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gè)廂房里，只有謝老夫人把黃大夫的話做出了獨(dú)到的解讀。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許久，忽然說道：“慧明大師似乎提過，若亦泠醒來之后依然有眩暈之狀，確實(shí)不是疾病所致，必須貴人相助才能化解?！?/br>
    老太太的聲音帶著幾分嘶啞，但卻沉穩(wěn)藹然，像一道平和的溪流潺潺流過。

    亦泠渾身的刺突然軟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去，這才注意到一位蒼老瘦小的老人坐在榻邊，身后跟著一個(gè)分肖髻少女。

    這是謝衡之的母親在說話，亦泠是知道的。

    在她昏睡那一個(gè)月，謝老夫人就常常帶著謝衡之的胞妹謝萱來看望她。

    后來見亦泠久久不轉(zhuǎn)醒，平日里吃齋念佛的謝老夫人決定親自上秦公山，去佛寺里為亦泠誦經(jīng)祈福個(gè)七天。

    算起日子，今天正好是她下山的時(shí)候，怪不得謝衡之要親自去接。

    亦泠心頭忽然就一下咯噔。

    她痛恨謝衡之，理應(yīng)也仇視謝衡之的生母。但這老人家如此善良和藹，亦泠的心就算是石頭做的，也很難對她擺上黑臉。

    如今總算是真正見上面了，亦泠對著謝老夫人，雙唇開開合合，始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叫她一聲“娘”，亦泠實(shí)在是做不到。

    “那慧明大師，當(dāng)真這么說？”

    謝老夫人沒在意亦泠的無禮，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與慧明大師有些佛緣，剛?cè)レ喊菜抡b經(jīng)那日，慧明大師便說了你會在昨日醒來，事實(shí)也的確如此。今日清晨，瑾玄來接我回府時(shí)，慧明大師又在檐下說了那話?！?/br>
    那慧明大師遠(yuǎn)在秦公山的佛寺里，卻能算準(zhǔn)了亦泠在那一日蘇醒，看來的確是名副其實(shí)的大師。

    亦泠立刻追問：“那大師有說貴人是誰嗎？”

    謝老夫人搖頭，“當(dāng)時(shí)恰逢寺廟里撞鐘，我沒能聽清，再想問個(gè)清楚時(shí)，慧明大師已然離開了?！?/br>
    這樣看來，亦泠這動不動就暈倒的毛病還真不是普通的疾病，怪不得黃大夫無法對癥下藥。

    連死而復(fù)生都經(jīng)歷過的亦泠，不得不開始相信一些鬼神之說了。

    她琢磨了片刻，眼里漸漸透出一絲光亮，正想再問點(diǎn)細(xì)枝末節(jié)時(shí)，謝衡之突然打斷了她們的話語。

    “一路下山顛簸了半日，娘該累了?！?/br>
    他負(fù)手站在正中，吩咐身旁的謝萱，“丫丫，陪娘回去歇息?！?/br>
    謝萱鼻腔里“嗯”了聲，接著扶住謝老夫人，緩步離開廂房。

    踏出門檻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亦泠一眼。

    都說她這嫂子才望高雅，端莊矜貴。前幾個(gè)月相處時(shí)，雖相見不多，謝萱也能體會到什么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

    可今日一見，怎么跟變了個(gè)人似的？

    門一合上，屋子里便暗了下來。

    亦泠還沉浸在那位慧明大師的說辭里，沒有注意到黃大夫和下人們都退了出去，而謝衡之也沉吟不語，在幾番打量亦泠后，離開了廂房。

    黃大夫心中有話，不吐不快，因此還候在屋外沒有離開。

    他乃回春堂圣手，行醫(yī)數(shù)十載從未砸過自家招牌。今日明明是有心提點(diǎn)，卻被當(dāng)成庸醫(yī)，他著實(shí)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等謝衡之出來后，他深鞠一躬，說道：“大人，老朽有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適時(shí)有風(fēng)吹來，謝衡之沒有開口，只是側(cè)頭看著肩頭的落葉，抬手輕輕拂掉肩頭。

    黃大夫便恭恭敬敬地說：“夫人所患之病，確實(shí)是心病。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夫人年輕又面薄，有些心事恐怕無法直說……夫人需要的藥，是大人您的關(guān)心與疼愛啊?！?/br>
    謝衡之：“先生說笑了，夫人是我結(jié)發(fā)妻子，我自然百般關(guān)心與疼愛?！?/br>
    黃大夫：“……”

    沒看出來。

    “只是我卻覺得，我這夫人這兩日除了眩暈之狀，性情也大變了，仿佛變了個(gè)人。”謝衡之又說，“或許普通的望聞問切確實(shí)診不出她的病癥?！?/br>
    黃大夫想了想：“大人的意思是……要做法事？”

    “……”

    謝衡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黃大夫，“我向來厭惡鬼神之說，我的意思是讓黃先生瞧瞧她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br>
    -

    關(guān)于謝衡之是怎么做打算的，亦泠一概不知。

    自打謝老夫人說了那些話，亦泠便滿腦子想著要去旌安寺見見那位慧明大師。

    于是第二日天擦亮，亦泠就起了床，啟程前往秦公山。

    車馬轆轆，駛出上京城郊時(shí)天色將亮，蒙蒙晨光從天邊翻開，鼻尖縈繞著泥地的濕氣。

    亦泠輾轉(zhuǎn)了一夜幾乎沒睡，此刻頭昏腦脹，渾身都使不上勁，但依然興致勃發(fā)地看著軒窗外的山路。

    如果這慧明大師真的那么神，說不定還能順便解了她的疑惑——

    她究竟為何會變成謝衡之的妻子商氏？

    而原來的商氏又去了哪里？還活著嗎？

    思及此，亦泠忍不住催促車夫多甩兩鞭子。

    “夫人怎么一日比一日憔悴了?！?/br>
    曹嬤嬤只關(guān)注著亦泠的身體，在一旁焦心，又想不出什么辦法，于是說道，“肯定是別院太久沒住人，濕氣重，夫人在那兒過了一夜反倒更難受了，要不還是回林楓苑住吧？”

    本就胸悶氣短的亦泠聽見這話更煩躁了。

    “不回。”她捏緊了拳，咬著牙說，“我死也不回！”

    人在屋檐下，搬去別院住已經(jīng)是亦泠最后的倔強(qiáng)了。

    盡管這別院陰冷潮濕、裝潢陳舊，地面還是最簡陋的磚墁，踩上去一股涼意，墻面還不曾貼絹，只是一片青灰色的靠古灰，看著便覺得晦氣。

    曹嬤嬤和錦葵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兩人面面相覷，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自打夫人落水醒來后，行事作風(fēng)都太奇怪了，活像變了個(gè)人。

    可她倆原本也不是自小陪著她長大的仆人，對她的了解算不上深，所以有再多疑慮，也不敢多問。

    不知不覺，天光大亮之時(shí)，馬車也停在了旌安寺外。

    這會兒還不到辰時(shí)，旌安寺門外竟已經(jīng)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有些叫賣的小販甚至準(zhǔn)備收攤了。

    車帷被掀開時(shí)，四周的喧囂聲仿佛都安靜了些。

    往來的香客行人紛紛駐足，目光集聚于一處。

    從車上下來的女人穿得極其簡單，天縹色衫襖連繡紋都沒有，外面罩著一件淺淺挼藍(lán)色比甲，一看便沒有仔細(xì)裝扮過。

    但這并不影響她的霞姿月韻，比起濃妝艷抹，簡潔的服飾反而更襯得她像一枝絕俗于世的白玉蘭。

    亦泠倒是對四周的目光渾然不覺，她沒有心思打量這盛景，抻了抻衣襟就連忙下了車。

    一個(gè)七八歲的小沙彌站在門外接待香客，惺忪的睡眼半睜半闔，敷衍地迎來送往。

    “小師父?！币嚆稣镜剿媲?，彎下腰問，“我是來找慧明大師的，能否幫我通……”

    不等亦泠說完，小沙彌就朝她比了比手，一面打呵欠一面引著她往寺內(nèi)走去。

    看來慧明大師早就知道亦泠要來。果然是個(gè)得道高僧，靠譜。

    亦泠對這位大師越發(fā)敬畏，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今日沒有多帶些香火錢。

    若真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必重金酬謝，為旌安寺的佛像重塑金身！

    小沙彌走得不快不慢，一行人跟著他上了好幾層臺階，繞過了宏偉的大雄寶殿，從一綠蔭小徑上了坡，又穿過了長廊。

    就在亦泠以為她終于能見到慧明大師時(shí)，小沙彌卻帶著她進(jìn)了一間雅舍。

    “夫人稍等片刻?！?/br>
    小沙彌笨手笨腳地去提了爐子上的茶壺，給亦泠倒了一杯熱茶，“慧明師父在誦經(jīng)，空了就會見您?！?/br>
    大師嘛，是該有些架子的。

    “那麻煩小師父了。”亦泠雖然失落，但也不急躁，“就是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呢？”

    “這個(gè)我就不知道了?！毙∩硰浾f，“或許要一兩個(gè)時(shí)辰吧。”

    亦泠點(diǎn)頭：“我知道了，那我就在這里等著慧明大師?！?/br>
    等小沙彌退出去，曹嬤嬤嘀咕道：“這位慧明大師好大的排場，連夫人您來了都得等著?！?/br>
    “你剛剛進(jìn)來的時(shí)候沒瞧見嗎？”

    亦泠說，“梁康侯家的馬車，還有福安郡主的馬車都停在外面呢，說不定她們也在等?！?/br>
    那也不能和如日中天的謝家比呀。

    曹嬤嬤嘴上不再說什么，心里卻依然覺得這慧明大師太拿喬了。謝衡之連天子都不跪，他的妻子卻要在這兒干等一個(gè)和尚。

    只有錦葵，又對著亦泠豎起了大拇指。

    “夫人您真是神了，都沒見過梁康侯和福安郡主，卻能認(rèn)出他們家的馬車！”

    亦泠：“……”

    她別開臉，不是很想面對錦葵的夸獎(jiǎng)。

    曹嬤嬤也回過味兒來，滿肚疑團(tuán)地問：“是啊，夫人怎么認(rèn)出來的？”

    在凝神的那半晌，亦泠絞盡腦汁，也沒想出要怎么圓這個(gè)問題。

    她只好仰頭望了望門外，說道：“這里面太悶了，我出去走走吧?！?/br>
    在曹嬤嬤疑惑的目光中，亦泠帶著錦葵跨出了門檻。

    這間雅舍隔壁就是一間佛堂，清幽靜謐，只有一個(gè)女子跪在蒲團(tuán)上。

    “夫人，咱們也進(jìn)去拜拜吧?！卞\葵說，“左右這會兒也無事?！?/br>
    “也行?！?/br>
    亦泠提上衣擺，款款走了進(jìn)去。

    跪到佛前，亦泠盯著眼前的佛像看了半晌，很是茫然。

    她很少來寺廟，根本認(rèn)不出這間佛堂供奉的是哪位神仙，也就不知道該許什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