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55
第十章
27樓的辦公室很安靜,安靜得似乎只有供暖設(shè)備低緩運行的聲音。 出風(fēng)口附近的綠植在空氣中輕微地擺動,葉片的搖晃幅度像是想要掙脫這種壓抑又沉悶的氛圍,或是在其中求得一點點的新鮮空氣。 黎靖煒穿著黑西褲和白色襯衣,身型挺拔中顯出幾分優(yōu)雅。 他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從27樓俯瞰,路上的街景有些看不清,可視線里仍舊映入幾輛從宏盛的地下停車庫駛出的黑色轎車。 30分鐘前,鄧志晟在電梯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等Philip結(jié)著婚,也算長大成人,到時候,交由信托公司的20%股權(quán)總歸會回到他手里。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蓉城只是個普通的內(nèi)陸省會城市,發(fā)展速度一般,發(fā)展程度更是離大都市差了一大截。 黎靖煒第一次來到這一片時,只覺得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地。 風(fēng)把路旁的枯枝落葉吹得颯颯響,那聲音聽得讓人心里覺得荒涼蕭瑟。 就如同是,他無法自己掌握的命運一樣。 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發(fā)展到如今的模樣,實在是令人贊嘆。 隔著落地窗,偌大的辦公室里,聽不見城市車水馬龍的嘈雜,卻有很多畫面掠過。 李洲行在醫(yī)院咽氣前說的那番話,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你做得很好,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我已經(jīng)交代過律師,在遺囑里加一條十年后你離開宏盛,可以拿走十個億。以你的能力,白手起家不難,至于其它的,就算是為了保全宏盛,我也不會給你。 黎靖煒面色沉靜,撐著窗戶護欄的雙手卻緩緩握成拳。 冬日的下午,天陰沉沉的,他看著底下川流不息的馬路,遠(yuǎn)處的高架上,車如蚍蜉,車尾連成蜿蜒燈帶,穿梭盤伏在城市林立的高樓之間。 胸口日積月累形成的怒氣,終究是抑制不住的上涌翻騰。 一時之間,思緒混亂,剛才看著Philip拉著她進辦公室的瞬間,他沒來由地,就想到唐綿之前的那個小男友,是叫李什么? 他有些印象。 記不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同郭裕從健身房打了球出來,站在路旁抽煙等司機來接,一扭頭便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對面街角的藥房選補品。 說不上親密,但也談不上生疏,有商有量的,一眼倒是看不出來具體是什么關(guān)系。 看著他們付了款要出來,鬼使神差間,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讓郭裕先離開,自己跟了上去。 正值返工時分,中環(huán)人挺多的,那兩人順著人潮一前一后走著,唐綿提著禮盒在后面。 黎靖煒走得不算快,和他們中間,隔著重重背影。 人頭攢動,但他還是能一眼找到唐綿。 初冬并不熾烈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漂亮又綺麗。 然而,等到太古廣場門口那個十字路口響起噔噔噔的聲音時,面前人海茫茫,他卻怎么都尋不到那個身影。 就是到現(xiàn)在,他都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當(dāng)下自己心里有種無法言喻的慌張。 可是,是他究竟在慌什么? 那種無力和失控感他卻說不上來。 等到回了辦公室,他又只覺得這種行為有些莫名其妙。 有些幼稚,帶點沖動,完全不像自己。 這種心慌,倍感熟悉,在最近一段時間,重返他的世界。 李謝安明帶唐綿去的餐館離宏盛并不遠(yuǎn),是CBD附近的高檔餐廳,布置得雅致大方。 等對面的人吃得差不多了,唐綿才放下筷子說:李董事長,上次您給我的協(xié)議 剛起了個頭,李謝安明的手機適時響起。 等我接完電話再講。 李謝安明對唐綿的態(tài)度素來親善,這會兒也是,先跟唐綿打了招呼才接電話。 不知那邊說了什么,她的眉頭蹙了蹙,語氣有些不好:什么報社亂七八糟的,被人跟著你們難道沒發(fā)現(xiàn)?說著,起身離開包廂,邊走邊道:他主動找上你,這事也不難解決 唐綿坐在位置上等,等待的時間有些長,她端起杯子喝水。 十來分鐘后,李謝安明回來,神色不怎么好看。 底下的人辦事不靠譜,還得時時cao心。李謝安明坐下后向唐綿解釋,只是一筆帶過,又對唐綿笑著道:聽說你母親去上海了?昨天我還跟你莊叔叔以及梁伯伯在這里吃飯,她人卻沒到錦豐和萬寶年后有個項目要開,我瞧著很不錯,所以,就想著能不能加入分一杯羹。當(dāng)然,合伙力量大,成事之后,也爭取為萬寶赴港,出一份力。 莊叔叔,應(yīng)該是伯媽的親大哥,也是錦豐的話事人。 說著,李謝安明想起什么,問唐綿:你剛才要和我說什么? 唐綿聽她談到萬寶,心里頓時千回百轉(zhuǎn)。 繞了幾圈,稍稍平復(fù)后,她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您給我的兩份協(xié)議,這些天我有認(rèn)真想過,怎么想,都還是覺得是我高攀了。 李謝安明聽出唐綿的拒絕之意,皺眉頭,忍不住道:你真是好好想了? 唐綿點頭,想了想:我承認(rèn),您開出的條件特別好,是個人一定會心動,我當(dāng)然也不能免俗。她笑笑,然后繼續(xù)道:我記得您約我那天是去年的12月19號,距離今天,過去了快一個月。實話實講,在這一段并不算短的時間里,因為您的話,有數(shù)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著。我是做小孩、做女兒的,我知道我母親的難處,我當(dāng)然非常希望靠自己的能力,能夠幫得上她這么些個晚上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恰恰也讓我冷靜了下來我清楚自己的個性與能力,永遠(yuǎn)沒法成為您這樣的女強人。我沒有這樣的野心,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她說了這么多,話到這里,卻停頓沒有再往下。 唐綿相信,李謝安明已經(jīng)非常明白她的意思。 李謝安明嘆息一聲,過了片刻才說:既然你敞開說,那我也不掩飾什么。我從沒想過要你同Philip光耀門楣。李家的家業(yè)擺在那里,我退下來之前,如果你們兩個人真不打算接手公司,到時候我會召開董事會,聘請專業(yè)經(jīng)理人來打理宏盛。 聽到李謝安明說請經(jīng)理人管理公司,唐綿心里一梗,這是她第二次這樣提。 宏盛不是沒自己人能主持大局,只不過她腦海里剛掠過那人的名字,又聽到李謝安明開口:Philip今天當(dāng)眾說出要跟你結(jié)婚這種話,雖說在場的都是宏盛的董事,但難保這事不會傳出去不要急著拒絕我,你是我看過為數(shù)不多的好孩子,心細(xì)、踏實。Philip有你陪在身邊,我也不用像現(xiàn)在這么cao心他的事。 唐綿張嘴想說話,李謝安明卻打斷她:下個月吧!年前如果你還不改初衷,新的一年,那我們就把這件事情翻篇,當(dāng)從未發(fā)生過,好嗎? 下午三點半,黑色奔馳轎車車隊停在A大校門口不遠(yuǎn)處的路邊。 唐綿不想要招惹是非,堅持沒讓李謝安明送到門口,干脆自己走一段。 等幾輛轎車駛離,她才穿過斑馬線回學(xué)校。 走著走著,唐綿用手捂著自己的胃,那股惡心的感覺涌上來。 剛才跟李謝安明吃飯時,她便沒怎么動筷子。 整個人高度集中,一直思考著措辭,深怕說錯了一個字,自然也就忽視了身體的不適。 現(xiàn)在一下子脫離那種緊張壓迫環(huán)境,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倒是越發(fā)明顯,昏昏沉沉的,勉強走到一塊廣告牌旁邊,那種說不出來的反胃感覺卻越發(fā)清晰。 唐綿本想強行壓制,奈何喉嚨難受,毫無征兆地,彎腰俯身吐出來。 她中午基本上沒怎么吃東西,吐到后來,只是干嘔。 唐綿弓腰在路旁,不知過了多久,旁邊躥出一道身影,jiejie,你怎么啦? 聞聲轉(zhuǎn)過頭,看到了胸前掛著個書包、探頭探腦的Emily。 Emily被她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你身體是不是不舒服? 沒什么,過會兒就好。 她已經(jīng)吐得整個人沒剩多少力氣,說話有氣無力,覺得累,不怎么想開口。 過了會兒,唐綿感覺不再那么難受,扶著廣告牌站起身:你怎么來這兒了? 補習(xí)班在這兒附近,我下課到處逛逛就看到你了。Emily解釋道。 唐綿沒有力氣與女孩多說話,只是簡單道別,說下次有空再約見面。 末了,捂著胸口以下胃的位置,忍著喉底翻滾的那股惡心,朝學(xué)校走去。 Emily一晃一晃地跟在后面。 放學(xué)后,你不回家?唐綿走了百來米,才發(fā)現(xiàn)那女孩還跟著自己。 今天禮拜五欸! 女孩瞪大眼睛說道,看起來深怕唐綿催她趕快離開。 唐綿點點頭,還想再說什么,Emily已經(jīng)開口:jiejie,我陪你去醫(yī)院吧? 此時還沒走到校門口,Emily過來拉住她:不舒服為什么還要去學(xué)校呢?然后抬手便攔了一輛恰好路過的出租車,打開后座車對她說:上車! 唐綿猶豫一下,坐了進去,Emily也往車?yán)镱^鉆,還讓她往旁邊挪挪。 唐綿略語塞,她是打算一個人去的。 Emily關(guān)上車,告訴司機:立馬去蓉城最好的醫(yī)院! 這語氣加上這話,把司機給整笑了:meimei,我不曉得你的最好是指的啥子哇? 女孩被問住了,唐綿趕緊說:市醫(yī)院就行。 車子啟動沒兩分鐘,她又有種想吐的沖動。 司機嚇了一跳,生怕弄臟這車。 Emily瞧出他的心思,兇巴巴地道:你敢拒載?我馬上打電話投訴你。 唐綿知道司機的擔(dān)心,便說:你放心,我有袋子,不會吐在你的車?yán)铩?/br> 頭兩日山城下雨,她包里有塞幾個裝雨傘的透明口袋。 剛剛也已經(jīng)派上了用場。 司機見唐綿態(tài)度不錯,又看那女孩身上穿著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咽回了要趕他們下車的話。 唐綿得的是急性腸胃炎,但幸好只是嘔吐沒腹瀉,不算脫水得太厲害,醫(yī)生說問題不大,給配了兩盒藥就讓她回家休息。 從就診室出來,Emily搶過她手里的就診卡,跑去付錢拿藥。 沒一會兒,她就拎著藥袋小跑回來。 唐綿的本意,在醫(yī)院口跟Emily分道揚鑣,結(jié)果等她上了回翡翠城的出租車,Emily又急吼吼地要跟上去,她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女孩的胸前還倒掛著書包,不解地看她。 對上那雙干凈湛黑的眼睛,唐綿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不過稍一遲疑,女孩已經(jīng)像泥鰍鉆進車?yán)铩?/br> 出租車停在小區(qū)門口。 Emily沒有要離開的自覺,她小跑到單元間,沖過去摁了上行鍵,然后抬頭看著下降的樓層數(shù)字等待。 電梯到達(dá)一樓。 Emily又進去攔著門,火急火燎地催促唐綿。 我今天沒辦法顧你哦!她不太舒服,說話聲音也比平常輕了些,氣勢也就弱了不少。 女孩抿著嘴唇點點頭,像是在下很大決心似的。 到家,唐綿吃了藥就回房間休息:我先睡會兒,你隨意吧。 不知道為什么,她沒跟Emily客氣,反倒放心讓她自己呆在這房里? 唐綿睡得很沉,那些藥里有安神的成分。 她隱約聽到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還有細(xì)細(xì)簌簌的談話聲,又好像是自己的幻覺,等她睡飽了睜開眼,映入視線里的是Emily那張紅撲撲的小臉。 女孩解釋:看你睡這么久,怕你出什么事,就進來看看。 這一覺醒來,唐綿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了很多。 她也不是第一次這樣生病,小病小痛對她來講,實在算不了什么,以往再不舒服,都不見得抽得出時間去看醫(yī)生,就算去了拿了藥,也得第一時間回到工作崗位,根本就不可能像今天這樣讓她休息。 當(dāng)她換好居家服、漱完口出來,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差不多傍晚七點。 在Emily心虛目光的注視下,她走去廚房,剛推開,以為自己走錯了里面亂得一塌糊涂。 唐綿擱在洗手間架子上的浴巾,正揉成一團丟在洗碗槽里。 浴巾上面,烏漆抹黑的一大塊,既像是油漬又像是鍋底的污漬。 唐綿走到料理臺前,調(diào)味劑灑得到處都是,食用油也被倒光大半瓶。 至于那么多油跑到哪里去了?她在廚房里找了一圈,沒有找到。 唐綿拎起那塊浴巾想扔掉,手心卻是滑膩膩的油光,她棉拖底下像是被什么黏黏的東西給粘住了。 家里除了她,就只有Emily一個人,是誰把廚房搞成這樣子,答案呼之欲出。 唐綿從廚房出來,臉色算不上太好。 她剛想問Emily做過什么,她倒先委屈巴巴地嘟囔:胡嫂以前是這樣同我講的呀!本來打算給你煮點粥的,沒想到你家的廚房這么難搞!你看,把我衣服都弄成這樣,這衣服我以后是沒法穿了。 說著,故意往唐綿跟前扯了扯毛衣下擺。 那里果然有很大一塊污漬。 唐綿懶得說什么,去房間拿了件衛(wèi)衣出來讓Emily換上,再拿起拖把去了廚房。 Emily換上衣服不放心地跟過來:jiejie,我覺得你們家應(yīng)該買個掃地機器人,那多方便呀?還有你家上次的家政呢?讓她打掃不就得了。 唐綿停下拖地的動作,轉(zhuǎn)過頭看她:說得頭頭是道,要不你來? 女孩頓時噤聲。 唐綿邊拖地邊說:暫且不說掃地機器人的實用性。家政阿姨也好,傭人也罷,你是花錢請了她,但不表示你可以肆意糟蹋屋子,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有時候干點活不是也挺好的。 Emily聽了她的話,滿臉通紅,恨不得挖條地縫鉆進去。 唐綿快要把地拖完的時候,田阿姨來了。 她把拖把交出去,看了眼跪在沙發(fā)上小心翼翼往這邊張望的Emily,想了想,回臥室,拿起手機發(fā)短信通知黎靖煒。 【Emily在我家,你讓人來接一下?!?/br> 站在房間盯著屏幕,愣了兩三分鐘,沒有消息進來,心跳漸漸平靜,她才將手機丟在床上,拍拍自己的腦門,去到廚房幫田阿姨。 她之前換號碼的那種行為,在現(xiàn)在看來無聊又無用。 田阿姨熬了小米粥,打算再炒兩個小菜。 那女娃娃好像很小沒了媽是不是?唉,怪可憐的。田阿姨說著,臉上流露出憐惜的神情。 唐綿一愣:她給你說的?。?/br> 嗯嗯,她剛說要過來幫我,有閑聊兩句,但我哪兒能讓客人動手呀?田阿姨一邊理菜一邊說道。 唐綿在旁邊道:那娃娃嘴巴油得很哈!有點兒小姐脾氣的哦。 她會這么說,是給田阿姨打預(yù)防針,省得到時候發(fā)生什么鬧尷尬。 Emily原本的脾氣,唐綿在與她初次見面的時候領(lǐng)教過,田阿姨算比較淳樸的中年婦女,遇到?jīng)]媽的孩子,難保不會母愛泛濫。 飯后已經(jīng)快要九點。 Emily進了廁所久久不出來,兩個快遞小哥上門送上了葉引從海南寄回來的大草莓。 數(shù)量之多,足足有十二箱。 還附上了一張小小的卡片 【寶貝!這是你最愛的草莓!不要想那么多,多吃點甜甜的東西!PS:不知道如何幫你,多買了兩箱,你看著送人。其他的我們再一起想辦法。(末了,還附帶上了一個笑臉)】 田阿姨洗了碗出來,拿上包往門口走,看到這堆得跟人差不多高的箱子,也是嚇一跳:我愛人在門口等我啦,綿綿啊,你明早上記得 我朋友寄來的,唐綿解釋道:田阿姨你拿一箱回去嘛~ 不了不了!田阿姨連連擺手拒絕,除了背著包,她的腕間還挎著一口袋,里面裝著搟面杖同面板,是她頭一次拿過來的。 唐綿見狀,馬上換了鞋,披件外套,抱上一盒就站到了門外,深怕田阿姨再客氣:我送您下去。 聽到外面的聲音,Emily褲子都沒提好,從廁所沖了出來:你們干嘛?你們干嘛?! 語氣中流露著無法被忽視的驚慌。 唐綿晃了晃套在手指上的鑰匙串:我送田阿姨下樓,馬上就回來。 哦哦! 女孩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氣,又轉(zhuǎn)身回了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