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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禍

    

福禍



    王府的菊花開得正好,又因郝玙最愛菊,下人們便格外花心思。醉太白、紫云香、一把雪、梨香菊按顏色整整齊齊排在兩廊邊,凌霜傲雪,絕世獨立。

    這菊景,他回來時正好看見。

    童葭瑤進屋,見他回來,急忙拉著人進了內(nèi)室,說有要事同他商量。

    他心中咯噔一下,只覺一根神經(jīng)從腳提到頭,捏著茶杯的手也緊了幾分力道。

    眼睛酸乏,她眨了幾下,湊過去,悄聲道。

    郝珊懷孕了。

    沒想到,他倒不似預料中那般震怒,反而還松了一口氣,應(yīng)聲順道。

    是誰的。

    那不重要,父親將消息攔了下來,現(xiàn)下只我們幾個知道。若謊稱醫(yī)院里是我,將孩子養(yǎng)在我們名下,你覺得可以嗎?

    她面帶倦容,眼睛熬得通紅,徐徐道來。

    緊接著,他放下杯子,鳳眼半垂,輕快接道。

    當然,你的決定我都贊同。

    還有,母親氣壞了,昨天我去時還暈著,你既回來了,就早點過去瞧瞧。

    說著說著,她眼皮子直打架,思緒也不知飛向哪去,說話顛三倒四。

    我曉得了,你快去歇著吧。

    他伸出手掌,蓋在她眼皮上,粗糲的皮膚磨得她睜不開眼,便推開手起身去床上,沾枕頭就著了。

    見她睡下,那只手又湊在臉龐上,輕輕地撫過她的眼睛、鼻子,卻又很快抽走,跟著主人一起轉(zhuǎn)身離去。

    重陽節(jié),兒子要回家,郝太太吩咐下人準備了許多菊花擺在院中。因著郝珊還在醫(yī)院,童葭瑤也沒什么心思瞧,只挽著郝玙的胳膊一道坐下來,聽他們母子聊天。

    桌上,一碟豌豆黃引起了她的注意,夾一塊放嘴里,味道與之前大相徑庭??磥?,他們連最后的一點牽扯都斷開了。

    回去的路上,見她心不在焉,郝玙干脆叫汽車夫開去北海公園,將人拉下車一起散散心。

    涼風一吹,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環(huán)顧四周,僻靜得很,人也少得可憐。可他卻饒有興致,坐在長椅上,蹺起腿,胳膊搭在椅背邊,和煦地笑道。

    我們很久沒有出來逛逛了。

    周圍越發(fā)安靜,她警惕地掃視一圈,不安地催他。

    我心里總毛毛的,咱們回去罷。

    別怕,有我呢。

    話音剛落,草叢中秫秫地響起鞋底與泥土交雜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一聲消音槍的悶響直沖他而來。他反應(yīng)迅速地擋在她面前,攬進懷里。

    子彈擦著他的胳膊劃過,釘進椅子后的一棵樹干里。

    周圍的士兵聽見動靜,紛紛趕來,將這兒圍了個水泄不通。她嚇壞了,軟著身子掙出來,來回查看他的傷勢。

    右肘上方一處,皮rou向兩邊翻開,血從中間汩汩地竄出,他一聲不吭地捂上傷口,血又從指縫中流出來。

    明明只是擦傷,可血卻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哆嗦著扶他一起上車,趕去醫(yī)院,縫了幾針包扎好,回到家里。

    真的沒事嗎?她在床邊涮手巾,交搓擰干水,走過來遞給他。

    帳簾里一只手伸出來,他接過巾子,忍著痛安慰她道,沒事的,你快去睡吧。

    時不時傳出的悶哼聲,揪著她的心,怎么也安不下。

    我來吧。她擰干手巾,走過去撩起帳子。

    見她突然進來,他驚訝一眼又轉(zhuǎn)過身,背朝外。

    曾經(jīng),他也是個白凈清秀的翩翩少年。如今,責任和歲月給他添上些堅毅和硬朗,袒露的后背一道道,全是刀疤槍傷,觸目驚心。

    鼻子一酸,她眼淚馬上要兜不住,還是被他及時推出去,才又咽下來。

    夜里,她披上薄毯,輕著手腳從妝匣底層捧出那個藍色云錦盒。

    這是現(xiàn)在她手里,唯一與童閣有關(guān)的實實在在摸得著的東西。她舍不得將它留在公館里,也舍不得忘掉童閣。

    從盒中將觴杯拿出來,她用手指來回磨蹭光滑的瓷面。

    之前童閣說過,這杯子,就是為她而準備的。

    可現(xiàn)在,倒覺得,若她是杯中那只鳥,郝玙才是那盞堅固的瓷釉,他和萬千將士用身體替她,替這北平城鑄了一道墻,將刀林劍雨、烈日風霜擋在外,替人們謀來短暫的安居樂業(yè)。

    家國情懷與兒女真情,她都不敢辜負。

    只是,世上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才初秋,天氣并未轉(zhuǎn)涼,可郝玙平躺在床,卻覺一股冷意涌上心頭,再向手腳處散開。

    眼前,隔著一層紗幔,簾外窈窕纖柔的背影一晃一晃的,一只手伸進來,柔弱無骨,白皙嫩滑。

    拽上那只手,一把撈進來,溫香軟玉抱了滿懷。女人跌坐在他腿上,驚慌地嗔道。

    銘城。

    童葭瑤探上他的額頭,guntang得很,又怎么也叫不醒他,只好伸手推了一把。卻不想,他朦朧地睜開眼,疑惑地呢喃。

    你還在我夢里嗎?

    說著,像夢里那般,將她拉進懷里,嘴唇迫不及待地貼上去,卻被她轉(zhuǎn)頭避開,印在了下頜處。

    她驚慌地掙開,不可思議地喊道。

    銘城。

    不像夢里那樣嬌嬌媚媚,他一下清醒過來,手指捏上眉心,歉疚地同她道。

    抱歉,我越矩了。

    醫(yī)生來家里給他打過針,她才放心地回去。等第二日再過去時,他已經(jīng)去東北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郝珊臨盆后,童葭瑤把她接進府來。家里上上下下封鎖消息,瞞得滴水不漏。

    待月子做完,郝玙也沒回來。反倒是,童老太太和童易過來探望,送了好些補品。

    車子走后,沒一會兒,云遮大驚失色地跑來,一個踉蹌跌在她跟前,哭唧唧地說道。

    老爺,在華燈街口,遇害了。

    她死死抓著桌邊,聽到父親被刺殺的消息后,眼一翻,不省人事地昏了過去。

    明天弟弟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