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9節(jié)
嚴律看著薛小年,對方的天生一雙看誰都沒有雜念的眼,千余年時光變遷,嚴律發(fā)覺自己好像從沒見到過和他一樣的雙眼。 “算了,先走要緊?!眹缆芍逼鹕?,“大胡開車?!?/br> 胡旭杰瞪了薛小年一眼,不情不愿地朝駕駛座走,邊走還邊囑咐:“你做后座,跟小龍一起。” 薛小年往后座看了一眼,一動不動。 后座的佘龍問:“這又是什么意思?”嫌棄我? 嚴律原本都已拉開了副駕的門,見這架勢頓了頓,想起來了:“對,他是有這么個不愛跟別人挨著的毛病……得了胡,你去后座,我開車,讓他坐副駕。” 胡旭杰兩眼瞪得像銅鈴,難以置信地看著嚴律,又看看薛小年。 薛小年這會兒又聽得懂了,慢悠悠地走到副駕的位置,先審視了一下內部構造,又琢磨了一下車門座椅,這才坐了進去。 董鹿一晚上的折騰下來早沒了脾氣,見他這樣也只能無奈地擺擺手,招呼隋辨上車。 沒成想隋辨也“呲溜”一下擠到了嚴律那輛車的后座,不由分說地坐到了佘龍身邊兒:“哥,我跟你們一起唄。年兒要是半道又離魂兒什么的,我好歹還能起個陣撐一撐?!?/br> 嚴律早習慣了隋辨這二了吧唧的模樣,隔著車窗跟滿臉無語的董鹿擺擺手,后者嘆口氣回到自個兒車上,仙門的車就發(fā)動走在了前頭。 把車喇叭不耐煩地按了三四下,嚴律又咬著煙問車外的胡旭杰:“上不上車?不上你自個兒跑回去,怎么這么愁人呢?” 胡旭杰挨了一頓呲兒,表情既憤怒又委屈,氣哼哼地坐上后座,把隋辨擠得像是缺德廠商生產的夾心面包里干巴消瘦的夾心,抱著手臂不滿的嘀咕:“親兄弟也就這待遇了!副駕,哼,副駕!自打我拿了駕照,跟嚴哥出門兒我就沒摸過副駕坐墊……” “你那嘴就沒個消停時候是吧?”嚴律從后視鏡里看了眼胡旭杰,成功把他的嘴堵上后,又扭頭對薛小年說話,“把安全帶帶上,知道怎么用嗎?算了,你現(xiàn)在就是個土老帽,看到旁邊那東西沒,對,拉一下?!?/br> 薛小年摸到安全帶的位置拉了下,動作有點兒遲緩,嚴律看不下去,接手拽過來,低頭給他扣上了。 這一低頭,正瞧見他手里還拿著把長劍,怪眼熟的。 “這不綠頭發(fā)小子的寶貝疙瘩嗎?”嚴律驚訝道,“怎么裂成這樣了?” 佘龍道:“這你得問他,他給人孩子都氣暈過去了,沒聽那邊的大夫說嗎,重大打擊!” 嚴律并不知道中間發(fā)生了什么,看看薛小年,后者倒是神態(tài)自若,組織語言的速度很慢,但還算能聽懂。薛小年將劍拿起來,用古語道:“隨手撿到,用了一下就壞了。” “用一下就壞了?”嚴律沒明白,“這難道是個地攤貨?”不能夠啊,他應該不會看錯眼。 “呃,可能也不太便宜,”隋辨小聲道,“那是肖家買的,聽說算個古董了。你們也知道,肖家買東西都講究個貴重……” 嚴律當機立斷:“他是你們那邊兒的人,這錢算不到我們頭上!” “就是,”胡旭杰立刻跟上,“你們哪兒福利不是還挺不錯嗎,找你們老太太報銷!” 隋辨剛要說話,嚴律一腳油門,車就發(fā)動了,快的像慢兩步就被訛了似得,把隋辨的話都給顛回了肚子里。 副駕上的薛小年拿著劍沉思三秒,忽然一扭臉,將劍朝后座一丟,正落在胡旭杰懷里,隨即抱起胳膊,臉上一副不諳世事的無辜,說話依舊不太熟練:“聽不懂,給你了?!?/br> 這套動作過于行云流水,胡旭杰抱著劍反應半天,看看劍又看看薛小年,勃然大怒,跟嚴律告狀:“太過分了哥,這小子真的壞,對他有利的事兒他耳聰目明,這會兒又裝自己是外國人了!” 嚴律沒繃住,笑了。 他本是天生不好惹的相貌,又常年一副看誰都心煩的表情,眉心都因為時常皺眉而有一道淺淺的豎痕,這一笑卻全都舒展開了。 他極少有過開懷大笑的時候,別說是隋辨,就連胡旭杰和佘龍都沒怎么見過,連追究薛小年行為的事兒都給忘了。 “他一說我才想起來,你語言系統(tǒng)是給加載上了嗎?學的還挺快,”嚴律問,“改明兒學門外語,回頭給我翻譯翻譯外國電影?!?/br> 薛小年指了指自己的太陽xue,語調緩慢道:“這里,還很混沌,只依稀有些零碎記憶,但語言說話的方式似乎還記得。” 嚴律略明白了些,這身體內的魂兒原本就是個殘缺不全的,所以才會天生癡傻,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的記憶才會也跟著不怎么健全,哪怕現(xiàn)在魂魄已全乎個兒了,留在腦子里的記憶還是碎片化的。 也因此他對周圍事物的理解都很模糊,全憑之前留下的習慣和本能在活動。 “還挺玄乎,”胡旭杰嘟囔,“就是蔫兒壞,以前還是傻子的時候我就瞧出來這小子蔫兒壞了,就這嚴哥都不管!” 現(xiàn)在薛小年的腦子里是兩套記憶,混亂都是輕的,沒有整個人錯亂已經很不錯了。 薛小年狀態(tài)卻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只是依舊蒼白無血色,看胡旭杰的眼神頗有些獅子看吉娃娃在腳邊兒亂叫的憐憫和慈愛,低聲問嚴律:“他是,你的侍從?” 這詞兒嚴律都好多年沒聽過了,法治社會,現(xiàn)在誰還講究這個,含糊道:“算吧,也不算,我跟你解釋不清?!?/br> “不如鉞戎,”薛小年又說,“鉞戎呢?為什么不跟你來?” 胡旭杰雖不知道“鉞戎”是誰,但聽得出這話里話外的嫌棄,正要發(fā)火,就被嚴律短短幾個字兒給打斷了。 嚴律臉上剛才還殘存的笑影兒淡了,開著車平穩(wěn)地拐過一個彎:“早死了?!崩^而又說,“他那支兒,也就三百來年的壽命,哪兒活的到現(xiàn)在?!?/br> 輕描淡寫,似乎這些生死的事情在他眼里不過是樹葉落下花瓣枯萎而已,不足為奇。 后座的三人被他這有些木然的態(tài)度震到,一時都沒說話。 只有薛小年,與他的表情也沒多少區(qū)別,平靜地點點頭:“我?guī)煾改??他若在,大陣不會破落至此?!?/br> “也死了?!眹缆捎滞鲁鋈齻€字,“都死了。多在這世上活兩年你就知道了,現(xiàn)在的世界已經不需要神和仙了。” - 凌晨三點多,嚴律駕車開進市。 即使是凌晨,街道上仍有行人走動,街道燈火通明。路過幾家酒吧,門口喝的爛醉的小年輕站了一排在嘔吐,還有幾個對著綠化帶解著皮帶。 流浪漢窩在銀行自助取款機旁,懷里抱著只正吐舌頭的狗。 二半夜不睡覺的跑車司機踩著油門從人和狗前的馬路上飛馳而過。 薛小年靜靜地看著車窗外,即使腦海中隱約還殘留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窗外的一切對他來說應該還是陌生新奇的,但他的表情卻并未有多少起伏,路燈一段段閃過,他的面孔在暗淡和清晰之間交疊,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說話,后座仨人倒是一直嘀嘀咕咕沒個消停。 胡旭杰拿著已經破損的劍搗鼓了半天,非常困惑:“這玩意兒真值那么多錢?我瞅著也就我們家樓下收廢品那老頭兒要。” “別是假貨吧,”佘龍也說,“哪有用一下就裂這樣的?燒火棍都比這個結實。” 隋辨趕緊解釋:“真的真的,點子說這事兒的時候年兒也在場呢!” “他那腦子現(xiàn)在時靈時不靈的,都死一回的人了說話不可信。”胡旭杰不由分說,把劍一把塞到隋辨手里,“拿著拿著,等會兒到仙門了你去跟綠毛說啊,安慰安慰,順道跟他說明白了這可不干我們妖的事兒。” 后座仨年輕人吵的厲害,薛小年忽然轉過頭來問嚴律,用的還是古語:“去仙門?” “嗯,”嚴律開著車,臉上已顯出些無聊來,“不把你送去讓老太太過了眼,剛才那卷頭發(fā)的小姑娘放不了心。剛好也確實有事兒要囑咐,順道處理完我好直接回家睡覺?!?/br> 薛小年的臉上今夜頭回閃過一絲驚訝:“去仙門為何不去六峰?你現(xiàn)在不住在彌彌山?” 嚴律打了個哈欠:“彌彌山?早八百年都給挖平了吧,就算沒挖平,現(xiàn)在估計也都是人,住那兒還不如找個好點兒的小區(qū)呢,有網(wǎng)有電的還能點外賣?!?/br> 薛小年沉默幾秒,看表情是在努力把嚴律說的這些話跟自己的記憶對照,可惜原本記憶就殘缺得夠嗆,他依舊半懂不懂:“六峰呢?那可是六座山,比你那獨苗老巢保留下來的機會大些?!?/br> “埋汰誰呢,”嚴律看他,“你們也好不到哪兒去,是有發(fā)展不錯的,你進去得掏錢買門票!” 當年妖族與仙門勢如水火,混戰(zhàn)時期打得你死我活,嚴律常居彌彌山,仙門修士多出自六峰之中,即使是到了后期兩方關系緩和,出入對方山頭的時候也多少帶著謹慎。 沒想到千年之后,兩邊兒老家已經一起被抄了。 大哥別笑二哥,兩位時代余孽感到一種微妙的尷尬。 “……但也不是完全去不了,”嚴律忽然又說,繼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咱們現(xiàn)在就過去?!?/br> 薛小年瞧了瞧他,嘆口氣:“你每次這么笑,都像是埋了骨頭就偷樂的狗?!?/br> 嚴律兇狠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笑得天真無邪,任誰看了都覺得他說什么話都是無心的。 嚴律嘴里罵了句難聽的,擰開車內音箱,車在搖滾樂的聲音里一路前進。 抵達老市場的時候天色已蒙蒙亮,夏天天白的早,個別勤快的早餐攤已經冒起了蒸煮食物的煙氣兒。 老市場這附近都是老建筑,街道規(guī)劃的也不怎么樣,稍顯狹窄,從車窗里就能看到兩邊鋪面亮起的燈,睡眼惺忪的老板拿著牙刷杯子蹲在門口邊刷牙邊朝下水道口吐泡沫。 薛小年一路看過來,越向市區(qū)開天越亮,天越亮煙火氣越濃,路燈還未到熄燈的時候,和已經逐漸開始一戶戶亮起趕早班趕上學的居民樓的燈光互相映襯。 車終于開到一處老建筑樓前,仙門的三輛車先一步到了,車上下來的年輕人們個個面色疲憊,也就董鹿看著還精神一些。 “就這兒,”嚴律找地方停好車,“現(xiàn)在這兒就是仙門所在的地方?!?/br> 后座三位已經嫻熟地拉開車門下去,薛小年落后半步下車,出來時已經有人朝著老樓的一個門里走去。 樓下一層已開滿了商鋪,除了賣早餐的店外,還有各色餐飲店和賣中老年衣服的店,都掛著大紅大紫的招牌,門口的對聯(lián)兒斑駁皺巴,透露出老舊的喜慶。 雜貨店卻是最早開門的,雖然只開了一盞門頭燈,但也能看清店里擺著的紙本文具。 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頭坐在門前的馬扎上看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報紙,邊看邊往嘴里塞剛出鍋的油條,見仙門和嚴律的車前后腳到來也不稀奇,笑瞇瞇地跟人打招呼。 “昨兒夜里又跑哪兒出活兒去了?”老頭跟大胡說話,也沒忘了朝嚴律招招手,指指自己旁邊塑料袋里一兜的油條,“吃點不?” 嚴律擺了擺手,胡旭杰替他說話:“不吃了不吃了,老喬,你們老太太醒了沒?” “那我哪兒知道,自己上去問。”老頭又咬了口油條,扭臉過來跟薛小年說道,“小年兒,健健康康的啊,你爸媽走了也放心。嗐,跟你說也沒啥用,你又聽不懂?!?/br> 薛小年沒想到他會跟自己講話,略有些意外,老頭卻已經拿起報紙又擋上了臉,繼續(xù)啃起油條。 “走吧,這個點兒門里的人應該都起來了,”董鹿道,“咱們進去吧?!?/br> 言罷,已經抬腳走向老樓一扇門內。 薛小年這才知道具體要進的地方是哪里,只見這門上左右貼著粗制濫造的紅色春聯(lián),上面寫著的字符他并不完全能辨別,大門左側掛著一塊破破爛爛的金屬牌,同樣寫著幾個他不太認識的大字。 嚴律本來已經走出去兩步,這會兒又倒退回來跟他道:“認識嗎?” “略感熟悉,”薛小年道,“但不完全認識。” “那肯定,你這身體都快算半個失學兒童了?!眹缆梢е鵁?,指著那塊兒金屬牌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道,“六峰村老年生活俱樂部??吹搅税?,六峰,這怎么不算傳承怎么不算不忘初心?” 薛小年:“……” 正說著,里頭走出一隊老太太,身著鮮艷的統(tǒng)一舞服手里拿著花哨的大扇子,提著藍牙音箱有說有笑地走出來,瞧見嚴律還打招呼:“小嚴啊,又不去上班來這兒混日子?。俊?/br> 嚴律:“……” 第8章 說是六峰村,其實并不存在這么一個村子。 一兩百年前城市的發(fā)展還沒這么迅猛,仙門修士大多住的很近,幾乎就在隔壁村或鎮(zhèn),這樣一旦有棘手的活兒就能直接求助求援,同時也方便互相打掩護以及對小輩兒傳授術法。 后來時代發(fā)展,城市的范圍逐漸擴大,曾經的村莊一個個被吸納進鋼筋水泥的龐大現(xiàn)代都市里,當時的仙門掌事眼光還不錯,帶全門并入城市的同時不忘利用仙門積累的復雜人脈關系搞投資做生意,雖說做的都不算太成功,但也算能在房價還沒飛漲的當年買下幾處樓盤,“六峰村”就是當時為了聚攏人手搞起的名字,讓處在時代變遷中飄搖動蕩的仙門有了落腳的地方。 也因此仙門在修行方面雖然衰落,卻在經費方面并不十分發(fā)愁。 將今夜一起來的幾個年輕修士安排回家之后,董鹿讓醫(yī)修和隋辨扛著綠毛,自己打頭帶人走進這棟建筑。 和老樓外的斑駁陳舊不同,一踏進那扇搖搖欲墜仿佛刮個六級風都得全面坍塌的大門,里面的裝修布置風格頓時轉變,十分現(xiàn)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