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心安，也為了做些有用的事，蘇明遠便在晴山腳下開辦了豐沛小學(xué)。他提攜后進兼代國文，平日里，就在半山腰的小院侍弄花草。蘇明遠自覺日子安穩(wěn)舒適，鄉(xiāng)親們卻憐惜他孤老無依，總想說媒撮合。

每到這時，蘇明遠才意識到，自己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身邊并沒有人陪?！媪?，其實你一直都在吧。你看，我已經(jīng)在教國文了，你再不來，就該老得教不動體育了。

蘇明遠一路上山回家，步履有些蹣跚。順道取了山泉澆花，勞作一通就有些困倦。布谷鳥叫著“不如歸去”，晚霞就漸漸被夜幕擦黑了。

蘇明遠一如既往地在小院外點亮燈盞，既是為夜行人照路，也是招引著慕容灃的魂魄。

蘇明遠喃喃道：“沛林，就算你一時回不來，也要記得，入我夢來?！?/br>
說也奇怪，這么些年，蘇明遠夢到慕容灃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一次是發(fā)燒時以為慕容灃在照顧他；一次是學(xué)校被淹，慕容灃在夢里告訴他不要灰心；還有一次是在四天前，他夢見慕容灃來找他了，真真實實地站在他的面前。

蘇明遠披衣寫著信，聽到了聲響便頓了筆。細細聽來，卻是細雨伴著夜風(fēng)穿拂而過，窗外林木沙沙作響，疑是故人來。

蘇明遠凝了心神繼續(xù)寫下去——“……沛林，你還不來，總不至于是忘了我吧。若是你好好地存活于世，忘了也就算了。至少我沒忘記你，我再去和你重新認識，還提著書箱、還對你微笑、還悶下一杯酒——如何？……”

雨漸漸停了，窗外天幕，明晃晃地懸掛著一鉤清亮的新月并幾點燦爛的星星。

此時，慕容灃正走在山中的夜路上。他找尋蘇明遠已經(jīng)大半年了，走遍了蘇明遠可能去找過他的地方。天津、北京的舊地，上海、武漢的戰(zhàn)場，山東的老家……但還是沒有蘇明遠的蹤跡。

慕容灃卻一點也不灰心，他本就是個堅定的人，對于蘇明遠，他從不懷疑兩人可以再見，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他相信，蘇明遠不是在找他，就是在等他。見不到的話，兩個人誰都是舍不得死的。他們都不會放棄，他們總會有在一起的明天。

所以，還有什么好害怕的？慕容灃無比清楚——心在身上，路在腳下，人在前方。

夜風(fēng)微涼，慕容灃的心卻被熨貼著。山的那邊沒有下雨，打聽了近路，他在山下的客店便一刻也等不得，趕忙來走夜路。

他想，我真是傻，怎么就不知道守株待兔？蘇州是明遠的故鄉(xiāng)，他總會回來的！翻過這座山就是蘇州鄉(xiāng)鎮(zhèn)，明早就能去打聽明遠的下落了。慕容灃顯然高估了自己，他早已不是二三十歲的青年，加上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體力更不如常人。氣喘吁吁地好歇一陣，慕容灃心知，今晚是下不了山了。

這山林幽深、夜路崎嶇，連個投宿的客店也無，怕是要睡在林間了。慕容灃再向山下走走，尋思找個平緩的地方落腳。轉(zhuǎn)到山腰的另一邊，卻意外地看見，下面不遠處的叢林間，掩映著一兩星明暗的燈火。

慕容灃一喜，心道，這下不用露宿了。不然更深露重，以我現(xiàn)在的身子骨，別還沒見到明遠就先倒下了。

慕容灃朝那燈火細微處行進，路還是不好走，那一點煙火的氣息卻似指引了方向，心間有一股熟悉的溫暖升騰而起?！鬟h，這是你的故鄉(xiāng)，你是一直在暗中保佑我么？

慕容灃收起手電，借著月光和燈光走向那不知名的小院。小院前的草坪經(jīng)過修整，走起來十分舒服。在通往小院的小道兩旁，慕容灃有了更為驚喜的發(fā)現(xiàn)?！鞘菈糁芯`放的花朵！青綠枝葉包裹著藍紫色的神秘憂郁，在月光之下盈盈生姿！

慕容灃一邊去敲門，一邊想，有個賣花的姑娘告訴他，這是鳶尾花?；ㄕZ是，等你回來。

蘇明遠聽到“咔咔”的敲門聲有些詫然，聽那聲音不曾間斷，才反應(yīng)過來是有人在外。以前也遇到過投宿的旅人，他便從書桌前起身，扣開了懷表看看時間。

——已是11點55分了。他想，沛林，不一瞬又是明天。我們說的“明天再見”，還要等多少個明天呢……

慕容灃聽到院內(nèi)有人走動的聲音，便停了手，在門外靜靜等著。他想，種了鳶尾花，卻不知道這家主人是在等誰啊，這么執(zhí)著。

門栓有了響動，慕容灃趕忙站直了身子，心道，這么晚打擾，得給主人家留個好印象。他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秒針再爬過半圈，時針和分針就會重合，迎來明天。

——明遠，說不定明天，我們就能在蘇州的市集重逢！

門扉敞開一扇，蘇明遠正待招呼來人，卻在與慕容灃四目相對間，愣住了。昏黃的燈光下，故人是真是夢！

——黑了，瘦了，胡渣未修，一路風(fēng)塵。但那額頭上蹙起的紋路和那唇邊笑容的風(fēng)流，不是你還有誰！沛林！沛林！

慕容灃也一下愣怔——眼前的人，長衫服帖，一如初見。奈何歲月使他霜鬢侵染、眉目添紋，可正是明遠?。∈俏业拿鬟h??！

對望之下，兩人終于默契地笑起來。雖然，眼角都氤氳起水汽；雖然，眉梢都爬上了皺紋。卻正是這樣了然通透的淚中帶笑，才能夠消散長久以來波折的坎坷和刻薄的時光！什么都微不足道，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真真實實地在一起！

——我們的愛啊，那些明天啊，從不遙遠！就讓新月下的鳶尾花見證這樣的幸福！你知道我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家！

——就是此刻！就在此刻！這一路所有情仇糾葛生離死別釀就的苦難終得報償！本就是值得和甘愿的，因為我們從來都相信著?。?/br>
慕容灃伸手拉過蘇明遠擁在懷里，他感覺到蘇明遠在背后那只手的顫抖，便把那只手拉了過來，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扣進去。十指連心，他把他按在胸前感受他的體溫還有彼此的心跳，就像從未有過十一年的分離。

——親愛的，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你聽到了嗎？這是我心花怒放的聲音??！

他貼在他的耳邊輕聲道：“明遠，我回來了。”

——是，你回來了，帶著我的心，回來了。

——我，回來了。這一次，不等明天，我們終于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