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我想看看現(xiàn)場，行么？”

    萬年縣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罷，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邊主簿則懷疑上了，他問：“小娘子，你怎么不傷心呢？”

    付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臉瞪著他。祝纓搖搖頭：“她不笑就不錯了?！痹捯舨怕洌缎∧镒诱娴男α似饋?，祝纓也噎住了。

    萬年縣令咳嗽一聲，道：“看來不是這個婦人了?！?/br>
    他與祝纓去看了現(xiàn)場，現(xiàn)場早就一塌糊涂了，什么人都有。祝纓并非真心想找出“真兇”，看了一圈，說：“我不便多言。這事兒到了我手上我再說，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說啦?！?/br>
    萬年縣令仍然客氣了一回，說：“祝丞話里有話，你我如今還需打機鋒么？”祝纓也就指著竹竿散落的地方說：“這里有擦痕，是失腳滑落的痕跡。”

    萬年縣令也仔細看了一圈，點點頭，說：“唔，踩到竹竿上，頭撞到了石頭所致?！笨吹竭@里，他已有心把這案子當(dāng)作意外來結(jié)了。轄內(nèi)發(fā)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說，還說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傷之類明顯的謀殺，那是怎么也得找個兇手結(jié)案的。這個案子么……意外的結(jié)果是他能夠接受的。

    祝纓蹲了下來，又看了一看，忽然問道：“尸體是仰面還是俯臥？傷口在哪一面？跌倒后有無旋轉(zhuǎn)？”

    萬年縣令一面有點惱她多事，一面想：大理寺出來的，真有點本領(lǐng)。眼下雖然討厭，不過真有疑難的時候，可以請教他。于是也就不得罪她，問衙役。衙役道：“小人們看時，是仰面，腦后有傷?！?/br>
    萬年縣令道：“那就是踩著竹竿滑倒，掙扎的時候旋了個身兒，腦袋磕著了。”他于是命衙役們現(xiàn)場演示一下：“你們兩個，在這邊等著接他。你，去那邊，跌一個?！?/br>
    被選中的衙役暗叫倒霉，只得裝模作樣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剛剛好。萬年縣令點點頭：“不錯，應(yīng)該就是意外了?！庇窒蜃＠t道了謝。祝纓道：“不嫌棄我多事就好了。我剛才是見獵心喜，覺得事情有點巧，才多嘴了?！?/br>
    兩人互相客氣客氣。祝纓顯得十分不好意思，聽萬年縣要仵作填尸格，讓付小娘子把尸體領(lǐng)回去。就說：“看她也可憐，我出幾百錢，雇個車吧，不然，叫她怎么運回去？”

    萬年縣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軟?！?/br>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這么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br>
    出了錢，祝纓頭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付小娘子怎么樣了。

    …………

    付小娘子拿著錢，把尸體領(lǐng)了回去，央了尼師：“幫忙給他燒了?！?/br>
    尼師道：“你這些錢怕是不夠的?！睅装馘X買來的柴，夠把尸體燒焦，恐怕不夠燒成灰。焦尸，怪嚇人的。

    付小娘子嘆氣道：“那也只好隨便雇幾個人找塊地埋了。我是再也沒錢管他了。孩子……”

    尼師道：“睡了?！?/br>
    尼師不問，小尼姑們沒這個定力，下了晚課還有人過來問付小娘子：“出了什么事了？”

    付小娘子說：“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頭撞到石頭上撞死了。唉，萬年縣叫我領(lǐng)回來安葬。我也沒那個錢，車錢還是小祝大人賞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個兄弟，也來到咱們這里的。”

    尼姑們嘰嘰喳喳：“原來是他！他是個好人呢……”

    付小娘子道：“是啊，好人?！彪m然只是有點溫，不過比起幫自己籌劃的那個神秘人確實更讓人安心。另一個隱在暗處的人，總是讓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冒出來，又要讓自己做什么事。

    不知道，牛氏夫婦怎么樣了……

    …………

    牛氏夫婦領(lǐng)回了養(yǎng)女，一家三口抱頭痛哭。不同于死了一個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現(xiàn)場?；ń趾舆叺木镅退酪粋€妓-女，過于平淡，竟沒有人想過去追究。有尸體，有井，還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愿意去仔細扒拉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尸體，尸格一填，就是一個失足落水。

    牛氏夫婦搶先遞了狀子，花了錢把養(yǎng)女贖了出來。理由也是老無所依。也肯認當(dāng)年抱養(yǎng)孩子的事做錯了，也肯受罰。他們的狀子遞上去，反而引起長安縣的懷疑了，然而牛晉當(dāng)時正在茶樓準(zhǔn)備打官司，此事有一整個茶樓的證人。

    判他案子的是長安縣，與萬年縣也不在一處，長安縣也算是查過了，寫了個看得過去的結(jié)語，草草將此案了結(jié)。

    牛晉一家三口也絕不愿意去爭那老妓的遺產(chǎn)，由長安縣將此處無主的宅子收了發(fā)賣，被另一個老妓買了下來，依舊做著原來的營生。牛晉一家也不再打聽此事，輾轉(zhuǎn)換了個地方，索性招贅一個女婿，立意與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牽扯，從此與付小娘子如兩條游魚相忘于江湖。

    他們與付小娘子一樣，試圖忘記這件事，將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晉總是告訴自己：他信上說，不履約便要當(dāng)心脫不了籍，如今我兒已然脫籍，我再不用擔(dān)心被威脅了。

    他卻不知，策劃整個事件的人并不想威脅他什么。

    第96章 鑿空

    夏天就要過去了，花姐的第一個有名有號的病人溫母眼看著大好，花姐歡欣之余卻又擔(dān)心著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臉上漸漸有了光彩，在庵堂里頂了杜大姐之前干的活計。頭上的傷也結(jié)了痂，天氣火熱不好再捂著，索性就晾開了。她的兒子仍然虛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陣兒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經(jīng)對祝纓說過她的事兒，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與祝纓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

    花姐猶豫了兩天，到底不放心，嘗試著問祝纓：“別是你妨死他們的吧？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么代價，不如就讓她來吧，她盡力多救治些人好來折抵。

    祝纓當(dāng)時正在做絹花，聽了忍不住笑了：“什么？什么？妨？叫你別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這樣的結(jié)果?！?/br>
    花姐仔細看她，祝纓也回看，花姐從祝纓的臉上實在不出端倪來，說：“你說是就是?！边@才漸漸高興了起來。

    她們倆說說笑笑，將張仙姑也引了來。張仙姑近來家務(wù)活都有杜大姐承擔(dān)了大部分，愈發(fā)的閑了，問祝纓：“明天我同溫大娘子約了去庵里，她家大郎陪著呢，你也來吧？”

    祝纓心想，這陪母親上香也是許多人該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時間也正好。便說：“好?！?/br>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只有祝大依舊去找老徐，說：“他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br>
    祝纓道：“那你雇個車，坐車去。天還熱著呢，別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應(yīng)了，且說不用給他錢，他自己有錢雇車。張仙姑在他背后真翻白眼，這一回倒是沒有再下他的面子——張仙姑看到了正在掃地的杜大姐。自從家里有了仆人，張仙姑說話也越來越克制了一點，總覺得要給家里人留那么一點面子才好。只是常常會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來了。

    外頭杜大姐并不知道自己是張仙姑的一道緊箍咒，掃完了地，又檢查水缸是不是滿的，再看碗櫥上的紗布有沒有蓋好、老鼠夾子上有沒有老鼠之類。最后回到自己房里，拿出個笸籮，搬張凳子坐在大門邊上做針線。祝家給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只有一身。上次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祝纓要給她帶添一身，她沒有要，討了半匹張仙姑用剩的布，準(zhǔn)備自己做?；ń銕退昧耍F(xiàn)在自己縫，預(yù)備縫完了的碎布再做兩雙布鞋。

    一邊縫一邊想，這樣的主人家，算不錯了，給衣裳給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么大戶人家，也沒什么規(guī)矩。吃飯就一張大桌子，只有祝纓偶爾會在自己房里加一頓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來不是一家人，二來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么在廚房、要么在自己房里，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飯菜盛滿，再揀剩下的給自己盛，也能每天吃點rou。

    也不挨打，她想。

    縫完了一只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當(dāng)天晚上，拿見花姐和祝纓又一處讀書，便揣了那張契書到了西廂，當(dāng)?shù)匾还颉?/br>
    祝纓正在西廂北屋里的書桌后坐著，花姐打橫，一見她跪下了，兩人都吃了一驚：“怎么了？”

    杜大姐把契書拿了出來，也不說話。祝纓與花姐對望一眼，花姐過去扶起她：“有什么話，起來說。這個，不是讓你收好嗎？還沒燒掉嗎？”

    杜大姐將契書放到桌上，說：“我拿著這個沒用的?！?/br>
    祝纓道：“沒用就燒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過來的?！?/br>
    杜大姐見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過來，全是看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這么大的恩情，就這么拿著月錢，跟沒事人一樣？想想好像也不對勁兒。鄰居背地里說：小祝大人心軟是心軟，心軟的人硬起心腸來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靈，心里有那個意思，因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總也不能將那個意思翻出來。

    花姐道：“小祝?！?/br>
    祝纓道：“大姐，你收下吧?！庇质寡凵屗グ矒岫糯蠼?。杜大姐這個樣子，她看在眼里也明白。日子過得下去，誰想當(dāng)仆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纓甚至一開始都不是買仆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這書是看不下去了，帶著杜大姐去了東廂，兩人低低說了一陣兒。杜大姐心眼兒實在，花姐當(dāng)然是個好人，尼師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書奉上?；ń阒缓檬樟怂@契書，對她說：“雇你的時候講好的事兒，還是不變?！?/br>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這樣心里未必好過，與她又聊了一陣兒，約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點笑來。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來，祝大出去買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燒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鍋綠豆湯，預(yù)備放涼了回來喝。

    吃完了飯，一家人才換上出門的衣服。祝纓最利索，換一身夏綢，穿一雙輕便綢鞋，腰間還是那把腰扇，拿著個長盒子出來。先到正房里：“來，挑幾枝戴戴。”

    張仙姑正對著鏡子來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頭丫環(huán)，張仙姑還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里面是好枝當(dāng)季花朵樣子的絹花，各色都有，說：“哎喲，這是哪兒來的？你又亂買東西啦！我的東西夠戴啦！你瞧，我這簪子金的也有、銀的也有，鑲珠子的、掛墜兒的，你又買了花兒來！這得多少錢？你得攢著些錢才好！哎喲哎喲，這么多的花樣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聞言道：“瞧你這樣兒！孩子給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數(shù)兒！”但是也說祝纓，“老三啊，你也是，花錢別這么大手大腳的，得給自己攢點兒，以后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張仙姑道：“那你還說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兩個就夠啦。今天溫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們我也不戴這個。你該拿去給花兒姐戴戴的，年輕輕的，正該打扮，別總那么素凈哩。以后也不用總給我拿啦，得多少錢哦……”她心里還嘀咕，要是你也能這么打扮起來，該多好。這整天，官兒做得威風(fēng)，我的心里卻像做賊一樣。

    祝纓道：“沒多少錢，我自己做的。”

    張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纓看她拿了兩枝，托著盒子出去了：“我給大姐送去?！?/br>
    那邊花姐也梳妝到了尾聲，看了盒子也說：“你買這個做什么？我們會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面忙還不夠，還要再費這個心。依我說，你也別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是不是？什么都放在心里琢磨，別累著了?！?/br>
    祝纓笑道：“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來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來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彼龗硕淠埸S、淺粉并蒂的往鬢邊一插，對著鏡子照照。祝纓看著絹花襯著她的臉粉嫩嫩的，道：“好看?！?/br>
    花姐嗔道：“什么呀。是花兒好看?！?/br>
    “嗯。”

    等到了慈惠庵，溫家母子也剛剛到。兩家人寒暄，溫岳與祝纓說些宮里的閑話，什么禁軍拿了個私自倒賣宮中器物的小宦官。那邊溫家婆媳與丫環(huán)都一陣驚呼，兩人看過去，卻是婦人們見面互夸，溫小娘子夸花姐頭上的絹花好看，張仙姑一時得意，說是祝纓做的。

    溫岳道：“小祝，還有這手段？”

    祝纓道：“哪兒啊，上回破案，物證里的個絹花，覺得著好。隨手一做，宮樣的絹花三百文一朵，我這個也就只值三十文?！?/br>
    溫岳被逗笑了：“你家仆人，怎么樣了？”

    “女仆就這一個啦。男仆要跟我出門的，還要仔細些才好。我這人，麻煩?！?/br>
    溫岳道：“旁的還罷了，貼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著以后管家的樣子去找、去養(yǎng)。唉，都以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實不是的。養(yǎng)仆人也像習(xí)武，你功夫下在哪里，就在哪里出本事?！?/br>
    祝纓道：“是。你說的對?！?/br>
    那邊女人們拜了佛，又四下轉(zhuǎn)轉(zhuǎn)，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著比之前輕快一些，卻又仍有愁事。她這里倒不怕被丈夫綁回去了?？墒撬齼鹤拥牟∫琅f沒有起色，弄得她依舊憂愁。有個兒子，她還能守得住，沒有兒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眾人聽得一陣嘆息。又嘆息她兒子的花費，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無底洞。

    花姐道：“總是要有個正經(jīng)營生的。”普通女子家里沒給她本錢，除了嫁人，針線，洗衣之類，也沒個來錢的項目?；ń阆雱窀缎∧镒訉W(xué)醫(yī)，比如兒科，既能照料兒子，又能有門手藝?；蛘邒D科，像她這樣，其實也不錯。

    溫母和溫小娘子聽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說：“花兒姐說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試?！痹谒齻兛磥?，花姐也算是官眷，行醫(yī)屬于個人愛好、積德行善，所以不將之視作一個職業(yè)，而將花姐愿意為她們診治視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習(xí)得醫(yī)術(shù)并以此為業(yè)，則多個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

    溫母道：“你現(xiàn)有兒子，要好好養(yǎng)他養(yǎng)大。不能只悶頭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樣劃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說的是。”她其實也在想生計的事，做小買賣是連本錢也沒有的，做女仆，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顧兒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這里住著，幫著打雜抵了食宿，也好照顧兒子。

    溫母叫溫岳：“先取兩貫錢來給尼師，供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試試?！?/br>
    付小娘子忙道謝。

    他們做了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錯，在庵堂用了清淡的齋飯后，各自還家。

    …………

    祝纓將張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還沒回來，張仙姑要歇個午覺：“天兒熱，你們也都睡一陣兒吧?！?/br>
    祝纓和花姐出了正房，給張仙姑把竹簾放下，對花姐說：“我出去走走?！?/br>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熱的，你走蔭涼地兒?！?/br>
    祝纓笑道：“好?！?/br>
    她取了頂斗笠戴上，此時的斗笠已不是扮貨郎時的粗糙貨了，編得細細的，用細布包了邊兒。先去老馬那兒喝了碗茶，再往賭場轉(zhuǎn)了兩圈，也不下注，只在那時看看就出來。最后到了花街。

    午后的花街，懶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經(jīng)換了主事人，一個笑盈盈的三十來歲的女娘看著像是個話事人。祝纓沒進去，轉(zhuǎn)看了九娘家，還是那個老樣子，看起來像是更幽靜清涼一點。她也沒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