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是插敘。）

    秦梓待在圖書館里，在圖書館的電腦上下載了國內(nèi)的聊天軟件。

    已經(jīng)晚上八點(diǎn)多了，周圍還在的基本都是大人。還好，似乎還沒有誰注意到她一個小孩這么晚了一個人在外面。

    其實(shí)說小也不算小了。她已經(jīng)十一歲了，個頭竄得越來越高。

    不過她還是盡量縮起身體，想把自己藏在厚重的電腦屏幕之后。

    她不希望有“大人”來多事關(guān)心她。圖書館晚上十點(diǎn)關(guān)門，她打算在這里待到關(guān)門，可是之后要去哪里，她還沒想好。

    只有一點(diǎn)已經(jīng)決定了：她是不會回家的。

    要不今晚就在街上的長椅睡一晚，之后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外面堅持多久。反正那個家，她是不會回去的，就算回去了，她也是永遠(yuǎn)不會被看到的透明人而已。

    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離家出走，現(xiàn)在想隨便找人聊聊，消磨時光。

    她登錄以后隨便點(diǎn)進(jìn)了個聊天室。陌生的人們在搭訕、交談、消遣或是產(chǎn)生真正的連結(jié)。

    然而更多的，是比如這樣：

    “好meimei，你結(jié)婚了嗎？哥哥我結(jié)婚多年了，可是心里苦悶?！薄罔髯砸詾楹艹墒欤蕴顚戀Y料的時候，寫了自己叁十一歲。受過多次sao擾，才知道網(wǎng)上最多的是寂寞的大人，無時不刻在撩sao。

    于是她再一次解釋“叔叔，我寫資料的時候?qū)戝e了，我十一歲。”

    那邊的人立刻道歉，讓她在網(wǎng)上注意安全，還說“你和我女兒一個年紀(jì)?！?/br>
    她退出這個聊天室，又隨便進(jìn)了好幾個，都感覺沒什么想聊的對象。

    等到八點(diǎn)多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新進(jìn)的聊天室里，簡直負(fù)能量大集合，好多人都在抱怨自己的生活。剛想退出，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人，好像不怎么發(fā)言，主要傾聽，但是出言就是安慰和鼓勵別人。

    還有這么溫柔的人啊。一定是個很好的大jiejie。

    不過仔細(xì)一看，這個“大jiejie”的網(wǎng)名，居然叫“飛飛綠寶”，真的幼稚。

    其實(shí)多年后，真實(shí)世界里已經(jīng)改名叫“梓曼卿”的自己，回想起小時候用的第一個網(wǎng)名，也會覺得特別中二。

    現(xiàn)在的秦梓，只是決定了，以后一定要改名，但還沒有想好改成什么。

    “秦梓”這個名字，不過是母親的姓和父親的姓迭加在一起而已。居然連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字都沒有。這和她的人生一樣，她只感覺自己完全是父母的附屬品，沒有一點(diǎn)被允許的個性，也沒有人愿意看到她的存在。

    父母是跟她說過，不要上網(wǎng)和陌生人聊天。可是他們一面這么說著，一面又像往常一樣，一忙起來就完全不管她。仿佛她是個玩具，想到的時候拿起來把玩；想不起來的時候就把她晾在一邊。

    剛剛才適應(yīng)了在維也納的生活，好不容易和學(xué)校的同學(xué)熟悉起來，轉(zhuǎn)頭又逼她一起搬來柏林，讓她又成了新學(xué)校里的“那個中國轉(zhuǎn)學(xué)生”。保姆也又換了一個，她已經(jīng)連新保姆的名字都懶得記。

    仿佛她是個完全沒有想法、沒有感情的東西。仿佛一切本當(dāng)圍繞著家里那位“偉大”的大提琴家轉(zhuǎn)，如此理所當(dāng)然。

    等到她改名的時候，她既不想用母親的姓，也不想用父親的姓。她就只是她，而不只是那個大提琴家的女兒。

    是她主動找“飛飛綠寶”聊天的，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這人年齡并不大，只比自己大了兩歲。

    “你為什么叫‘飛飛綠寶’？”

    “因?yàn)椤w飛’是我在班里的外號，‘綠寶’是我的小名。”

    “那你為什么叫‘紫泡泡’？”

    “因?yàn)樵诮稚系臅r候，我經(jīng)?？吹接腥舜党龊艽蠛艽蟮呐菖?，有時候比人還大。泡泡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最好看的一次，是紫色的?！?/br>
    “哇，真有那么大的泡泡嗎？聽起來就很漂亮。你在哪里呀？我這里沒看見過有人街上吹泡泡?！?/br>
    “我在德國柏林。”

    “我第一次在網(wǎng)上遇見外國的人。柏林一定很好吧？是什么樣子？有什么好吃的？”

    “沒什么特別好的。街上亂亂的，不過很有活力。有很多街頭藝人。那個吹泡泡的是拿一個很大的圈圈，浸在水缸里，再拿起來順著風(fēng)吹出來的。吃的這里有個叫‘Currywurst’的特色小吃，咖喱香腸，但是味道一般?！?/br>
    “你能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生活，真好，如果有天，我也能去世界各處看看就好了。你爸爸mama是不是做很厲害的工作，才去那么遠(yuǎn)的國家？”

    “我倒不想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生活?！?/br>
    “為什么呢？我覺得可能很有趣。德國的學(xué)校什么樣子？你交到很多德國的朋友了嗎？”

    “我因?yàn)槲覌尩墓ぷ鳎恢币峒?。每次剛熟悉一個地方，就立刻換掉，根本沒時間和別人成為朋友。而且我每到一個國家，都上英語的國際私立學(xué)校，也不會多少德語，平時出門都像啞巴。”

    說著說著，秦梓不自覺地也開始抱怨起來，為這個烏煙瘴氣的聊天室貢獻(xiàn)了自己的一份負(fù)能量。

    那個人果然也開始安慰起自己來。

    很奇怪，明明是網(wǎng)上第一次遇見的陌生人，卻覺得隔著電腦屏幕的互動，流淌著自然的舒服。

    盡管自己一直在抱怨，對面的人也很好地把握著安慰的分寸，沒有讓自己有一絲被窺探或侵占的不適。

    于是讓自己也想主動問她的情況。

    “你在哪里？”

    “我在我媽家。對了，我可能會突然下線。因?yàn)槲椰F(xiàn)在在用我meimei的電腦。如果她們突然回來，我就會關(guān)電腦?！?/br>
    “你媽家？那不就是你家嗎？”

    “不。我mama再婚了。她和我繼父還有他們的女兒才是一家人。”

    連秦梓的心也咯噔一下。

    不知不覺之間，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安排似的，聊天室里其他的人們突然都退了，這個聊天室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

    之后對面的人才漸漸袒露，原來今天是她mama的生日，可是她不被算在“一家人”內(nèi)，連和他們一起外出慶祝的資格都沒有。

    “那你為什么還在那里？這種破地方，你還不如離開。”

    “這里的學(xué)校比較好，我外婆堅持讓我住在這里。”

    “每天和不在乎你的人住在一起，寄人籬下，難道這樣好嗎？你應(yīng)該有點(diǎn)勇氣。比如我就決定，再也不回家了?！?/br>
    十一歲的秦梓，不但認(rèn)為自己的決定很正確，還自認(rèn)為能給別人很好的建議。

    “你說決定再也不回家了，是什么意思？”

    “我要離家出走。我現(xiàn)在就不在家里。”

    “天哪！你現(xiàn)在在哪里？在安全的地方嗎？”

    “我在圖書館。這里開到十點(diǎn)?！?/br>
    “我查了一下，你們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上九點(diǎn)了。我真的希望你能回家。”

    “回家也沒什么意思。我家只有我mama一個人重要，我媽眼里只有她自己，我爸眼里只有我媽，都沒人會看我一眼。一天到晚也就一個保姆和我說說話。”

    對面的人之前聊天一直不緊不慢的，現(xiàn)在開始不斷地發(fā)信息過來，主旨都是勸自己不要離家出走。

    感覺這人可能把想到的理由都列了個遍。

    然后她發(fā)過來：

    “世界上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mama，我相信你mama一定也很在意你。你如果不回去，她一定也會很擔(dān)心很傷心的。你回去吧?！?/br>
    “你不覺得很諷刺？你真的相信你說的？明明你自己的mama看起來也不愛你，不在意你?！鼻罔鞑患偎妓鞯卮虺鲞@句話，然后突然意識到，這么說可能有些過分了。

    那邊在猶豫，過了一會兒，才回消息，但是卻沒有對自己生氣。

    “我其實(shí)是想了一下，電視劇里的人一般都會說這種話。都會說世界上沒有不愛子女的母親。我也希望是這樣的。我希望你的mama確實(shí)很在乎你。我希望你不要離家出走，因?yàn)槲乙蚕脒^這樣做?！?/br>
    像在踩著空氣，剛才心咯噔一下的時候，人往下墜了一點(diǎn)點(diǎn)，現(xiàn)在因?yàn)槟吧说奶幘常谷辉俅尾话驳叵聣嫛?/br>
    “那你為什么不走呢？”

    “我們學(xué)校定了很多雜志，有一本里全是小說。里面有一篇，是說幾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很快變成流浪兒，不但吃不起飯穿不起衣，只能睡在橋下，而且有一天，還有一只不知道哪里來的瘋狗，要攻擊他們。他們拼命地跑，可是最后還是有一個孩子被咬死了。好不容易逃走的人，也因?yàn)楸化偣芬?，過了幾天，狂犬病發(fā)作死了。

    “我不知道在德國做流浪兒，是不是條件好點(diǎn)，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發(fā)生不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爸媽是不是愛你，不過聽起來至少能保障你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相信，我只是今天才和你第一次聊天，可是聽說你要離家出走，我急得都哭了，我真的很害怕你會遭遇不測。求你安全回家吧?！?/br>
    啊？好過分……什么叫“急得都哭了”……為什么要為不認(rèn)識的自己哭？又不是自己要叫她哭的，又不是自己要把她弄哭的……這么說什么意思嘛……

    秦梓一面覺得對面的人莫名其妙，可是一面又覺得……說不定世界上真的有個人，即使是個陌生人，也真實(shí)地在意著自己的死活。

    心更加咯噔咯噔的……不，是砰砰砰砰的，出于某種不適的感動。

    “你真的因?yàn)槲壹钡每蘖藛幔俊?/br>
    “嗯，我真的哭了。真的求你不要離家出走了?！?/br>
    “你又不認(rèn)識我，你干嘛在乎我要不要離家出走？”

    “嗯?？墒遣还苣闶钦l，既然跟我是差不多的年齡，和我說了要離家出走，我都會在乎的?！?/br>
    ………………

    其實(shí)今天和這個陌生網(wǎng)友的對話，可能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和別人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在家里自己都像透明人一樣，無人看見、無人傾聽，可是網(wǎng)上完全的陌生人，認(rèn)認(rèn)真真聽自己抱怨了好長一段時間，還真心好意地勸慰自己。

    “你剛剛說，你在你媽家。那你自己家在哪里呢？”

    “說了你也不知道的，是一個很小的地方，而且我家在鄉(xiāng)下?！?/br>
    “你說說看呀。”

    “這不重要。你不要離家出走了！圖書館關(guān)了，你就回家吧！”

    秦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突然冒出來一句：

    “你告訴我你家在哪里，你告訴我，我就不離家出走?！?/br>
    那個人猶豫了一下，但很快：

    “那我告訴你，你就回家。你不要騙我。我真的害怕你會變成流浪兒，我真的希望你能回家?！?/br>
    省份、城市、管轄區(qū)，連同小小村落的名稱，出現(xiàn)在了她們兩個人之間的聊天框里，甚至還有房子具體的號碼。

    如果自己是壞人的話，完全可以用這個信息，去對她做不好的事情。

    真的很好騙呢。

    又或者說，她真的相信自己，真的不希望自己流浪街頭。

    秦梓忽然，真的覺得自己被說動了。

    穿越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光纖，相隔千萬里的距離，七十億人口的茫茫人海中，居然遇到了一個陌生人，此刻正在乎著自己。

    “好。我等下會回家?！?/br>
    “太好了！雖然我不能真的幫到你什么，但是我會每天都祝愿你，祝你和家里人的關(guān)系變好，祝你不用總是搬家，能交到很好的朋友。祝你不會再覺得是個透明人，祝你能感覺到別人在乎你，祝你天天開心。”

    她用得著搞這么煽情的嗎？

    秦梓隔著屏幕，尷尬地?fù)狭藫项^皮。可是即使如此，自己剛才，到底為什么一定要對方的地址呢？

    “你電話多少？”

    而且不光要地址，現(xiàn)在連電話都很想要了。

    “我不能用我媽家里的電話。”

    秦梓歪了歪頭，毫不猶豫：

    “不要緊。我一定會來找你的?！?/br>
    “?。渴裁匆馑?？”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來你給我的地址，我會來見你?！?/br>
    對面的人發(fā)了驚訝和流汗的表情，然后只是又勸她：

    “你今天晚上，等下真的要回家哦。你以后都不要離家出走了。”

    “好。那你也別哭了?！?/br>
    秦梓發(fā)完這句話以后，再也沒有等到回應(yīng)。那個人的頭像也暗了下去。

    一定是她的mama、meimei和繼父回來了。

    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九點(diǎn)五十分。她愣愣地盯著電腦屏幕，直到圖書館里的其他人都相繼離開，才不舍地關(guān)了電腦，走了出去。

    街邊坐著個牽著狗的人，她一湊近，才發(fā)現(xiàn)是個流浪漢。流浪漢半躺在地上，靠著他的狗。秦梓分不清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只注意到了他手上一個個針孔的痕跡和明顯蜿蜒著的血管。

    狗并沒有什么攻擊性，只是靜靜地任主人依靠。

    可是世界上也會有兇狠的惡犬，追著自己，把自己咬得遍體鱗傷嗎？

    流浪漢突然醒了過來，盯著她看，死死的眼神一動不動。

    秦梓這才感受到了恐懼，感受到了自己離家出走的想法是何等蒼白，欠缺任何實(shí)際的計劃。她跑了，用盡全力飛快地跑，而且就算跑出很遠(yuǎn)，還能感覺到不安和害怕。

    市中心熱鬧的街頭。有人著裝時髦，排在一長串酒吧外的隊(duì)伍里，等待保安準(zhǔn)許進(jìn)入；有人席地而坐、發(fā)型夸張得像女巫，當(dāng)街表演冥想；有人彈奏吉他，深情歌唱，周圍圍了一圈人，都在認(rèn)真地看著他，認(rèn)真地聆聽他想表達(dá)的音樂。雖然旁邊有這么多其他人在表演，但是他的歌聲，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

    秦梓站住了，她聽他唱完一首又一首。吉他的技巧并不炫目，可是確實(shí)有什么東西，透過他細(xì)膩的旋律和悠遠(yuǎn)的歌喉，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進(jìn)入了自己的心。

    剛才心中的恐懼，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升騰起來的熱烈。

    熱烈又心安。

    然后她一轉(zhuǎn)身，就看見旁邊居然又有人在吹泡泡。

    巨大的、五彩斑斕的、隨著風(fēng)變幻著形狀，擁有無限的可能，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