……”

    林觀南心頭一動。

    “不?過遞上?去之前，有些細節(jié)還需修改。”

    梅長君翻開?書冊，指了指方才折起的數(shù)頁，笑道。

    “請將軍賜教?！?/br>
    梅長君翻至一頁，緩緩道：“比如?這鴛鴦陣法……”

    剛才細細查看書冊的過程中，她?腦中已回憶起諸多前世?研究過的兵法、戰(zhàn)陣，深覺若能根據(jù)蠻夷特點將一些細節(jié)完善到極致，定能對江浙破敵起到不?小的作用。

    梅長君一邊回憶，一邊組織著?措辭。

    “你提出可以七人?組成鴛鴦陣法，借著?位置和武器的配合，攻防一體?！?/br>
    “隊長一人?，站在隊伍最前方，剩下六人?中，有盾牌兵和長矛兵，分列兩縱，位于其身后?！?/br>
    林觀南點點頭。

    “觀其陣勢，確實能攻能守。兩名持有標槍的盾牌兵緊隨隊長而戰(zhàn)，既可用盾牌掩護眾人?，又可投擲標槍對敵進攻，先行擾亂敵人?。而在盾牌兵的身后，是?四名長矛兵，他?們作為攻擊主力，見機用長矛前刺……我的理解可對？”

    梅長君指著?書冊中的圖畫，笑道。

    為便于不?識字的將士們閱讀記憶，此版書冊中并未有過多的文?字解釋，只是?簡單標了陣名，剩下的都是?一些極為簡易的圖畫。林觀南來到軍營中，一是?自身所愿，二是?需要給將士們詳細解釋書冊內(nèi)容，并根據(jù)他?們的訓(xùn)練進度進行檢查和調(diào)整。

    因此，即便是?翃都軍中的將領(lǐng)們，也很難在方才極短的時間內(nèi)看完并理解所有陣法，然后立即提出修改意見。

    “將軍聰慧，一眼識出。”林觀南眸色微動，輕聲道，“是?還有改善之法嗎？”

    梅長君取過棚中備著?的炭筆，在書冊中簡單勾畫了幾筆，解釋道：“觀南且看……”

    “既然是?為了匯集各種武器相互配合，何不?再添上?兩種？”

    “將人?數(shù)添至十一人?，武器增加兩種，在隊長后方形成四道攻擊線。”

    “盾牌兵位于隊長后方，面臨的攻擊最強，標槍離手后只能被動御敵。若是?在他?們后面加上?兩名狼筅兵……”

    林觀南眸子一亮。

    他?見過狼筅。這是?一種江浙特有的兵器，主要是?在長鐵棍上?扎滿鐵枝和倒刺，行動靈活，殺傷力極大。

    梅長君見其反應(yīng)，無聲一笑，繼續(xù)道：“敵我相接，正面對敵也算完備，但對方若想迂回進攻，此陣仍有漏洞?！?/br>
    “原先，在隊伍最后方，是?四名長矛兵作為攻擊主力。長矛難轉(zhuǎn)，在他?們后面，或可補上?兩名短刀手保護側(cè)翼?！?/br>
    “經(jīng)過修改后的陣型有些龐大，若是?平原還好，但江浙各鎮(zhèn)分布散亂，巷戰(zhàn)也算常見?！泵烽L君一邊勾畫，一邊思索，“最好再加上?變陣。隊長身后剛好有兩列縱隊，各五人?，若是?進了狹窄地區(qū)，可以分成兩隊?！?/br>
    “狼筅兵與盾牌兵并列在最前方，兩名長槍手位于中央，短刀手用于殿后。敵軍只要被狼筅掛住，未及擺脫只能被長矛刺穿。”

    梅長君許久未思考過兵陣一事，如?今說到興頭上?，思緒如?泉。

    “若是?敵軍第一次見到此陣，心性?不?穩(wěn)后撤，我方?jīng)_鋒進攻時，還可再變。狼筅兵沖在最前方，兩名長槍手在其后，盾牌兵和短刀兵則用于保護側(cè)翼?！?/br>
    經(jīng)過梅長君對人?數(shù)、武器和戰(zhàn)法的補充，這幾乎是?一個?毫無弱點的陣型。

    林觀南一向溫和的面容隱含激動，他?接過梅長君寫好的書冊，仔細思索。

    片刻后，他?起身，合袖，拱手而拜：“將軍大才，實為江浙百姓之幸?！?/br>
    梅長君展顏一笑。

    “這都是?建立在觀南書冊的基礎(chǔ)上?。我這幾日?無事，干脆與你將書冊內(nèi)容全數(shù)整理修改好，等父親歸來，便可直接遞去?！?/br>
    梅長君是?行動力極強之人?，接下來數(shù)日?，一心投入到《備蠻夷策》之中，其他?瑣事便顧不?上?了。

    比如?裴夕舟寄來的一封封書信。

    待她?改好《備蠻夷策》，才看向女使遞來的信匣。

    匣中已堆著?厚厚一沓信。

    梅長君不?由有些心虛：日?后回了京都，難道也說江浙信路被阻，沒有收到？

    竟寫了這么多……

    她?一一數(shù)去，幾乎是?幾日?一封，從未因她?不?回而間斷。

    罷了，遠離也得一步步來。那么多信換一封回信，也算合適？

    梅長君按著?信寄來的時間一一拆開?。

    疏朗的瘦金體，在歸京沿路寫下，信紙各不?相同，內(nèi)容也十分多樣?。寫得多了，各地見聞中還不?可避免地夾雜著?一些政事。

    每每寫到此處，便透著?些冷沉靜肅，仿佛能窺見他?尋著?繁雜公務(wù)的間隙，在燈下安靜地提筆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