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萵苣公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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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奶奶去世了,生我的那個女人也人老珠黃賣不了了,恰好那幾年代孕和賣卵在臨城初露頭角,她就回家接了奶奶的魚攤,還幫人家生孩子,”一直平靜講述的朱砂,嘆了第一口氣,“其實我和她沒多少區(qū)別,她賣zigong,我賣頭發(fā),都是賣身?!?/br>沙礫越來越冷,寒氣穿過襯衫沾到皮膚上,尹鐸攥緊拳頭再松開,活動著僵硬的手指。朱砂盤旋在風中的發(fā)絲,若有似無擦過他的指尖,引發(fā)一陣輕微的刺癢。“我記憶中,第一次對飛機這個東西有了印象以后,就不再剪頭發(fā)了,”朱砂嘶啞道,“因為我意識到離開那里,必須得有錢,而靠我賣蛤蜊偷錢,永遠攢不夠?!?/br>尹鐸沉吟半晌,終于提問:“那生你的那個男人斷指的時候?”“問到關(guān)鍵了,”朱砂疲憊說道,“前三次賣頭發(fā)的錢都交了學費,有一年年老大想買輛二手摩托車,沒錢就覬覦我的頭發(fā),有一天,我覺得不對,那天晚上就沒敢睡,一直聽著動靜,后半夜他果然來了,我平時睡覺就防著他們,頭發(fā)都枕在腦下,那天整個人都躲在被子里,故意把頭發(fā)露出來,結(jié)果他一掀被,我就拿剪刀捅了他的胳膊,從那以后沒人再敢打我頭發(fā)的主意?!?/br>尹鐸轉(zhuǎn)頭,望著朱砂半側(cè)蒼白的臉頰,眼底微微閃動。朱砂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望著粼粼海面。“但是生我的那個男人一出事,我知道頭發(fā)保不住了,我中考成績是全州第一名,省府高中給我減免食宿費,可還得用賣頭發(fā)的錢買書本,于是我在醫(yī)院問護士借了把剪刀當場剪了頭發(fā),去市場換錢,然后直奔長途汽車站……我原本打算帶錢去省府等開學的。”朱砂的聲音戛然而止,窒息的沉默忽然籠罩了海灘。看完薄兮傳來的資料后,冥冥之中有一種直覺告訴他,他必須親自去那個濱海小城,于是合上電腦,連夜飛到汀州,從機場開車三小時的車來到她的故鄉(xiāng)。臨城常駐人口不到五十萬,十年前失蹤的一個小姑娘,哪怕長得再美,應(yīng)該也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了??墒菦]承想,尹鐸一提失蹤的少女,很多人都“唔”的一聲,說:“那個小辮子啊”。少年的朱砂沒有太多照片,除了警察局的備案外,他在朱砂的小學和初中檔案室找了寥寥幾張照片,每一張照片中的朱砂都高高舉著獎杯或獎狀,少女身體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而顯出一種枯瘦的狀態(tài),那根一直垂到膝蓋的粗辮子更讓她看起來頭重腳輕,整個人輕薄得仿佛能被風吹走。童話里的萵苣公主用長發(fā)編織成一條逃生的路,可朱砂的長發(fā)應(yīng)該沒有幫她逃走。月光下,朱砂靜靜望著海面,沒有再說話。后面的事情,尹鐸不得而知,但他能猜得到,如果朱砂當年順利逃到了省府,或許就不會出現(xiàn)另外一個在十五年里輾轉(zhuǎn)了六間孤兒院的“朱砂”。朱砂叫她的父母為“生她那個男人”和“生她的女人”,稱呼她的家鄉(xiāng)為“出生的地方”。在她心里,她沒有父母、沒有家鄉(xiāng)、沒有過往。依然是出于冥冥中的直覺,尹鐸沒有打擾朱砂的父母,并讓每一個他拜訪過的人都簽下了保密協(xié)議。顧偕費了這么多功夫賦予了一位少女全新的生命,他又有什么理由去驚擾一位失蹤十年的靈魂讓她再墮回深淵呢。從汀州返回的那天,飛機在破曉時分降落,紐港市半睡半醒,亮光從夜色盡頭升起,繁華都市還亮著燈海。那一瞬間,尹鐸忍不住去猜想,十五歲的朱砂第一次見到紐港市景色時,臉上會是什么表情。他想,如果朱砂真的生活在孤兒院,那么后來很多事情便不會這么復(fù)雜了。不論對他,還是對朱砂,都是如此。他們永遠都只會是檢察官與罪犯,再無其他交集。可是他已然知曉她的過去,見過了她那瘡痍滿目的青春與在烈火中煎熬咆哮著的靈魂。他看見一個倔強又瘦弱的身影,拖著沉重的漁網(wǎng),一步步向岸邊跋涉。他將維護正義與公平作為畢生理想,卻無法訴諸于法律,為藏在歲月背后的少女朱砂換一場公正的辯護,讓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都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所以,那日當朱砂站在深藍大廈前,眼睛里燃燒著倔強的火苗,問他:“你知道窮的滋味嗎?”尹鐸知道,但他沒有資格回答。海風卷著夜色盤旋在海面上,大海深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的悲鳴。“當官的求官運,土老板求財運,求紅見紅就要買小姑娘,我被生我那個男人賣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土老板,你猜多少錢?”尹鐸沒有說話,他的身份沒有資格讓他對朱砂說一句“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哈哈十五萬,聽說原本是十萬,但是因為我念書很厲害,王老板說我生出來的兒子也聰明,所以多賞了五萬?!?/br>尹鐸聽得出朱砂的自嘲中有一丟丟自豪。他知道被拐賣的婦女是什么待遇,所以能想象得出朱砂當時一定慘得不成人樣,否則憑她這張臉,土老板至少會再給她父母十五萬。“我有一個朋友,他勸我了說從了吧,王老板人好,雖然談了十五萬,但他能幫你家還債,”朱砂冷笑,“我班上女孩子出去當雞,賣就賣一次,而我一賣,可就是賣一輩子,你說之前憑什么覺得我能念到九年級,就比她們高貴呢?”海風越來越大,尹鐸止不住發(fā)抖,他轉(zhuǎn)頭望著朱砂,只見她額頭脖頸都滲出密密的汗水,臉頰不知是因激動還是激素而浮現(xiàn)出緋紅色。“我現(xiàn)在有很多很多的錢了,”朱砂疑惑地擰起了眉心,右手也撫摸上胸口,“但當我站在藍航的機場上,想象所有牌子變成我的姓名,我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興奮,反而這里落空空的,我好像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br>尹鐸聲音低啞:“你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朱砂的如夢囈般呢喃,“我想要什么?”她仿佛再次看見了破敗的墻壁、飛機在高高天幕拉出一條白線、她仰頭從蛋糕的櫥窗前目不斜視的路過……良久后,朱砂望著遠方的海面漸漸瞇起了眼睛,堅定說道:“我想要所有和我一樣出身的姑娘知道,你不僅可以夢想坐飛機,還可以夢想買飛機、買機場、甚至買航空公司。在面對尚且買不起的東西時,能堂堂正正說出來‘太貴了’而不是‘我不喜歡’。”那一瞬間,仿佛深淵中猛然爆出萬頃火海,搖搖欲墜的千里河堤轟隆坍塌,有種他難以名狀的東西正從心底急劇漫出,流經(jīng)每一寸皮膚、刺激著每一根神經(jīng)。他瞳底閃爍著雪亮的光,清清楚楚倒映出朱砂的側(cè)臉。·夜晚十一點,金融街燈火通明,車如流水馬如龍。顧偕大步穿過深藍大樓的走廊,他面沉如水,眼底淬著寒芒,俊美的五官線條仿佛是用刀峰在堅冰上刻出來的,周遭更是散發(fā)著冷硬強勢的氣場,仿佛全世界唯他獨尊沒有任何人敢違抗他的命令。然而只有他知道,此時此刻在強勢的外表下他心中正泛濫著忐忑與畏縮,這份怯懦心虛越靠近辦公室便越強烈。朱砂的病假結(jié)束于藍航創(chuàng)始人去世的那日,這些天她除了應(yīng)付藍航的訴訟,還在慢慢介入王冠與環(huán)球的收購案,但工作量照從前相比減少了一半,不必再徹夜加班。朱砂沒有私人生活,除了工作所需的社交場合,向來在家和深藍之間兩點一線循環(huán)往復(fù),最多再加上絲絨會館這個變量。——她心情不好時會怎么樣?第一,舔他。第二,嫖鴨。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了工作這個選項。深藍大樓內(nèi)除了徹夜忙碌的幾個特殊部門,其他辦公區(qū)都陷入了黑暗,偶爾有點點燈光從加班的高管辦公室透出來。走廊深處傳來一聲輕微響動,顧偕心底一沉,脊椎骨猛然躥上一股寒氣。他應(yīng)該以什么態(tài)度站在她面前?第一句話該說什么?朱砂已然被他養(yǎng)成了怪物,任何憐惜心疼對于她而言都是侮辱。但在他反復(fù)看了幾十遍那個直播視頻的回放后,他怎么還能走進朱砂的辦公室,若無其事地說一句:“沒被影響,還不錯?!?/br>就在顧偕猶豫的這半分鐘里,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從精英組大辦公室里正從走出來。溫時良拎著公文包一抬頭,猝然撞上了顧偕的視線?!皇侵焐?。顧偕松了一口氣,但同時他胸腔內(nèi)瞬間升起一股怒火,擱在身側(cè)的雙手也緊握成拳。法院外齊刷刷回蕩著“吸血鬼”的聲音,難以計數(shù)的手從警察組成的人墻縫隙中伸出來。朱砂面前的路被人群擠得越來越窄,她側(cè)身抱臂躲開那些不懷好意的手,卻還是被一只手抓住了腳踝,就在要摔倒的一瞬間,朱砂被拉進一個堅實的懷抱里——溫時良站在朱砂身旁,高大的身軀如一度密不透風的墻,將全世界的敵意與朱砂隔開。而那個時候,他在哪里?——他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為什么棄朱砂而去?——因為那個他當著神父與親友的面,承諾過一生一世都會悉心照顧的“顧太太”需要他。走廊上陷入寂靜,精英組大辦公室的燈熄滅了。時間可能過去了許久,也可能只過去了一瞬間,溫時良面色如常走向前,主動向顧偕打招呼:“顧先生?!?/br>“嗯?!?/br>顧偕外表看上去還非常平靜,客氣地點了點頭,然而如果仔細看,能發(fā)現(xiàn)他的肩頸繃得極緊,卷到手肘的小臂顯出清晰的肌rou塊。正常下班的溫時良擦過他身邊走向了電梯,絲毫沒有察覺到大老板因為他保護了二老板而“翻江倒?!薄?/br>理智之外可能有一點點對溫時良的惱慍,但對更多的是感謝。顧偕不敢想象在今天下午那個混亂瘋狂的場合里,朱砂要是就地倒下了……狂熱分子會沖破警察防護一擁而上,朱砂那螞蟻般渺小的身影,轉(zhuǎn)瞬間淹沒在人群中……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顧偕不敢再想了。他無聲地呼了口氣,胸腔肺腑泛著劇痛。經(jīng)過精英組大辦公室后,便是他和朱砂的那兩間相對而立的辦公室,但沒有再走的必要了,因為大辦公室的燈熄滅后,透明的玻璃走廊上只剩下了指示“安全出口”的幽幽綠燈。朱砂不在家,不在絲絨會館,也不在公司。那么她到底在哪里?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對朱砂的私生活一無所知?嗡嗡嗡!手機震動聲在死寂一般的空氣中響起來,莫測的電話終于打來了。“喂?顧先生,我查了一下市內(nèi)的監(jiān)控,朱小姐今晚沒開車,七點多叫專車把她送到了下城區(qū)?!?/br>下城區(qū)?她去哪里做什么?“您知道下城區(qū)那個鬼地方是沒有監(jiān)控,朱小姐下車以后就消失了,您想想她在那片有沒有什么熟人朋友或者包養(yǎng)的小狼狗什么的,有的話我就直接過去,沒有的話,那我就很麻煩了?!?/br>顧偕心中突然閃過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答案:地下拳館!他當即轉(zhuǎn)身,抬步向前,就在這時總裁專用電梯叮咚一聲,顧偕的心臟陡然提到了喉嚨里,冰冷的電梯門緩緩向兩側(cè)滑開——轟一聲,他的心臟終于落回胸腔里。只見朱砂罕見地穿著一身運動裝,肩膀上還披著一件陌生的男士西裝外套。顧偕深深吸了口氣。兩相對望了半晌,朱砂臉上笑意漸漸消失,順著顧偕的目光低頭一看,泰然解釋道:“哦,尹鐸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