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掃了一眼，道：“還行?！?/br>
    花姐給她把鄭熹送的那幾套衣服小心地收好，往祝纓房里放，說：“都是好東西，你身量也長得差不多了，這些還有放量，小心些穿能穿幾年了。尤其是這幾頂冠，還有配件兒，能用很久的。”

    “那倒好，省錢了?！?/br>
    花姐放好了衣服，問祝纓：“段太常來了，會不會有什么事？是圣意有什么……”

    “皇帝又不是誰家的傀儡。段家干了混賬事惹了鄭大人，鄭大人收拾了他們家，趕他們家出京，陛下也不必攔著。段家在外任上干了這么些年的實事，積攢了功勞，陛下也沒道理不讓他們回來?！?/br>
    “這些貴人們的想法，可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br>
    祝纓道：“也不復(fù)雜。你想，新京兆與王京兆不同，可對陛下有什么影響嗎？是京城百姓過得苦一點，可又沒有到活不下去要造反。以前不也是這么過的嗎？你要拿王京兆來當(dāng)標(biāo)桿看，就覺得新京兆這樣就該死了?？蓪嶋H上咱們從小到大見的這些官兒，王京兆才是異類。同理，新太常與舊太常不同，對陛下也沒有影響?！?/br>
    段家當(dāng)年對皇帝也是有功的，憑啥就不能回京呢？

    剩下的，就是各自斗法唄。就算沒有當(dāng)年的事，看鄭熹跟鐘宜也都是皇帝信任的人，兩人也未見平素有多么的親密。

    “那你怎么辦呢？”

    祝纓道：“先看看。”

    …………

    第二天，祝纓還是照常去大理寺應(yīng)卯。

    隔壁的楊六郎也還是照常四處亂躥，太常寺看起來也沒有什么新的動靜。不過祝纓知道，隨著段琳主政太常寺，段嬰在京城里的名氣又大了幾分，正經(jīng)是個名實相符的名門貴公子。

    祝纓一個從六品的明法科考出來的窮鬼，跟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交集的。她跟楊六郎倆人，蹲臺階上，又開始觀察過路的人。祝纓拿了一個三角的紙包出來，打開一角，晃晃，晃成一個角狀的圓筒，里面全是瓜子兒。倆人蹲著一邊嗑，一邊聊。

    祝纓道：“新太常來了，你可得小心點兒?！?/br>
    “啥？為著他跟你們鄭大理以往的那點兒破事兒？”楊六郎還是口無遮攔的。他倒不怎么怕新太常，他也不是走士人的路子，他走宦官的路子，本來也不指望段琳對他如何青眼相加。他的升降在羅元。

    “都知道了呀？”

    楊六郎道：“也不能說都知道了，我這不是消息多一點么？我看段太常也沒臉把那事兒掛嘴邊兒上，他們家總說自己詩禮之家，就這么養(yǎng)小老婆私孩子的？不能說。你們鄭大理呢，所性又太大了點兒，把人爹娘氣壞了……”

    段弘、段琳的爹娘受到驚嚇陸續(xù)染病身亡，這才是一件大事，爹娘一死，兒孫丁憂。等守完了孝，京官好位子早沒了，鄭侯出征又回來了。中樞就很有默契地把段家踢走到地方上任職了。那么好的官職，憑什么就非得留給你呢？

    祝纓心道：當(dāng)年如此，現(xiàn)在恐怕也如此。相幫不會幫太多，有好處的時候誰也不會手軟了。

    口上提醒楊六郎：“新官上任三把火，悠著點兒?！?/br>
    楊六郎心道：你這是在背后說他的壞話呢。我才不怕呢。

    他此時還不知道，遇到一個想干出業(yè)績的上司，底下的人會有多慘。

    祝纓對段琳是有防備的，楊六郎沒有。一出正月，楊六郎連串門說消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段琳開始干活了。

    他回京之后先是安家，然后是熟悉情況，再把應(yīng)酬交際揀起來、太常寺的事務(wù)熟悉了。正月一過，情況摸得差不多了，二月他就開始卷起袖子干活了。他有在地方上的經(jīng)驗，做事極有條理。原本的巫太常是個得過且過的主兒，雖然有制度卻愛糊。段琳一來，先定權(quán)責(zé)，再讓各人動手，光是統(tǒng)計舊檔寫種種章程就要了楊六半條命。

    楊六郎原本四處撒歡兒，現(xiàn)在天天累得像條老狗。

    祝纓冷眼看著，段琳這個太常做得已然不錯了，比鄭熹也不差多少。段琳又沒有針對鄭熹，鄭熹也不去針對段琳。就在隔壁的兩個地方，依舊是老死不相往來。

    鄭熹現(xiàn)在最想做的，是把祝纓的散官的品階提到朝散大夫。理所當(dāng)然地，被政事堂的三位相公有志一同地打了回來。

    三人甚至沒有將此事上報給皇帝，都說鄭熹是胡鬧。因為朝散大夫是個從五品下的品階。所謂“滿朝朱紫貴”中的“朱”，是能穿朱衣的品階。

    一個二十歲也沒什么背景、沒有立下任何大功的小官，鄭熹你過份了！

    王云鶴特意把鄭熹叫了過去，與他一番長談，告誡鄭熹：“不可揠苗助長！我知你惜才愛才之心，然而弱冠之年為朝散，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功勞？他有什么不得不賞的大功么？勤勞能干？公忠體國？僅憑這兩條，誰又不是呢？所有的人都是在熬年資，他怎么能夠例外呢？他是定國安邦了，還是救駕有功？抑或是力挽狂瀾？

    你這些年給他積累的年資已然夠多、他升得也夠快了！你這樣的破格，是將他置于危險的境地。你自己也是培植私人，視朝廷官職為兒戲！一個段琳，能讓你如此進(jìn)退失據(jù)嗎？

    人怎能無私心？但要有個度?！?/br>
    鄭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知道，王云鶴也把他的盤算看出些端倪來，但是王云鶴的話太正了。討論得聲音再大一點，祝纓就得成個靶子了，自己的算盤就更打不響了。且陳巒、施鯤也不同意，可見此事他確實是cao之過急了。

    更讓鄭熹不悅的是，祝纓的提升被壓了下來。段家另一個人段智又被調(diào)進(jìn)京城了。

    段家老夫妻生了五個兒子，段智是老大，段弘是老二，老三段琳就是現(xiàn)在的太常。愛妾死了，父母病了，段弘一個沒扛住，也病倒了，比父母稍晚一點，他也死了。段弘死的時候沒孩子，段智就把自己其中一個兒子過繼給了弟弟。然后一家子一起回家守孝去了。

    現(xiàn)在段琳回了京城任太常，第四、第五的兩個兄弟還在外任上，大哥段智先回京城了。任的是個從五品的閑差，他正好有了朝散大夫的銜。

    鄭熹點一點自己手里的人，父親那些老人不算，他自己攢起來的幾乎沒有過三十歲的。國家承平，也沒什么人能有大功。祝纓參與過大理寺的幾件大事，已然算積累了不少功勞的人了！如果祝纓拿不到從五品，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得帶著手里這幾號六品及以下的官員，如何防得住段家人？

    鄭熹嘆了口氣，看來，還得回去跟父親再商議商議，家里的門生故舊他還得繼續(xù)接手。

    …………

    鄭熹沒有把寶都押到祝纓一個人身上，在他拿出備用計劃的時候，祝纓卻出事了。

    四月的一天，有御史上本，彈劾祝纓。

    祝纓長這么大竟能挨上了御史單本的彈劾，她自己都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彼時她正在大理寺內(nèi)，核著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就這幾個月斗毆事件頻發(fā)，斗毆的多了，重傷、打出人命的案子也就多了一點。這樣的案子京兆府審?fù)炅司偷脠蟮酱罄硭聛?。祝纓看了看上面的簽名，自己認(rèn)識的幾個熟人也都還在京兆府干得好好的，只是頂上面的那個人換了。

    她還是照著王云鶴在京兆府時候的舊例辦，優(yōu)先給京兆府的案子復(fù)核。大家都還是要在京兆生活的，跟地頭蛇處得好點不壞處。

    正批著，外面忽然有人跑了進(jìn)來：“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好了！有、有人彈、彈劾……”

    祝纓道：“怎么了？鄭大人被彈劾也是常有的，他應(yīng)付得來?！?/br>
    “不是，是你！”

    “彈劾我？哎呦，我出息了?！?/br>
    祝纓的心里，自己是不配挨一個彈劾的。她也不是主政一方的官員，也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能彈劾自己什么呢？

    她說：“想給我安什么罪名??？”

    “諂媚?！?/br>
    “啥？”她連王云鶴都不送重禮，老鄉(xiāng)陳相家也沒去硬蹭，他諂媚誰了？鄭熹？從一開始見到鄭熹，就是她從鄭熹手里拿錢的！鄭熹成親，她都是坐著吃席的。

    沒一會兒，左司直也拖著楊六郎過來了。楊六郎這幾個月過得很慘，段琳沒有針對他，但是對一個真正的不學(xué)無術(shù)只靠宦官的關(guān)系當(dāng)了官的人來說，讓他正式做事就夠他受的了。

    楊六郎一抹汗，道：“我打聽過了，也不是我們段太常這邊兒干的，是御史?！?/br>
    左司直道：“這不廢話么？”御史當(dāng)槍，最好使了！

    祝纓道：“到底彈劾了我什么？”

    左司直問道：“你給鄭奕家蓋房、送東西、送炭了？”

    祝纓的眼睛瞪大了：“這叫諂媚？”

    左司直道：“咱們都知道是為人處事周到貼心，可要找事兒的人，就要說你是假公濟(jì)私，拿著大理寺的賬目去討好咱們鄭大人的族親，這是要把大理寺當(dāng)成侯府的……庫房?！?/br>
    豁！擱這兒等著她呢？

    祝纓道：“那就讓他查去。不用管它。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老胡呢？這一份公文得他聯(lián)署，簽完了趕緊給京兆府發(fā)過去，他們現(xiàn)在也夠忙的?！?/br>
    楊六郎小心地問：“你不怕呀？”

    祝纓道：“怕什么？”

    楊六郎縮縮脖子，道：“那我回去了?！?/br>
    一會兒功夫，大理寺里也有人小聲嘀咕。下屬給上官家里干事這太正常了，祝纓既然沒有克扣了大家去討好上司那就是大家的好朋友，所有人的情緒都很穩(wěn)定，也都嫌棄上書的御史沒事找事。

    更有看守庫房的小吏信誓旦旦：“并沒有拿咱們的東西補(bǔ)貼那位小鄭大人家，我看著的，賬都在呢?！?/br>
    他們就開始懷疑：“一定是有人眼紅，怕是對著小祝大人來的。”

    更有人說：“哎，聽說段太常家的事么？他們家當(dāng)年可不厚道，將咱們鄭大理的姑姑求娶回去，自己卻拿娘子的嫁妝養(yǎng)外室私生子……”

    “那就合上了！這是拿小祝大人來殺雞儆猴呢！當(dāng)誰看不出來嗎？”

    無論如何，彈章一上，還是說的這么個罪名，對祝纓的名聲都不是件什么好事。你要是貪贓枉法，還算是有點本事，諂媚上官算什么？就好像到了大牢彼此一說來歷，人家犯法都是殺人放火，你犯法是不小心走路犯了夜禁。叫人瞧不起。

    等鄭熹從朝上下來，整個大理寺已然討論了有一陣兒了。祝纓沒事人一樣地將這一天的事實給匯報了，最后對鄭熹說：“我要讓位避嫌嗎？”

    鄭熹的臉色也不太好，道：“要先自辯。”

    所謂自辯，就是要自己寫個辯解的奏本，解釋清楚對方彈劾你的內(nèi)容，然后等著審查。因為彈劾的是祝纓管理大理寺期期間的事務(wù)，則與之相關(guān)的一些事務(wù)最好避嫌不要管了。名義上是“諂媚”，背后還有貪墨、挪用公款的意思，把鄭熹也給扯進(jìn)去了。

    祝纓道：“好。”

    她寫奏本的風(fēng)格還是一如既往，比較的直來直去。寫的理由就是，在鄭熹家吃飯的時候認(rèn)識鄭奕，那天鄭奕家火燒得有點大，老遠(yuǎn)就看到了，看到了就去表示慰問了。

    奏本一交，她就向鄭熹要假回家休息。鄭熹道：“怎么誰說你兩句，你就要回家去？正事還干不干了？老實干事去！”

    他也氣上了。段琳回來才幾天呢？這就有人拿“他的”大理寺開刀了？他一面也上本，要求御史拿出證據(jù)，一面安排人給段家人找麻煩。他覺得自己被下了面子，跟祝纓說得好好的，要給她升職，職沒升，彈劾先挨上了，還跟鄭奕有關(guān)。明眼一看這是一箭雙雕，一是把祝纓給干掉，再是把鄭家給拖下水?？珊蘧共桓抑苯記_著他來。

    手下被針對了，上司是極沒面子的。

    祝纓的情緒卻是相當(dāng)?shù)姆€(wěn)定，罵，她挨得多了，只是“諂媚”？那也不算什么，她也不是讀圣賢書長大的。她真正諂媚的時候別人是沒見過呢，神棍混飯吃的時候，什么好話沒說過？

    她照舊處理著各種公文，又復(fù)核各地的案件。男監(jiān)里一個梅獄卒的母親病逝，她還給批了假、批了大理寺的喪葬補(bǔ)貼。

    大理寺的人見她這樣，又看鄭熹也替下屬出頭，都覺得安心。哪知這份安心沒有兩天，段智又上表，請求查一查大理寺的賬目。理由十分的正當(dāng)，既然是坦坦蕩蕩，那就查一查，這樣也好洗去嫌疑，給祝纓正名。

    鄭熹的臉當(dāng)時就拉了下來。他不怕查賬，祝纓自己就會做賬，他還有個邵書新給參謀，大理寺自己養(yǎng)的吏員里也有專職的賬房，他們都不是吃素的。但是段智這個老東西一開口就想要查大理寺的賬，他以為他是誰？

    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堂堂大理寺，怎么能夠隨便一個人、因為一車炭就查它所有的賬呢？

    但是如果不讓查，就仿佛又是“做賊心虛”了。

    鄭熹便當(dāng)朝質(zhì)問起來：“可有證據(jù)？總不能先安罪名再去生造證據(jù)吧？”

    當(dāng)時上奏的御史竟是個耿直的年輕人，官職雖低，到了朝上卻絲毫不懼，道：“是鄭衍親口說的！某日某地與某某、某某某同飲，席間又有歌姬若干……”

    鄭熹也沒料到會問出這樣一個結(jié)果來：“鄭衍？”

    “正是！”

    ………………

    鄭衍是鄭奕的親哥哥。鄭奕家還沒有分家，他們家兄弟四個都跟父母住，鄭衍已然婚育，雖是長子卻是比較平庸的一個人。

    年前大火，鄭奕家損失不太大，但房子不能就這么破損著，除了被燒沒了的地方，住得久了的府邸有些房子舊了、小了、樣式不新了，就趁著這個機(jī)會重新翻蓋一下。家里人口繁衍也比自家才住進(jìn)來的時候多了，還得重新設(shè)計、加蓋。

    家里重新動工程，鄭奕起了很大的作用。祝纓給他介紹了極實干的傅龍，又有幾乎全套的匠人，連材料商人都是熟門熟路的。商人們跟祝纓那兒賺得少，在鄭奕這兒賺得就多。不過有祝纓夾在中間，他們也沒有很坑鄭奕。鄭奕跟親戚朋友家的工程一比，工也實在、料也實在，在家里夸祝纓是個實在人。

    家里有弟弟忙，鄭衍就輕松了。他倒是看得開，也不覺得弟弟搶了自己的風(fēng)頭、自己受到了冒犯，他跟朋友喝酒時還夸他弟?？涞艿芫晚樋谡f到了祝纓。男人喝了酒再吹牛就沒有邊兒了，明明是幫忙介紹，就能說“派了人來給我弟使”“當(dāng)天就拉了材料來”“是送的”。

    朋友取笑時，鄭衍還要力證自己所言非虛：“他本就是大理寺的人，是我家七郎的手下，現(xiàn)管著大理寺的庶務(wù)……”

    有理有據(jù)，邏輯自洽，且非常非常地符合現(xiàn)在的人情世故，各處哪兒沒點這種事情呢？