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91節(jié)
嚴律咬著煙看薛清極咽下嘴里的東西,這才問道:“好吃嗎?” 薛清極看著他,點點頭:“不錯。” 嚴律半瞇著眼笑了,就跟他自己也嘗到了味道似的,拍了把薛清極的胳膊:“走,大胡小龍經(jīng)常來,聽說有幾家味道還行,咱倆先轉(zhuǎn)轉(zhuǎn),買了帶回家?!?/br> 薛清極聽他連帶人找地方吃飯都是“聽說”來的,愣了愣:“你最近一次還能嘗到味道是什么時候?” “不記得了,”嚴律邊掏出手機搜索網(wǎng)紅店的位置邊說,想了想,“就記得還沒這些城市,倒是靈氣還行,勉強能用縮地術(shù),這么推一下估計也有個幾百來年了?!?/br> 時代發(fā)展的十分迅速,高樓大廈一夜就能起來,吃喝已經(jīng)被人給鉆研得一天一個花樣。 但嚴律的味覺、他舌頭嘗過滋味兒還停留在百年前。 他跟薛清極說自己停在原地很久了,這話并沒有半點兒造假。 周圍的一切都在發(fā)展,鋼筋水泥替代了綠水山林,城市街道替代了村落泥路,只有嚴律活得格格不入,像個釘子戶。 薛清極心中酸澀難平,卻仍扯出些許笑意:“你平時難道不向周圍小輩問這些吃喝的味道如何?” “偶爾看他們吃的跟野豬進食似的也好奇,”嚴律已經(jīng)搜好了地方,拉著薛清極在人群里穿梭,他難得有這么身心都放松的時候,說話時聲音也懶了不少,“但沒問過,你不知道,大胡他們都是窮出身,光喝涼水都能吃五個饅頭,我都不用想就知道問了他們會怎么回答?!?/br> 薛清極:“怎么回答?” “要么是‘好吃’,”嚴律道,“要么是‘真特么好吃’,就這倆詞兒我這個嘗不出味兒的都能說,還用得著問他們?” 薛清極起先是笑了,這笑意過后泛起些許無奈。 他忽然有點兒慶幸嚴律的身邊兒總是跟人來來去去的人或妖了。 那些對嚴律來說注定會離去的面孔,雖然總在他的生命里來了又走,但這千年里畢竟也是一段一段地陪過他的。 要連這些能整天給嚴律找麻煩的啰嗦的小輩兒們都不在了,嚴律還不知道得是什么樣兒。 他的腦中不由自主地又浮起山怪記憶里那些瑣碎的片段,凈土、陣、陣眼……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隋辨還是沒什么消息。 小吃街上人頭攢動,網(wǎng)紅店更是人滿為患。 薛清極體驗了一把當代社會的人潮,堂堂劍修來了現(xiàn)代也得排隊買奶茶,還要遛著墻根繞開兩兩湊在一起的小情侶和三五成群拍照的學(xué)生,勉強擠出店門,跟同樣灰頭土臉的嚴律碰面。 妖皇從另一家網(wǎng)紅蛋糕店出來,臉黑的像是鍋底,手里卻提著個嫩粉色畫著各類小碎花的包裝盒。 “看來你那家店也擠得夠嗆?!毖η鍢O幽幽道。 嚴律聲音都木了:“原身差點兒給我擠出來。” 兩人看著對方這上不了臺面的模樣,竟然都生出一些好笑,又有了點兒千年前走街串巷琢磨下頓吃點兒什么的感覺。 他倆外表年輕體健,里頭確實兩個老古董靈魂,感受過了網(wǎng)紅店的吵鬧耳膜都差點爆掉,索性不再跟年輕人搶位置,就近鉆進人少些的小胡同里找點兒吃的湊合一頓。 這點兒正是上人的時候,倆人走了一路都沒找到稍空些的店鋪,反倒是越往偏的地方走越是覺察到些許異樣。 再走就是一片城中村,緊挨著的握手樓里時不時走過幾個剛下班神色疲憊的路人,除了主干道上有路燈,樓和樓之間的縫隙全靠兩側(cè)住戶窗戶里的亮光照著。 入了秋,晚上的穿堂風(fēng)從樓縫中刮過,帶來一股孽氣的腥臭。 穿著外賣制服的男人埋頭推車,從嚴律和薛清極跟前兒走過,車后座兒裝貨用的小箱子上蹲著的“人”也埋著頭,埋的太低,幾乎已經(jīng)垂在了腹部——因為整個腦袋只剩下一層皮和脖子連在一起。 推車的男人毫無察覺,勉強邁開的雙腿看得出疲態(tài),并不知道自己這輛車竟然算是“超載”。 嚴律和薛清極一個抱著手臂一個帶著笑,瞧著男人走進一處小道。 “看來今天不適合出來吃飯,”薛清極慢悠悠地戳一杯奶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練年輕人的這些時髦玩意兒了,還將另一杯遞給嚴律,“聽說這個口味的酸一些,或許你能嘗到些許滋味?!?/br> 嚴律用吸管扎開喝了一口:“就那樣兒。” 倆人邊吸著奶茶邊走進男人去的漆黑小道,里頭傳來男人困惑的一聲“有事兒嗎”,隨即便聽到一聲響指,靈火混著劍光閃過,便再也沒了動靜。 前后不過兩分鐘,嚴律和薛清極又吸著奶茶走出來,嚴律邊走邊掏出手機:“這附近應(yīng)該有妖,讓大胡撒人手過來處理一下,這哥們兒估計得做兩天噩夢了。” 電話撥出去了卻沒接通,嚴律“哦”了聲,掛斷了另外撥打別的號碼。 薛清極:“怎么?” “雪花估計又開始接受治療了,她那先天病三天兩頭就這樣,大胡估計沒心情看手機?!眹缆砂欀?,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兒,“我聯(lián)系小龍?!?/br> 薛清極回頭看了眼小巷,也掏出手機來發(fā)了條信息出去:“我告知一聲仙門。倒是有趣,你不覺得孽氣似乎比前段時間要濃重么?剛才住對面的老人,幾日前我才剛替她清掃過的?!?/br> “回來路上就感覺到了?!眹缆傻?,“我不懂你們仙門陣法,你以前跟印山鳴玩兒得好,多少也知道些,難道是兩處大陣動了所以對周圍有影響?” 薛清極沉思道:“求鯉江那處陣眼松動已有千年,近期除了破開水面外應(yīng)該并未大動。仙圣山的陣眼歸位,按理說是好事,怎么會導(dǎo)致孽氣四溢,以至于影響常人?” 佘龍和董鹿很快各自回了消息,仙門與妖族同時出了人手來處理被孽靈嚇暈了的外賣員。 晚飯還沒吃到嘴就已經(jīng)這樣,嚴律本來也就沒胃口,這會兒更是興趣缺缺,帶著薛清極在附近打包了點兒炒菜便開車回到住處。 倆人提著菜和蛋糕前腳到了家門口,就聽見“嘎吱”一聲響,對門老大娘拉開門,把懷里抱著的大瓷盆往嚴律手里一塞,擺擺手又回去了。 大瓷盆里堆著個頂個兒的白胖大包子,嚴律和薛清極愣了幾秒,這才開門回到自己家。 “早知道就不買那么多菜了,”嚴律端著個大瓷盆,“上她家吃得了?!?/br> 薛清極正換鞋,聞言笑了起來:“妖皇難道要上趕著聽人家說你是‘無業(yè)游民’?這詞我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意思了?!?/br> 嚴律被噎了一下,認真想了想:“那還是算了,天天上門吃飯,她指定覺得我最近混不下去養(yǎng)不活咱倆兩張嘴了。別回頭咱倆在路上走,我摸你一下她都覺得是我賺不到錢在拿你泄憤……” 他想起剛才把薛清極按車上時薛清極的眼神兒,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倒是薛清極笑得不行,他既喜歡看嚴律這么束手無策的模樣,又喜歡看嚴律終于在活著的這個過程里有點兒滋味兒。 “少偷著樂,”嚴律將一盆包子放到桌上,指著廚房道,“洗個手,等會兒菜涼了。” 薛清極從容走去洗手,還不忘強調(diào):“妖皇可別誣陷好人,我分明是正大光明在樂?!?/br> 他這段時間已經(jīng)開始慢慢兒把那些文縐縐的用詞去掉,語氣也更接近現(xiàn)代人,只是依舊氣人。 嚴律卻沒搭理,點了根煙狀似隨意地把帶回來的蛋糕點心拆開。 廚房里傳來水聲,他這才咬著煙也走進廚房。 薛清極余光瞧見他,以為也是來洗手的,下意識地往一旁側(cè)身要讓開點兒位置,卻見嚴律以一種奇快的速度伸手摸到了他的褲兜,兩指靈活地從里頭夾出張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塊兒來。 “要沒那一盆包子我都差點兒忘了,”嚴律咬著煙,嚴肅道,“背著我藏的什么,我還沒跟你算這筆賬呢!” 薛清極顧不上擦手,反手就去搶,語氣甚至有了些鮮少出現(xiàn)的著急:“嚴律!” 嚴律被他這慌張模樣勾得更加好奇,見他有了點兒年少時的不穩(wěn)重,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左右躲閃著從廚房出去,薛清極連奪帶搶,阻撓嚴律拆開那張紙。 屋內(nèi)狹小,嚴律躲避不及時被擠進半掩著門的臥室,手里倒是還舉著字條,人卻被薛清極撲倒,倆人雙雙跌在床上。 “妖皇!”薛清極是真急了眼,一手按著嚴律,另一手伸長了去抓,“你竟然敢!” 嚴律揮開他的手,挑眉道:“有什么不敢的,你不也直接拿了我放在茶幾下的紙、看了我那些墳頭設(shè)計,這回算是扯平了——” 他單手拆開了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塊兒,薛清極急得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嚴律嘴上還咬著煙,怕燙到他趕緊閃開,抬眼掃過紙,看清內(nèi)容時后半截幸災(zāi)樂禍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兒。 臥室內(nèi)沒有開燈,借著客廳的燈光和窗外的路燈光線,嚴律瞧見字條上寫著幾個字兒。 兩個“一”,“天”,“地”,兩個筆跡不同的“薛清極”,和一個“嚴律”。 紙上兩種筆跡,一個是嚴律的,一個略顯別扭,是剛開始學(xué)著寫現(xiàn)代字體的薛清極的。 這是在小堃村時,嚴律握著薛清極的手寫字時的紙。 那個已經(jīng)被嚴律差不多忘了大半的瞬間再次清晰,當時只是覺得沒什么稀奇,現(xiàn)在卻忽然想起當時自己抓著的薛清極的手,帶著他握筆,筆尖落在紙上時的感覺。 妖皇向來是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寫過了就丟在腦后,沒想過小仙童會將這紙囫圇個兒地收起,疊的像是要塞進隨身小囊里的護身符,哪怕是衣服都讓血給浸透了,這張字條他都還記得。 他倆說來也是好笑,一個活了千年卻忘性極大,另一個死了千年卻是這么個丁點兒小事兒都要記得牢牢的怪胎。 兩人但凡中和一些,或許都能活的像個正常人,命運卻偏偏生出這兩個極端,又讓他倆湊到一起。 嚴律忽然理解了薛清極那些歇斯底里的偏執(zhí)和對他快要成了恨的愛。 他樁樁件件都要捏在掌心,讓那些記憶在腦子里扎了根,而和他共同經(jīng)歷一切制造出這些記憶的妖卻將這些全都拋諸腦后。 小仙童在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他愛的這一位遲早都會沒有對他的任何記憶,就像他不存在,像他的愛沒有那么要緊。 手里的紙條被抽走,嚴律回過神來,愣愣地看向薛清極。 薛清極白凈的臉上浮起些許羞惱,半垂著眼別過頭,倒是不忘將字條抽走后再塞回兜里,起身要走,卻被嚴律拉住了手。 嚴律感到握著的手上還帶著水,指尖竟然又些微地涼了:“你留著這個干什么?” 薛清極脫口而出道:“妖皇已經(jīng)順心順意地看了,現(xiàn)在就別再管那么寬了吧?” 這話很有些被逼急了才有的譏諷語氣,往日嚴律只會氣得罵人,這會兒卻只盯著他看了看,抬手拍拍他的臉頰。 目光平靜柔和,夾雜著細碎的心酸和熱意。 薛清極緊繃的神經(jīng)慢慢兒松弛下來,他凌厲的眉目緩緩軟化,嘴唇抿起,他這兩天愈發(fā)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在彌彌山將一切都交給嚴律的孩子了。 年少時他拼了命地長大,修行、出活、履行一個修士的職責(zé),他一方面是為了報仙門師恩,一方面也極力向嚴律證明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他心里也不覺得自己還是孩子。 但當他真的和嚴律在一起后,他驚愕地意識到自己又成了那個幼稚的孩童。 薛清極的肩膀垮下,放棄掙扎似地將頭埋在了嚴律的胸口,悶聲道:“那是我重新回來后,你第一次教我寫字。我長成后,你就沒有再教過我了。” 他說話時帶的嚴律的胸口在嗡嗡震蕩,這動蕩好像要透過身體打進嚴律的魂兒里。 嚴律恍然明白,哪怕是平時表現(xiàn)的再游刃有余,對薛清極來說,談戀愛也是頭一遭。 這人生來就是個擰巴性格,他能順暢自然地說要殺了他,也能恨得掐著他脖子咬他,但表達愛意,薛清極的經(jīng)驗少得可憐。 他的感情早在千年的忍耐中發(fā)酵出了十分濃郁又扭曲的味道,他能為了嚴律爬出境外境,在他擅長的范圍內(nèi)發(fā)起一切攻勢,卻在其他方面笨拙又不知所措。 這些以前嚴律想都無法想象,現(xiàn)在卻如此清晰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生靈的感情真奇怪。 愛竟然會人看到彼此的缺點,又讓人看到之后,覺得這些缺點也如此可愛。 薛清極自覺丟了個大臉,卻只字不提把這字條給丟掉,只喃喃道:“挺蠢的,這回真是輪到你來笑我了?!?/br> 嚴律的唇角不自覺地翹起一點兒,抬手抓了抓埋在自己胸口的薛清極的后腦勺頭發(fā),低聲道:“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有這癖好,以前也沒見你喜歡收集這些?!?/br> “……以前,也有?!毖η鍢O半晌回答。 嚴律這回是真吃了一驚:“什么時候的事兒?!” 薛清極兩腿分開半跪在嚴律身上,略微直起身來看著他:“你還記得第一次握著我的手教我寫的古字是什么嗎?” 嚴律像是被質(zhì)問結(jié)婚紀念日的另一半一樣茫然無措,還硬要裝的像是有印象:“我想想,我想想?!?/br> “行了,不必勉強,”薛清極低笑道,“你記得什么?早忘光了。我一早就知道會這樣,并不是要問出個答案,只是那時鬼迷心竅,你走了之后我就將紙收起了。” 嚴律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在心上挖走了一塊兒,他抓著薛清極發(fā)絲的手稍用了些力氣,將人帶著垂下頭來和自己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