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雅
優(yōu)雅
原以為他如此瀟灑絕塵而去,又再無下文。她惶惶然坐在砧板般冰冷的茶幾上,他又拎著毛巾回來,輕手輕腳地替她擦臉,理凈亂發(fā)。話再腦中盤旋已久,但她遲鈍地呆了多時,才終于開口:這樣,這樣一點都不優(yōu)雅了。 你是不是對優(yōu)雅有些誤解?他看她,像在打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大約原先還想說什么,又因她的無可救藥閉口不語。 但一去一來,他狡猾地逃過了有關輕浮的詰問,可她想聽他說,為何明知不該如此,寧愿背負罵名,卻無可自拔地沉迷其中。 我好像才有點認識你。說時她矯情地一微笑,又低下頭,像有意討好。她自感惡心的那一刻,又覺不必再橫加試探。只是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還被將他剖開的欲望淹沒。 他只對她一點頭,在沙發(fā)上坐下,她又迫不及待往他身上竄,他向側避開,又不是小孩子了。 透過鏡片看他的眼睛,輪廓朦朧不清,可她卻自信能看清他眼中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鏡片上映出一層淺淡的弧面幻影,她,與周圍疏落的擺件,斜后方異界大門般的鏡面。棱線因受潮而扭曲。她看見自己怒不可遏地掐住他,逼問之前沒說清楚的事,迫使他接受她的sao擾。 去睡一會。他站起身。 你說我嗎? 我。他看了眼表,又道,如果睡過頭,到兩點一定要叫醒我。 之后又有安排,對嗎?她心下已喜不自勝,他的話被四舍五入成她被許可進他房間,守著他睡覺。如此想著,她雀躍地跳到他面前。 沒有。最多睡一小時,否則晚上睡不著。 那那那你吃這么少沒問題嗎? 人老了就是這樣的。能吃是福。他繞過她身邊,伸手撿了一枚巧克力,端起放糖的盆送進冰箱。 夏天要到了。 等這一小時過去,橫豎無事,她便翻出了之前的筆記和日記看。一開始總想按內容分門別類,有條有理記在不同本子上,但最后總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同東西混在一處。初中畢業(yè)的暑假她將記過東西的本子和一簿相冊放在同處。上高中以后養(yǎng)成隨手撕一張草稿紙記的習慣,將兩面全是運算、作圖的草稿紙?zhí)薜?,用一個透明袋子裝了,也放在這里。整時是省事,要找東西卻難??珊孟褡杂浵轮畷r,便沒預料過再回頭翻看,也想不出翻找的先例,好像還是第一次。打算丟掉才會惋惜地想,萬一以后突然想看怎么辦?著意記下不就是怕日后忘了,還能再將回憶找到嗎? 原來是這樣。他也是念舊的人。茅塞頓開之感轉瞬而逝,她倏然便忘了想到的事。轉動久低的脖子,頸椎發(fā)出咯噔的聲響,新鮮血氣灌進腦子,她又覺似乎的確領悟了什么,有關于他,視界也清明許多。 她找不到記魯迅那段話的紙。讀書時的場景已歷歷在目,其時她的座位恰在窗邊,窗外有一棵銀杏。正值秋日,黃色扇葉在樹底的草地上堆了一疊。那本舊書書脊的膠幾脫開了,用力壓便斷成兩塊。抄完以后,她還在底下用醒目的橘色筆批注了幾行話,很好辨認。更之前的筆記和場景也被翻出,唯獨不見那張紙。 她又疑心是不是記錯,漫無目的地在筆記本里翻找。也許不想忘卻的事,會特意記在本子上,紙夾在書里,或被風一吹,很容易不見。那本還在用的真皮本,前面還是小學時寫的日記。只寫過幾頁就半途而廢。一提到他,必定是畫個豬頭代替,倒像古時人避諱。后來隔幾行便有,干脆減省成只有豬鼻子,大圈套兩個小圈,混在圓潤的字體里也不違和。但在印象中,沒過多久她開始認真練字,不再寫字如畫圖一般,也改掉了一行只寫一句話的習慣。 她看到一段事情很有趣: 豬又罵我了 有??! 我同學走親戚也不叫人 他們家大人又不管 豬(并且打了個紅叉):你得叫,他們是他們 我:憑什么??。?!不公平?。。?/br> 他笑了,蹲下身,(還吃我豆腐!氣人?。┱Z重心長地說道: 你要這么想,現(xiàn)在你的姑媽手里有一塊糖。 每次你見到她都打招呼。她還有另一個侄女,和你同學一樣,悶聲不響不搭理人。 你覺得她愿意把這塊糖給誰吃呢? 沒有另一個侄女,略略略 她已想起當時的情境,和本子上記的不同,結尾還有一段事。他的手放在她頰邊,總讓她有種想咬一口的沖動,而她當時的回答是,她會給自己兒子。 他笑著側低頭,移開手,你說得對,真聰明。那我們換個假設,她兒子已經(jīng)有糖,還多了這一塊呢? 我知道了知道了,聽你的就是了。 他用剛拆開的棉花糖堵上她的嘴。 她用力吸一口氣,合上本子,又將透明袋裝的紙整疊翻了兩遍,將有橘色筆記的紙盡數(shù)挑出,一張張細看,原來那張紙與印象中不像,寫滿了東西,那段話被淹沒在中央。底下并非批注,而是涂改成的幾句蹩腳詩: 露寒侵杜若,舟滯沒菰蒲。 明歲夏應好,今秋荷已枯。 本想著給他看,如今卻不能了。再另抄一遍也沒意思。她將紙橫著對折兩次,這面向內,夾在要看的書里,做書簽用。 她躡手躡腳走到他房間等。手機的鬧鐘一點四十五分就響了。許是天熱的緣故,她也覺困倦不堪,翻著書就要睡著,經(jīng)此一嚇,慌慌忙忙尋聲響從何處傳來,迷茫地到處亂轉。 在他枕邊,靠里側。他在她之前摸到手機關掉。此時她正跪在床邊,伸長手越過他。他翻身仰躺,用手臂遮著眼睛,移手時卻一怔,似是才知她在,讓我再睡會。他的聲音又輕又啞。 昨晚沒睡嗎?問時她又想哭了,對自己的任性懊悔不已,可還是忍不住怪他,什么都不說,一直如此。 總是睡不久,突然醒。我怕做噩夢,就起來了。像是有意安慰,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她忽然覺得他很厲害,此時解釋是她的緣故和她沒關系,都是必死的答案。他便退居其后,兩邊不認。 她就著手在他身側躺下,好好休息吧。悲慘的晚年生活。 我還沒這么老。說時,他似已清醒大半,你的眼睛,還是腫得像燈泡一樣。 管它呢。你下午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他把她攬進被里抱住,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煙味,是潮濕溫柔的淡香,像梅雨天氣。 你這次休息幾天? 法定節(jié)假日。 跟我一樣。過兩天陪我去博物館好不好? 好。自抱著她后,他每次回答都特別快,像又半睡著。這樣和他抱著睡一下午也很好,等到再醒已至日暮,景致正在昏曉之際,似所謂醉起微陽如初曙。他不再說話,向后挪開看,已闔了眼。她輕吻他的雙唇,道聲晚安,一想起前段時間流行的段子,有關晚安首字母縮寫的含義,不禁漲紅臉。 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半夢半醒時,他悄無聲息地離去,似還與她說,這套蕾絲很好看,但白色太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