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2月24日這一天，唐綿起得很早。

    她習(xí)慣性地收拾好自己，又機械地提上包便出門。

    酒店走廊里的光亮讓時間是永恒不變的，總是看不出個具體點。

    結(jié)果等她到了餐廳坐下，一看墻上的掛鐘才只現(xiàn)在，那個時候，才7點不到。

    這似乎，就是失眠的代價。

    碰到王斐雪，是意料之外。

    正是因為事先完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才會讓對方用寥寥數(shù)語就直接把唐綿沒有防備地拉回現(xiàn)實。

    字字句句，像是一把刺刀，直接插進唐綿的心臟。

    其實王斐雪說的，唐綿都明白，而且心里非常清楚。

    但是以往沒有人來提，她總是選擇性地將此忽略。

    她自己曾經(jīng)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底氣，在此刻看來，就是一個笑話。

    王斐雪有句話不對，沒有什么事情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黑夜無聲無息地來，當(dāng)四周都安靜之時，唐綿內(nèi)心更加的空。

    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怎么可能認(rèn)為換一個城市、暫時性地傾斜一下注意力，就會想不起來前兩天李謝安明的那一番話呢？

    又怎么可能想不起香港街頭的那通電話呢？

    在電話的那頭，劉女士有點哽咽，語氣帶著不自然的懇求。

    盡管這一切，連帶著黎靖煒的信息和他這個人，已經(jīng)被她放在了心的最最底層。

    她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

    其實，唐綿相當(dāng)明白母親劉平的不容易。

    季老前段時間在喝了兩口酒后，對師門的同學(xué)們說過一句唐綿后來想想覺得非常有哲理的話：

    人的一生之追求總歸而言，就分為三個層次，也可以說是三個階段。

    行動自由、財富自由、精神自由。

    它們?nèi)哐驖u進

    除了個別的神人，絕大部分的普通人，不能免俗地，總是一步一步、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去追求。

    但是很多人，往往在第二個階段的前半部分，便止步不前。

    唐綿自我反思

    在國內(nèi)讀書也好、國外工作學(xué)習(xí)也罷，她確實很少考慮過錢的事情，印象最深的一次，便遇上了黎靖煒，并且一頭陷了進去。

    這樣想來，還真是諷刺。

    唐綿不是亂花錢的人，但肯定算不上節(jié)約。

    物質(zhì)上，只在能力范圍內(nèi)，她幾乎不會虧待自己。

    對此，除了感謝自己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更加應(yīng)該感謝劉女士。

    王斐雪說的不錯，唐綿自己的收入不可能撐得起她的消費。

    唐爸爸也有經(jīng)濟實力，但他畢竟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庭，有些時候有心無力或者精力上根本顧不過來，自然有所忽略。

    仔細(xì)想想，是劉女士的奮斗，讓唐綿能夠跨越前兩個階層，直接無畏地追求第三階段。

    王斐雪的話，相似的，唐綿也不是第一次聽說。

    從小到大，旁人偶爾投來羨慕的眼光，她不是不能夠感受到。

    但她也聽人講過，一個人的成功與父母手上的資源以及孩子自身的聰明努力是分不開的。

    可當(dāng)時的她，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后者上面。

    她堅信，自己是努力而勤奮的。

    劉女士不是什么富二代，唐綿的外公外婆都是小學(xué)老師，家境普通。

    她完完全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

    至少在初期是這樣的，唐綿在心里補充道。

    前幾天的劉女士是讓人感覺到陌生的，她從未那樣對自己說過話，唐綿清楚，她一定面臨著什么。

    可是，她居然害怕地、排斥地，避免讓自己看到越南那邊的新聞。

    其實，從世俗觀點看來，她就算不是劉平的女兒，作為一個正常人，面對這樣的條件，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選那一條看起來平坦無障礙的寬廣道路。

    況且，她還是劉平的親生女兒，而對方只是和自己

    孰輕孰重，誰的那一方自己的未來會更加清晰，并且該如何抉擇，難道不是非常明了嗎？

    可是，拋開所有雜念，誰也不考慮，她都不愿意，或者說她潛意識里不相信李謝安明給出的一切。

    她不相信會有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會無緣無故地給自己這么好的條件，況且對方還是精明世故的商人。

    對方究竟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

    可她，又有什么可以去換那些價值千金的東西呢？

    唐綿想不明白。

    冷風(fēng)催人醒，但是她卻想長睡于臺北。

    12月23日的夜里，雨，不停地下。

    每一滴，都像是打在她的心扉。

    夜，怎么會如此漫長？

    伴隨著整夜不停的雨聲，唐綿立在窗前，觀察著這個城市一點一點的變化，也把自己腦海中的想法翻來覆去地過了無數(shù)遍。

    就像是曾經(jīng)那個，在倫敦與東京的自己。

    雨過天晴，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點。

    出都已經(jīng)出門了，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24日的早上，讓餐廳服務(wù)小姐有些許吃驚，因為唐綿沒有點上一碗自己相當(dāng)鐘意的牛rou面，而是隨便吃了一點，就走出去閑逛。

    腳踩在臺北的大街上，沒有香港的壓迫感、沒有倫敦與東京的距離感，也沒有蓉城的過于熟悉感。

    她的童年、青春期正值臺灣流行文化席卷大陸的頂峰，所以，她對這座城市、這個小島，總是有一種天然的濾鏡。

    對唐綿而言，臺北是充滿市井味的，自帶著舊日膠片的。

    這種市井味道可以翻譯為安靜的小巷、略顯衰老的建筑物、夜市嘈雜的往來聲、大大小小的面線甜品招牌，以及飄在半空中的煙火氣。

    唐綿很愛這種感覺，走馬路上，看著熟悉的以各省市命名的街道名稱，她相當(dāng)有歸屬感。

    是一種不知道從哪里而來的、奇怪的，歸屬感。

    因為實際而言，臺北這座城市，對唐綿而言是陌生的。

    她來的次數(shù)不多，而且每次來，別人的動人故事就幾乎占據(jù)了她的全部神經(jīng)。

    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而對這些人和事感興趣的了。

    葉引總說她是個怪人，盡是去喜歡些別人聽都沒聽說過、還很是沉重的東西。

    去為別人的話語落淚，為別人的經(jīng)歷感動。

    就是無能為力的落淚，是虛無縹緲的感動。

    唐綿對此，并不否認(rèn)。

    因為盡管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她仍舊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理心。

    用這個世界的心去慰藉那個世界的情。

    是默默的、放松的。

    是能夠轉(zhuǎn)移她的全部注意力的。

    在倫敦、香港的時候年紀(jì)小，她看著一些景物，總會生情，然后心緒自然就紊亂。

    后來到了東京之后，又忙得不行，這個人似生病一般，日日都沒有什么精神。

    現(xiàn)在不同，準(zhǔn)確地說，是回蓉城后，有所改變。

    她很少再去通過某件事去幫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

    這次事情發(fā)生之后，她原本想做個鴕鳥，改變行程飛到歐洲某個小鎮(zhèn)躲起來，任誰都找不到她。

    但是，她還是沒有那樣做。

    一方面她知道那樣做沒有用，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潛意識里面，她把臺北當(dāng)作那個世外桃源。

    其實，唐綿在上個月買機票時怕年底事情多，盡量都把行程壓縮、壓縮，再壓縮訂的是三日往返。

    也就是說在論壇結(jié)束的當(dāng)天，她會坐最晚的班機離開臺北。

    甚至于與上一次的行程一樣，她會在凌晨到香港轉(zhuǎn)機，然后回到蓉城。

    但是，怎料到？會在香港遇到那么一出。

    于是乎，還未到預(yù)定的歸期，唐綿幾乎沒有猶豫，還是把機票給改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逃避，但是就是害怕面對。

    她期盼著在這一段短短的時間內(nèi)，香港那邊，能夠出現(xiàn)什么變數(shù)。

    唐綿慢悠悠地逛到101附近的四四南村，在繁華的信義商圈，這一排破舊而古老的房子，顯得很是突兀。

    她站在狹窄巷口的老式路燈下，仔細(xì)地看著一小段文字：

    以前眷村的供電是早上6點至8點，中午12點到1點、晚上6點到12點來電，晚上12點以后只有路燈會亮。當(dāng)時升學(xué)壓力大，所以深夜后仍?？梢妼W(xué)子在路燈下苦讀。

    身體稍微往前傾，她的手剛剛覆上那塊牌子上的玻璃裝飾，余光里，是用炮彈改造成燈罩的臺燈，dy便打來電話問她

    是不是忘了今天去北投爬觀音山？

    唐綿一愣，她確實是忘了。

    這一天，天公作美，沒有下雨。

    但是，木制的人行道仍舊有些濕滑，一路上行人很少。

    唐綿望著霧蒙蒙的遠方，腦海中想法繁多，她很想抓住什么，可又很快被雨后的植物散發(fā)著獨特的氣味給沖散。

    實在是，沁人心脾。

    兩人邊走邊聊。

    音樂、電影、文學(xué)

    天南地北的，統(tǒng)統(tǒng)都在他們的閑談范圍之內(nèi)。

    下山后，兩人優(yōu)哉游哉地?fù)u回臺北，又串街走巷到忠孝東路四段216巷的東區(qū)粉圓吃甜品。

    平安夜又加上天氣不錯，店內(nèi)游客眾多，人滿為患。

    但是在這種充滿著市井氣息的生活區(qū)，圣誕氛圍并不算重，若不是有小朋友舉著彩燈進到店里，唐綿可能會忘記，今天是這樣的一個日子。

    12月25日，唐綿按掉了無數(shù)個鬧鐘后，才爬起來。

    一看時間，上午十一點。

    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眼底下淡淡的青暈，那是睡眠不足或者說是睡眠質(zhì)量極低而留下的證據(jù)。

    頭腦發(fā)脹，她又回到床上坐著發(fā)呆，連窗簾都沒拉開，更別提去餐廳吃那碗牛rou面。

    電話響個不停，蓉城和香港那邊都在催她，工作上的事、學(xué)習(xí)上的事，都有。

    但是，她一個都不想回。

    而他的信息，不再來了。

    這是好事，也是她期盼的，不是嗎？

    唐綿希望他知道李謝安明已經(jīng)找過自己這件事，也希望他知道自己

    他應(yīng)該是知道的，兩人的短信停留在了她離開香港的頭一天他問自己，是不是在香港。

    對于這一切，對于自己的做法，唐綿是糾結(jié)的。

    這份糾結(jié)源于，她自己都不知道路在哪兒，或者說有路，究竟該如何走？

    說實話，唐綿明明就能夠感覺到自己與黎靖煒之間有些什么。

    但是，又說不出來具體有個什么？

    過去十年，兩人都在某條路行走上，但彼此從未往對方那里走一步。

    今年夏秋交際，可能是天色太美，兩個人都被迷蒙了雙眼，才試探性地往前踱了幾步。

    她不知道對方怎么想，但是她現(xiàn)在很清楚，那幾步，對他們之間的距離來講，是遠遠不夠的。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些日子，那些個輾轉(zhuǎn)難眠的日子，心動、心悸、心顫，如今看來，都是一場空。

    她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將他放在心里，偷偷地。

    只是偷偷的。

    圣誕節(jié)當(dāng)日的下午，dy開車過來接她去西門町逛唱片行。

    唐綿淘到了幾張她渴望已久的黑膠唱片，排隊刷卡結(jié)賬時，習(xí)慣性拿出來的那張信用卡，突然有些燙手。

    她愣了幾秒鐘，將其放進錢包，換了一張。

    CC你真是奇怪欸，羅大佑這張你已經(jīng)買過啦，還買呀~欸，你今天在想什么啦？張學(xué)友這張你也有呀？1993年那張粵語？CC！這是賣黑膠的地方啦！你拿一盒二手磁帶像什么話？你到哪里去放呢？

    dy湊過來看唐綿的購物籃，同時也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那張那是她最愛的歌手，發(fā)表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的經(jīng)典唱片。

    誰說在賣黑膠的地方就不能買磁帶？

    唐綿撇撇嘴，不同意朋友的說法。

    邊說，邊將那盒移了位置的、小小的、看著有些發(fā)黃偏舊的二手磁帶盒，重新擺放到了購物籃的角落。

    并且用那張黑色的將它蓋住。

    還有兩個就該她結(jié)賬，接著便跟著隊伍又往前挪了兩步，動作自然流暢、一氣呵成。

    當(dāng)然，這是唐綿想象中自己的瀟灑，但現(xiàn)實偏偏沒有如她的愿。

    那盒磁帶，隨著她的稍大動作，滑出了那張黑膠碟片的覆蓋范圍。

    盒子封面有些花，確實有些年頭了，但是卻能夠隱約看見一男人帶著貝雷帽反手隨意拿起西裝，瀟灑帥氣。

    這個男人和他的歌聲，在八九十年代，風(fēng)靡兩岸三地。

    好些年過去，聽的人不多了，但午夜電臺的DJ，總是愛讓他的聲音出現(xiàn)在某些個或是特別的、或是寂寞的、或是美麗的午夜。

    買了東西出來，兩人一人一杯波霸奶茶走在街上，頭天平安夜，臺北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盡管白天出了些許太陽，但此刻仍舊能夠感受到潮意，偶然遇到一小塊地，還沒有徹底干透。

    dy與唐綿又去小巷子里隨便買了點小吃，便驅(qū)車前往臺北小巨蛋，去看那場一票難求的演唱會。

    萬人場館，座無虛席，dy拉著唐綿走到了內(nèi)場的第十一排，視野很好。

    在那幾個小時里，唐綿忘記了所有，隨著無數(shù)歌迷的吶喊，盡情享受這位女歌手帶給所有愛她、等待她的歌迷的芳華盛宴。

    唐綿全程都很興奮，揮舞著熒光棒，跟著唱了一首又一首。

    直到，這位女歌手坐在那花兒裝飾而成的秋千上，唱出那首被唐綿寫在日記本扉頁上的歌。

    喃喃低語，如泣如訴。

    隔著密密麻麻的熒光棒，唐綿突然就在那帶著回音的合唱聲中，哭得不能自已。

    像是要把所有所有的壓抑，一次性釋放出來。

    舞臺燈光讓人恍惚，只不過是瞬間的事，她想起了無數(shù)個已經(jīng)飄遠的黃昏與午后

    茲拉茲拉的音響讓動人音樂緩緩流出，而唐綿自己，在一旁寫寫畫畫。

    她總是喜歡仰頭看著窗外發(fā)呆，而窗外，總是倫敦一成不變的下雨天。

    和這段時間的臺北，不能更像。

    唐綿，將她的全部心事，偷偷地，藏進了那綿綿雨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