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diǎn)五十分。”故意抬起晃了晃，表鏈一節(jié)節(jié)有些松，順著腕

往下滑，驚動(dòng)了窗外閑懶陽光，把讓鐵青的顏色射的又亮又白。

馮梔心思已不在這里，她站起身，拿起帕子邊擦嘴邊往外走，阿淶大聲問：“你去哪

里？餛飩還沒吃完哩?！?/br>
“我有事，你自己吃罷！”她嗓音傳來，人已經(jīng)出門了。

月梅果然等在街口的英國梧桐樹蔭下，她今穿得出奇簡素，一條彩格子旗袍，一雙半跟

白皮鞋，未施脂粉，清淡著一張臉兒，頭上寶石卡子也沒戴，任鬢邊鬈發(fā)散到頰腮前。她怕遇

見常府的人追問她母女倆的落魄，站著都是側(cè)立姿勢，用樹干擋住半身，心不在焉地看著街上

過往車輛。

馮梔悄悄走到她身后，猛得握住她一只胳臂，月梅“啊呀”叫一聲，回過頭來，捂著胸

脯笑嗔：“嚇人倒怪的，都十八歲大姑娘了，還淘氣！”

馮梔撇撇嘴兒：“你上趟說甚麼，翌日就給我訊兒，卻讓我空等這些日，又不能去找

你，那邊急等回訊，可讓我知曉度日如年的滋味?！?/br>
月梅表了歉，低首看著鞋尖掉皮那處，終是下定決心：“電話局那邊我是不去的。”

馮梔怔了怔：“為甚麼？”

月梅早已準(zhǔn)備好說辭，是而很冷靜：“你知曉我的性格，愛動(dòng)愛玩鬧，而接線員一天十

小時(shí)坐著不動(dòng)，對著個(gè)四方鐵盒子不停地插線拔線，我是不慣的?！?/br>
馮梔斂起笑容：“為生濟(jì)度日，沒有甚至不慣的，這和性格無關(guān)系！”

“你說的對，我們活著就為度日，既然這樣，我為甚麼不能過得更好呢？我在大世界唱

歌也是憑本事吃飯，不偷不搶不賣，可以錦衣玉食住公館，結(jié)交名聲顯赫大人物，我又何必去

做接線員，過那貧苦寡淡的日子。”

馮梔聽她這番話，生氣道：“你真是糊涂呀！大世界里花天酒地捧戲子的男人，哪里靠

得??？里廂討生活的歌女舞女有幾個(gè)是清白的？縱是紅極一時(shí)的小金寶，不也落下一身難治的

花柳??！你莫瞧不上接線員，雖沒有做歌女表面光鮮，但勝在活得踏實(shí)有底氣，憑自己雙手生

活，比靠那些居心不良的男人施舍，更來得有尊嚴(yán)，否則和娼妓有甚區(qū)別！”再添一句：“黃

老板又豈非善人，不過是把你當(dāng)一棵搖錢樹。”

月梅聽得刺耳，陰下臉來冷笑道：“阿梔既然說我是娼妓，也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就沒

靠常二爺施舍過日子？他不照樣把你睡了！”

馮梔近乎淚下：“我終是要離開他的，我是沒法過這樣的日子?！?/br>
月梅后悔自己口不擇言，默然了會(huì)兒，見她輒身要走，忙捉住她的手腕，低聲下氣

道：“你就當(dāng)我狗嘴吐不出象牙可好！讓我在大世界掙些錢，總是能買間房子，手有余松就

抽身而退罷！”她頓了頓：“我想把姆媽從花煙館贖出來，若去做接線員，姆媽是永遠(yuǎn)出不來

了?！毖劭舴簼瘢Z意不覺間甚感凄烈。

馮梔心底亂糟糟的，竟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

忽聽兩聲沉悶的喇叭響，她二人隨音望去，三四步遠(yuǎn)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窗搖下，里

面坐著常燕衡，今日是周末，他從公館過來，為給老太太請安。

離遠(yuǎn)處已經(jīng)看見馮梔和個(gè)女孩子在說話，待近前才察覺她倆面色不霽似在爭執(zhí)，想了

想，還是讓司機(jī)把車停在了馬路邊。

第叁叁章勸慰她（加更）

馮梔給常燕衡介紹：“這是月梅。”又朝月梅道：“二老爺！”

月梅從眼睫底悄覷他，見他是在大世界橙蒙暗火里，人影都是迷離惝恍的，而今青天白

日朗朗乾坤下，他成熟清雋，竟比那晚更展魅力。

常燕衡看著馮梔，直到月梅擠來見禮，才移開目光，微頜首，淡道：“去電話局打算如

何？阿梔這幾日很心焦，勿要折磨她！”

“二老爺！”月梅面龐浮起笑容，凄清的嬌艷：“這說來話長....”

"那就不必再說！"常燕衡打斷她，伸手捉住馮梔的細(xì)腕往窗前近，迫得她往后退去。

“傻丫頭，哭甚麼？”他噙起嘴唇，語意溫和。

“誰哭了？才沒哭?！瘪T梔想抽出手，卻掙不脫。

“沒哭，眼角怎濕了？”

“這是迎風(fēng)淚。”馮梔強(qiáng)辯，臉頰兀自粉騰騰的，一則因月梅在邊上，二則怕被常府的人

看見，誰看見都不好。

“二老爺怎還不走？”她囁嚅，有些發(fā)急起來。

“人個(gè)有志，你強(qiáng)求不得。”常燕衡往她手心塞個(gè)硬物才松開，輕輕笑道：“黃昏六時(shí)我

還在這里等你?！?/br>
馮梔目送汽車噴一口尾氣絕塵而去，她垂首看，手里是盒巧克力，封面畫著海灘、棕櫚

樹、太陽，半裸洋女人曬成了褐色，撅起紅唇，旁邊附著洋文旁白，細(xì)看大意是，再不吃掉我

就要融化了。

近時(shí)無論廣告牌或各樣包裝都往情色靠攏，以博取大眾眼球，聽聞?wù)褤P(yáng)言要整治，以

防荼毒了青少年。

二老爺還送她這個(gè)，助紂為虐。

她撕開外皮和銀色錫箔紙，掰了塊給月梅，月梅含在嘴里，甜中微微帶著苦杏仁味兒。

方才的事似乎因常二爺意外的打斷反有了定論。

兩人都沒再起爭執(zhí)，默默吃著巧克力。

半晌，月梅才說：“我有兩張的電影票，前時(shí)太火爆，這兩日特意加映，請你

看，也為答謝你?！?/br>
馮梔還未開口，就聽身后有人喚她，回頭一看，還以為是誰，竟是常五小姐毓貞。

毓貞拍拍她的肩膀，額上有細(xì)細(xì)的汗滴，喘著氣道：“你怎在這里，讓我一通好找！”

“五小姐找我何事？”馮梔把巧克力遞給她，又介紹月梅認(rèn)識(shí)。

毓貞生疏地點(diǎn)點(diǎn)頭，一面擺手不吃，湊近她耳邊低說：“林清軒托周希圣轉(zhuǎn)交幾本書給我，

我這樣冒然去不像樣，你陪我去?！?/br>
馮梔不語，朝她意味深長地笑，毓貞懂她笑甚麼，也笑了：“你不知上趟子...就你找貓那

次，當(dāng)晚姆媽就盤問我一陣，問我到對面破洋樓做甚麼，我還懷疑過是你告的密....”

月梅插嘴進(jìn)來：“阿梔才不是這樣的人?！?/br>
毓貞沒理她，只接著說：“真是冤枉你，姆媽后來被我纏不過總算開了口，是大嫂身邊丫頭

彩娥多的嘴，可見一個(gè)個(gè)烏眉赤眼地盯著我哩。她們大字不識(shí)，思想被老派固愚的禮教束縛，

我原諒她們，卻也得提防她們，免得姆媽被她們說動(dòng)，我就得停學(xué)嫁人了....姆媽那人其實(shí)也守

舊?！彼D了頓，問月梅：“你笑甚麼呢？和我們一個(gè)學(xué)堂？怎眼生的很！”

月梅倒不是笑她說的話，而是望見街對面有個(gè)娛樂報(bào)的記者走過，地中海的發(fā)型，穿著洋西

裝，仿佛姓柴，昨采訪過她，還“喀嚓”替她照了張相，要拿去登報(bào)，她想起這個(gè)才彎了嘴

角。

馮梔連忙道：“不多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