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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沿,也正朝他這里看過來。 他看到她在哭,忽然就明白了。許多年以前,另一個哥哥也對她說過,你等我回來,但最后卻沒有回來。 她就是不想聽見他說這句話。 他轉(zhuǎn)身回去坐好,裝作望著窗外,避開母親的目光,無聲地落淚。他已經(jīng)大到不合適再哭了,他知道。 在海上漂了一個月之后,他們回到舊金山。 或許用“回”這個字并不合適。時隔五年,他已經(jīng)覺得這里很陌生了。 新的建筑,新的街道,城市變得越來越大,在那個半島上洋洋灑灑地鋪張開來。 小時候的玩伴變得認不得了。他們認為他很奇怪,他也很難理解他們的想法,覺得他們真的就好像生活在一個島上,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哪怕這個島很大很大。 那段時間,他一直給吳沁寫信,跟著母親的郵包一起寄出去。 在那些信里,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 比如他進了新學校,剛開始不太習慣,但他的成績還是很好,就連最難的拉丁文都能考到優(yōu)秀,這多虧了吳先生一直教他。 比如他們搬了新家,位置比從前偏僻一點,但是房子后面對著海和松林,每天夜里都能聽著海浪的聲音入眠,再聽著海鳥的鳴叫聲醒來。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但是,那些信寄出去很久,始終沒有收到回音。 起初,母親告訴他,信需要通過香港的朋友轉(zhuǎn)寄,所以路上的時間或許會比從前長一點。 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他還是沒有收到上海來的回信。 直到有一天,母親給他一個紙盒,他打開來一看,才知道最近的幾封信根本就沒有寄出。 “為什么?”他詫異地看著母親。別的孩子可能常被敷衍欺哄,但自他記事以來,從沒有被這樣對待過。 那天晚上,母親與他長談。有些事,他似懂非懂,只記住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有一幅鐵幕正在海面上方緩緩地落下,所有人都只能做出選擇,這一邊或者那一邊。 就是這么不巧,他在此岸,吳沁在彼岸。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隨后的那幾年,他就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念書,運動,社交。城市變成更大,更繁榮,每天都有新的東西出現(xiàn)。 但也有些時候,他與其他的孩子不同。他開始寫一段回憶錄,有關他們在上海的那五年時間,從一個孩子的視角出發(fā),細細碎碎,什么都有。比如飛漲的物價,加油站門口汽車的長龍,排隊買戶口米的人群。 他在一所私立中學讀書,功課很多,又是第一次寫這樣的文章,寫得很慢。但他不急,反正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在等待的同時,為回憶添上了越來越多的細節(jié)。 比如他到上海的第一天,那個認錯了他,叫他“哥哥”的女孩。還有那個雪天,女孩脫下棉鞋,送給乞討孩子的那一幕。 有句俗話,全世界都下雨,只漏了加州。分明就是三面環(huán)海的一個半島,但舊金山卻總是很干燥。但記憶里的上海卻與此地截然相反,梅雨季會下綿綿一個月的雨,街道積起水來,底樓浴室的墻角只要幾天不刷洗,就會長出霉跡,漸漸蔓延成瑰奇的圖案。 文章并不太長,不過薄薄一疊稿紙。但等到他全部謄寫完畢,已經(jīng)是 1954 年。 那一年,他大學入學考試得了高分,尤其是寫作部分,他給伯克利寄去申請,很快就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只等次年中學畢業(yè),便可進入文理學院學習。 聽到這個消息,相熟的人家都表示羨慕,覺得父母教養(yǎng)有方,孩子前途無量。而他大概也是百無聊賴,得意忘形,把那一疊書稿寄給了紐約的一家雜志社。于他意料之外,他的中國故事真的發(fā)表了,分了五期刊載在那本雜志上。 最初的兩期印出來,一片好評。 編輯告訴他,有出版社愿意出版這本書,甚至認為會像三十年代的賽珍珠一樣暢銷一把。而且,他還這么年輕,也是個賣點。 但等到第三期面世之后,事情開始變了。 在書稿的后半部分,他寫了父母與吳先生辦的幾宗案件。 比如戰(zhàn)后的上海,僅美軍吉普車撞死撞傷中國人的事件就發(fā)生了一千兩百多起。 在天津,美軍汽車肇事占全市此類案件的七成之多。駐津美軍當局甚至規(guī)定,軋死一個中國人賠償法幣十萬元,而軋死一頭驢則需賠償法幣一百萬元。 比如一名美軍士兵雇車,車夫不懂英語,動作稍慢,士兵竟拔出軍刀割掉車夫五根手指。還有車夫因為索取車資,被打美軍士兵毆打致殘。 比如一個中學生只因穿著一條美軍卡其褲,遭到美國憲兵的槍擊。 比如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被兩個美軍士兵強jian,事后卻還要經(jīng)受警方和校方多次訊問,問題諸如—— “你掙了多少美元?” “你為什么深更半夜還在外邊跑?” “你是不是延安方面派來的?” 而且,所有這些案件都只能根據(jù) 1943 年中美雙方簽署的中的規(guī)定,歸美國軍事法庭裁判,中國司法機關只能在裁判前向其詢問進行之程度,以及在裁判之后抄錄其判決的原文。 而后,又是 49 年解放軍進入上海時軍紀的整肅,城市里的新氣象。 連載到此處,唐延受到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傳訊。 兩名便衣探員到學校來找他,把他帶到一間辦公室里,打開錄音設備問他:“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你父母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你們給中國寄去的郵包里都有些什么東西?你認不認識寶莉華萊士?” 唐延的回答始終只有一個:“我只有十六歲,你們沒有權利在監(jiān)護人不到場的情況下訊問我。” 聽說這件事之后,他的父母當即到學校要求見校長,說的也是同樣的一句話——怎么可以在監(jiān)護人不到場的情況下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接受傳訊? 但校長卻答非所問,說唐延只是個孩子,只要他停止雜志上的連載,并且申明文章所寫有誤,對讀者致歉,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涉及任何懲罰,也不會對他的學業(yè)產(chǎn)生影響。 “我寫的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其中沒有虛構(gòu)的成分?!边€未等父母說什么,唐延已經(jīng)開口,平靜而又堅決。 就像十年前,剛剛上小學的他對包班女教師說:“No,thanks.”我不適合做這份作業(yè)。 只是這一次,事情沒有那么容易解決,他被停學了。 到了第二年,風向又變,事情不了了之。他只需要忘了這件事,就可以繼續(xù)過從前那樣的日子,念書,運動,社交,拿到畢業(yè)證書,去伯克利上大學。 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忘記。身邊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