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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生成名后頗為富裕，但他一生淡泊錢財，至他身死之日，已無多少余資。記：“貧無以殮，受其惠者，為董其事，始得歸柩于里?！彼篮?，僅由其徒陳銀官一人素車白馬送回四川金堂，安葬在繡水河大石橋畔，民眾稱之為“皇姑墳”。

其二：

和珅死時，曾有一首絕命詩，流傳如下：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日水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后身——惜與本文不合故而未以援用，更有“轉(zhuǎn)世慈禧”一說，更為無稽之談，博君一嘆哉。

第五十六章番外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尤記得一雙凝脂柔荑伸過來，在我周身上下拍了一遍。

「轉(zhuǎn)一圈?！刮衣犚娔莻€略為沙啞的、不似尋常伶人的聲音輕道。

我還在懵懂，便被四姑嬸強擰著轉(zhuǎn)過半圈，賠笑道：「魏老板，我家這娃子可是個吃開口飯的料，您看看這模樣，這身段，莫說這十里八鄉(xiāng)的，就是西安省城，也找不出個這樣頂尖兒的。」

分明是夸贊的話，身後的母親卻「哇」地一聲哭了，偏又不敢放聲，抽搐蜷縮在那兒，可憐見的。

那只手又伸了過來，這一次卻是捏著我的下巴，指甲掐進我的臉頰，疼得我齜牙咧嘴：「模樣兒倒是還行，就是骨頭太硬年紀也大，怕是不好琢磨——可是想好了入這行？簽的可是死契?！贯岚朐拝s是對我母親說的，冷冷冰冰，淡淡漠漠。

我那兼職人牙子的四姑嬸飛快地應了：「想好了想好了。」拿了文書給母親，「大妹子，橫豎是要畫押的，你也想給孩子大哥討門媳婦吧？」

母親忽然推開她，撲到我身前，摟著我大作悲聲。我木然地任她哭鬧，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母親今天早上破天荒地煮了個雞蛋，為我穿了一身只有六個補丁的新衣，是因為以後她再也見不到我了，我要為我那個已經(jīng)二十五歲的大哥換回一個媳婦。

也好吧……我從小瘦弱做不得多少農(nóng)活，手腳也笨比不得jiejie們還能縫補漿洗，除了吃喝撒拉對家里毫無助益，賣了我，是唯一的選擇罷。

堂上一直坐著的人起來了，他很好看，連走路都帶著種別人沒有的風姿，他走到母親面前，遞過一個銀錁子，卻是語帶譏誚：「既然都將人當畜生一樣地賣了，還哭什麼?！?/br>
我呆了一下，才反應到他說的畜生是我，母親氣怔了，卻噎得說不出一句話，最終還是在四姑嬸的勸說下被拉走了，手里自然是緊緊地抓著我的賣身錢。

然後男人漠然地看著我：「你叫什麼？」「狗剩子?！刮疫€記恨他叫我畜生，沒想告訴他真話，反正我知道打入了這門，叫什麼便也不重要了。他居然也點了點頭，「好，狗剩子，從今後銀貨兩訖，你與你家便斷了干系，你入我門來，我之於你，便如師，如父，如主，一生不改，可聽好了？」

我忽然有點氣悶，那時候太小，還不明白那種感覺便叫做心酸——我從此後，便是無父無母、天厭地棄的「狗剩子」了。

我後來知道，買我的人叫做魏長生，乃是這西安城中頭一號的名角兒，他的秦腔，在八百里秦川都如雷貫耳。我不知道該不該詫異他能買下我，因為我的的確確，不是個學戲的料子。

打入門來，師父便辭了小廝，我寅時便得起床，伺候他凈面抹臉穿戴齊整後便得開始練功、習字，酉時造飯，伺候師父吃完了，洗碗擦地洗衣鋪床疊被才能吃飯，吃完吊嗓一個時辰，亥時方能入睡，天天如是。

其實在我第一日開口後，師父便皺著眉讓我以後先不必唱了，於是練身段；在我捏著蘭花指走了一圈後，師父便望了望天讓我以後也不必走了；再然後甩下一副木蹺，道：「練?！?/br>
我瞪著那個不到三寸已磨得光滑的硬蹺，忽然打了個寒顫。他居高臨下：「穿進去?！刮覒?zhàn)戰(zhàn)兢兢地套了下，剛進了腳趾便卡住了，他捏著我的腳踝用力向下扳，幾乎垂直著硬塞了進去，骨折一般地疼。

「起來，走?！?/br>
我怕我惹他不高興，他會向母親要回那點銀子，我唯一的好處也不過在「能忍」二字而已。於是強忍著眼淚剛走了一步，便如踩在刀尖子上一般，那一點微末點地的腳趾根本承受不了身體的重壓，我轟然倒下。

他的聲音便遠在天邊一般：「起來，走?！?/br>
我咬牙，掙紮著爬起來，再摔。

「起來，走?！?/br>
「起來。走！」

「起來！走！」

我摔得鼻青臉腫，腳面已經(jīng)火燒火燎地疼，實在撐不住了。他蹲下身子，看著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的我：「起來……」

我搖頭，我寧可斷了這雙腿。

他忽然一掌刮到我臉上，隨即左右開工連打了三十幾下——他平日在臺上素來婀娜嬌弱，誰承想有這般大的氣力。

「不會唱，沒身資，那是天不賞你這口飯，但是這蹺功卻是你能練得了的，只要你用心！天亡你不怕，己亡你才是這世上最窩囊的事！沒走十圈，不準吃飯！」

我紫脹著臉皮，「呸」地吐出一顆帶血牙齒，第一次開始恨一個人。

我知道這蹺功是他的獨創(chuàng)，為的是在臺上踩出步步生蓮的美感。我不懂欣賞不想欣賞，但為了賭一口氣，強撐著每天穿蹺走路，餓得頭暈眼花一搖三晃，磨得腳背燎起水泡、腳趾新起硬繭，才總算搖搖晃晃地走下一圈。每天上床睡覺的時候，看著自己那團已不能叫腳的血rou，心里便有那麼一點點開始想念不知何處的母親。

忽然簾子打開，師父走進來，我忙把自己的腳掖進被子里，不想再被他嘲笑。他卻看見了，道：「伸出來?！?/br>
我低著頭，直到頂上傳來壓抑的悶聲：「伸出來?！顾藕蛩昧?，我知道這是他發(fā)怒的前奏，只好不甘不愿地伸出腳來。

「很好，快爛光了。你很快便可以不用練功，做一輩子的小廝，正好如你的意！」

我看了他一眼，不做辯駁，只是滑下炕拿血淋淋的一雙腳又往木蹺里塞，他喝了聲：「作死麼你！」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丟出個藥包，「泡著，看了怪腌臜的。」

我愣了下，他干脆到門口端了木盆進來，藥粉泡開了，抓著我的腳就往里浸，我哆嗦了一下，死死地咬住下唇，還是忍不住慘叫半聲，全身篩子似地抖。

他看了我一眼，將腳提起來，拿布輕輕按去血沫，再一次浸了進去，如此反復數(shù)次，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痛得快昏厥過去了，他一邊上藥一邊道：「小腳一雙，眼淚一缸，都這麼過來的……」我恍恍惚惚地聽見，才驚覺已經(jīng)不自禁地淚流滿面，覺得有些丟臉，便咬著牙偏過頭去，不想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